群山之巔（組詩)

給云霧中醒來的群山

1

在砂巖的皺紋里，藏著千年前的秘語

風在斷層帶，翻閱著一頁頁未裝訂的

造山運動的備忘錄

我站在萬年前的臺階上

用指節叩問那些

比神話更堅硬的沉默

2

云南松用針葉縫補天空的漏洞

山竹在暗處獨自妖艷地跳著舞

當海拔計咬住三千八百米刻度

一株櫟木突然攤開所有手掌

接住天空漏下的

最后一場雪

3

霧是群山的即興劇

每場演出都要修改劇本——

剛才還裹著羊毛披氈的牧羊人

轉身就變成了

云海里垂釣的

披氈客

4

巖羊用蹄印在砂巖上寫瘦金體

白腹錦雞的尾羽掃過紅外相機

像一道被撤銷的

晚霞禁令

而某塊苔蘚下的螞蟻王國

正用觸角辯論

如何搬運光的碎屑

5

彝家放羊老漢的蘭花煙鍋

點燃了整片草甸的晨露

他指給我看巖壁上

那些被苔蘚吃掉的

馬幫記號

“年輕時我數得清每道刻痕

現在只數得清

風濕痛的節氣”

6

暗下來的山脊線

突然抖開藏青色的畢摩經卷

某棵被雷劈過的云南松

用焦黑的枝丫

批注彝族諺語——

“烏鴉三年洗不白

石頭三年煮不熟”

7

牧羊人的木頭屋里

手電筒光柱斜插進銀河

他教我辨認

“那是獵戶座的箭囊

這邊是彝人的銅羅盤

而最亮的那顆

是去年走丟的

頭羊的眼睛”

牧羊人

——他數著綿羊群，也數著山影的皺紋

1

天還沒亮透，他的鞭梢

就挑開了霧的封條

三百只黑綿羊，像三百塊

會走路的黑石頭

把山徑磨得發亮

2

他熟悉每道山褶的脾氣——

東坡的杜鵑開得很野

西坡的松針扎人疼

而北面巖羊谷那道斷崖

總在雨后

用瀑布溪流寫著長長的信

3

“頭羊角上有北斗

掉隊羊愛偷吃路邊草

至于那只獨眼的

是去年下雪時

和狼換的眼珠子”

他吐著蘭花煙圈說

煙圈套住了整座山的晨昏

4

鋁飯盒里裝著：

一塊苦蕎麥粑粑

和一坨坨的老臘肉

還有去年女兒出嫁時

塞在包里的半塊小白糖

他嚼得很慢

怕把甜味太快吃完

5

那只花臉母羊不見了

他吹起從腳下隨手采摘的樹葉哨子

回聲撞上山谷

變成一群透明的

尋羊犬

6

云從黑潓江偷來洪水

把羊群沖成散落的黑棋子

他站在雷暴雨里數羊：

“三百減一等于……

等于山神今晚

要吃我的羊”

7

給每只羊的耳后

拴上一條英雄結

這是祖傳的避狼術——

“狼看見英雄結

會以為是牧羊人

舉著的槍”

8

下山時他走得很輕

怕踩醒睡著的山神

二百九十九只綿羊的蹄印

蓋滿了山坡

像一封用泥巴寫的

收據

9

臨睡前他摸出本子

對著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圖文

“今日丟羊一只

撿到貝母三片 ”

他的風濕痛加了三分

哦對了，他還看見

巖羊谷的巖羊和家羊

在分食同一縷月光

10

當我說“羅坪山”

齒間突然涌出

鐵礦的腥甜

這座蒼山延伸的山脈

是在練習金雞獨立的巨人

正把它的影子

折成一張

寄往下一個世紀的

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