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5;D23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3-3815(2025)-03-0113-1:
The Fiscal Crises of Local Governments in Northern Shaanxi and the Soviet Revolution
Li Zhe
Abstract: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socio-economic vitality in northern Shaanxi society was in astate of decline.However,revenue generated from the fur andopium trades was still suficient to ofset theregional fiscal deficit.In about1927,the local areas gradualy assumed the military expenses of the troops,resulting in accumulated fiscal problems.To reverse the situation,the local military and government authorities established a regional bank and raised capital and issued currency through coercive means.However,the problem of supplying the army was not properly resolved.The military and government authorities’excessive issuance of paper currency and exhaustive levies caused dissatisfaction and resistance among the people.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PC,the movement to resist donations and taxes continuously developed,alowing forthe development of new Soviet areas.The financial crisesof the local governments innorthern Shaanxi were not only the causeof the Soviet revolution in this area but also provided an opportunity for the rapid realization of the revolution.
作為土地革命戰爭后期全國碩果僅存的完整革命根據地,陜甘根據地興起和演進的原因一直備受關注。其中僅就陜北地區 ① 而言,與許多地方不同的是,土地制度和租佃關系可能并非影響革命走向的關鍵因素。正如斯諾所言,陜北“并不真正缺少土地”。他解釋道:“一個農民有地可以多達一百畝,可是仍一貧如洗?!雹?為了增進對陜北蘇維埃革命歷史背景的認識,本文嘗試從革命的對手方——陜北地方政府著眼,以其財政收支的運轉和積弊為線索,還原當地革命運動的形成緣由和發展契機③。
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以橫征暴斂著稱①。李卓然在抗戰后期撰寫的《陜甘寧邊區歷史》中指出,舊社會統治陜西的軍閥和軍閥政府“隨時可以任意增加錢糧,予收錢糧,可以隨意立名目,向老百姓攤派款項”②。然而,即便苛捐雜稅名目繁多,西北財經辦事處1948年指出:“抗戰前陜北舊治二十三縣中,有不少縣份的收入尚不足他本身每月僅三百六十元的政費開支,其貧窮即可想見?!雹?可見受自然條件制約,陜北地方政府財政能力相對較差。那么,當地民眾的稅賦水平究竟如何?財政問題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蘇維埃革命的走向?
一、財政積弊的形成
1913年,北京政府廢府設道,陜西被劃分為陜北、關中、陜南、陜東、陜西五道;1914 年,重新劃分陜西為三道,其中陜北道改稱榆林道,下轄23個縣,由觀察使(道尹)及鎮守使管轄。據粗略統計,榆林道“二十余縣之人口,不及江蘇無錫一縣之多,無錫有人口百萬,榆林一道猶不足此數”④。就自然條件來說,陜北“毗連蒙古,地屬沙漠,土質既劣,雨澤又稀,氣候變化復大,故豐收之年少,荒旱之時多”,生態環境本就脆弱,晚清以來一系列的天災人禍更是嚴重限制了農業生產力發展,23個縣的田賦“比之關中或外省一縣尚不如”,是國內典型的貧困區域③。
根據陜西省政府對各縣所作的視察統計,1923年度榆林縣財政收人約為9000余元,應當是陜北收人最高的縣;一些較為貧瘠的縣,如中部縣(今黃陵縣)、吳堡縣等地,年財政收人不足 2000元。在有具體數據的縣份中,普遍存在收不抵支的狀況,其中綏德、宜君等縣的財政赤字約占當年收入的 20% 左右,屬于較低水平;榆林縣、葭縣(今佳縣)的數值約為 50% ,屬于中等水平;米脂縣高達 116% ,屬于最高水平。至于如何填補數額不菲的財政赤字,調查顯示,不敷款項均由縣署或知事出面與縣紳商議,協同彌補。③
陜北各縣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有田賦、商稅、畜稅、鹽稅及當稅等項。其中,近代陜北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來源于皮毛貿易。天津開埠之后,西北地區興起皮毛出口貿易,陜北亦從中獲利,皮毛貿易逐步成長為支柱產業,每年帶來200萬元至300萬元的現金收入,與之相應的商品稅大幅增長,改變了傳統的稅賦結構,使得貿易產生的畜稅、商稅在財政收入中占據較高比重。除此之外,軍政當局不僅弛禁種煙,而且勸種鴉片、收取煙稅,深度參與了鴉片貿易,獲利頗豐。有記者稱,“陜北良田,多用以種煙”,“官廳于種煙售煙雙方,均有收入”,而且“販運煙土多由軍人包庇”,“鎮守使所得尤多”⑦。這是陜北地方政府增加財政收入的非常規手段。
皮毛和鴉片貿易的興盛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陜北各縣的財政赤字壓力。對于普通民眾而言,此時的田賦處于尚可接受的水平。根據新聞報道,“近十數年來,中原擾攘,陜北反呈承平景象”,“世人多以陜北為樂土,近來他方人士遷居該地者頗不少”③。中共北方區委和共青團北方區委派往陜北巡視的同志在報告中指出:“此地人民較陜西中部人民所受的壓迫稍少,所以幾乎莫有革命性。”“陜北人民所受軍閥土匪之劫,比輕〔較」陜西中部為輕,相形之下,陜北人民反頌揚起井岳秀之德政來了?!雹?井岳秀自1917年開始擔任陜北鎮守使后,有不少民眾甚至“贊揚老井”②。新聞報道中所謂的“樂土”,反映出這一時期的陜北地方政府能以相對輕賦薄斂的方式穩定社會秩序。然而自20年代中后期開始,隨著軍費負擔加重,陜北的赤字壓力越來越大,形成了嚴重的財政積弊。
井岳秀在陜北的駐軍名義上受陜西督軍節制,軍餉由陜西省供給。但自1927年開始,因人馬增多、餉銀上漲、駐地偏遠,“由西安領餉緩急難濟”,于是請求陜西省下令從榆林道所屬各縣就近劃撥,但各縣財政狀況并不樂觀,不能送交的情況常有發生,形成了軍隊“派員前往守提”的規則,“而各縣又以款缺,往往稽延”,導致軍隊所屬人馬薪給無法按月清發,只能靠“東挪西借”維持現狀③。
鑒于與陜西省長期以來的游離關系,陜北軍費拮據成為常態,給各縣財政造成巨大壓力。根據方志記載,1917年至1937年,洛川縣“民眾之正規負擔,似屬有限”,“而行駐各軍,征發無度,地方浮攤濫派,不可究詰”④。中部縣撥給駐軍的軍費一般由各區長按月攤派,在銀賤糧貴的荒歉時期則采用“田賦征實”的辦法,“雖無軍費之名,其一切需糧需草,派在民間…年需七八萬以至十余萬元不等”③。駐防軍隊在安扎和開拔之時,往往還會有臨時攤派之舉,因為沒有制度約束,軍費攤派的隨意性嚴重影響了正常的財政收支秩序。
1930 年中原大戰之后,陜西成為楊虎城的勢力范圍。楊虎城與井岳秀之間的關系頗為微妙:一方面,楊虎城作為陜西軍政長官,是井岳秀的直接上級;另一方面,二人有“革命同志”之誼甚至庇護之恩,護法運動時期,井岳秀冒險保護過楊虎城。因此,楊虎城對于井岳秀對陜北的控制給予了相當程度的尊重,陜北處于較為獨立的割據狀態。
據統計,1932年陜北的賦稅總收入預計為30萬余元,陜西全省預算收入為582萬余元,陜北收入僅占全省 5% 左右 ⑥ 。而1932年井岳秀所部國民黨軍陸軍第86師每月即需餉銀15.9萬余元,年需餉銀達190余萬元,遠遠超出了23個縣的賦稅總收人?。
有報道稱,“民十九年后,陜北駐軍餉需,概由地方輸納,賦稅陡增數倍”,只能依靠擴大鴉片種植范圍、提高煙畝罰金來應急獲取。以綏德縣為例,1921年至1924年間鴉片種植量為數百畝,政府號稱“寓禁于征”,實際上重在征收罰款,但數額相對較少,“煙戶尚屬有利可取”。隨著賦稅額激增,攤派的鴉片種植量急劇增加,而且受客觀條件制約,實際種植畝數并不能達到額定數量,在攤款數額不變的情況下,煙畝派款從每畝每年10元增長到30元至60元,“煙款之奇重,更為駭人聽聞”。20世紀30年代初,綏德鴉片種植量增長到7000 余畝,全縣常規正雜額征不超過3萬元,而額外的煙款負擔達15萬元左右,不僅置國家法令、社會秩序、人民健康于不顧,而且給民眾帶來沉重負擔。③
環顧陜北各縣,根據1934年的統計數據,除定邊一縣沒有種植鴉片之外,其他各縣鴉片種植量基本都在1000 畝以上,府谷、神木兩縣更是超過15000 畝。理論上講,當年陜北全境有鴉片17萬余畝,罰款可以高達170萬余元。①然而依靠煙畝附加稅極力向各縣增加攤款,未能解決陜北駐軍的給養問題。自1932年開始,第86師每月只能收到接濟費15.9萬元,“人多款少,不敷分布”,很快便陷入寅吃卯糧的虧空局面,每月缺額達5萬元至6萬元;直到1937年9月,始獲國民黨中央補給②。
陜北地方政府財政積弊的形成與供應駐軍軍費有著直接關系。名義上,榆林道隸屬于陜西省,陜北鎮守使歸省督軍管轄,駐軍撥款由省政府度支。然而因為陜北地方與陜西省之間的游離關系,早期人馬較少時,省里的撥款尚堪敷用,而隨著駐軍規模擴大,只能越來越依賴道屬23個縣的提款,隨意向地方攤派軍費、征收軍實成為常態,各縣則只能依靠擴大鴉片種植以應急需,未能形成有效且可持續的軍費征收制度。軍隊所需餉銀居高不下,給地方財政收支秩序和經濟社會發展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二、軍政當局的轉圜
對于陜北軍政當局而言,僅靠增加稅收并不能完全解決軍隊給養問題。1930 年開始,井岳秀與當地士紳合作辦理陜北地方實業銀行,成為壟斷當地金融的半官方機構。該行通過回籠銀元、發行紙幣,試圖緩解軍費吃緊的局面,對20 世紀30年代初陜北財政、金融乃至政局造成了深遠影響。
之所以有意成立地方銀行,是因為自1926年以來,陜北屢受自然災害襲擾,農業趨于破產,同時皮毛貿易衰落,商業逐漸枯窘。駐軍餉糧因陜西省置之不理,只能就地籌撥,寅吃卯糧,欠款生息,使得軍民交困,達于極點。有鑒于此,1930年秋,陜北各縣代表在榆林舉行集會,提議為補救貧民、調劑金融起見,由各縣集股籌辦實業銀行,并計劃將來以此為基礎興辦各種實業,此舉得到了軍政長官的支持。③
參與籌辦陜北地方實業銀行的代表中,既有各縣縣長,也有若干中等學校校長,大部分人亦官亦紳,在地方頗具影響。經井岳秀與眾人商議,陜北地方實業銀行額定股本為50萬元,先由各縣籌撥12.5萬元作為啟動資金④。該款由各縣在煙畝攤款之內,以每畝附加1元作為基金,按照等級,榆林、綏德、米脂等縣各攤 5000元,橫山、定邊、靖邊等縣各攤3000元,吳堡、葭縣、清澗等縣各攤2000元 ⑤ 。不過在實際募股過程中,民眾的負擔遠不止于此。
1930 年底,馮玉祥戰敗離開陜西后,新任省政府主席楊虎城主導的陜西省銀行和井岳秀主導的陜北地方實業銀行幾乎同時籌備開辦,而且都采用向民間募股的方式充實資本。地方銀行募款在前,省銀行催促在后,給陜北各縣帶來沉重壓力。當年12月,楊虎城曾向井岳秀委婉地表示,既“在省城設立省銀行”,則“另擬組織陜北地方銀行”似無必要⑥。只是此說未能奏效。到1931年初,楊虎城要求井岳秀向陜北各縣募集省銀行股金25萬元,并專門叮囑道:“此事關系陜西前途,甚為重大…敬祈我兄費神,就近督飭各該印委,依期辦齊,掃數解省,以便轉交,而利進行?!??
陜西省銀行成立的理由言之鑿鑿,向地方催款亦非常迫切,然而陜北民眾要同時承受兩個銀行的籌款,負擔極重?!洞蠊珗蟆穼Υ擞袌蟮婪Q:“自去秋馮軍退出陜境,所有西北銀行,均由省當局改組陜西銀行,惟資本缺乏不敷分布,因此妙想天開,向各縣攤口股本。每縣三五萬元不等…此種強迫式的股東,無力當者甚多,但怯于淫威,無可奈何,只得典當應募?!迸c此同時,陜北地方實業銀行為充實資本,亦向陜北各縣攤派股本:“業經官方令各縣在煙畝罰款項下,每畝附加一元,作為該行股本。陜北本年煙畝約計十萬以上,可得洋十萬多元。”①
即使是從利潤較高的鴉片種植中抽取股本,收入也較為有限。比如安定縣(1942年改為子長縣)縣長許漢伯就抱怨說,1931年全縣共種鴉片3002畝,按每畝附加1元計算,應收股本附加捐3002元,因冰雹受災,呈準豁免97.28元,于當年10月上交1000元,次年10月上交1700元,到1933 年8月仍有部分款項未能交齊②。同樣,清澗縣財政局致函陜北地方實業銀行稱,“敝縣以彈丸小邑,蕞爾山城,感經濟之破產,受財政之困難”,無奈煙畝攤派“為數過巨”,雖然“再四催促”,但該縣煙畝數量過少,收款有限,加之暴雨、冰雹等天災影響,“提款三成尚不能如數抵解,遑計其他!”③
可見,即使在官方嚴厲催繳下,許多縣依然無法募齊股本。截至1931年底,陜北地方實業銀行收到股本3.7萬余元,“殊覺不敷周轉,以致各項營業,均未能盡力發展”④。1935年10月試辦期將滿時,共募得6.1萬余元,與最初章程中“資本總額暫定為國幣伍拾萬元”“收足四分之一壹拾貳萬伍千元即行開始營業”③ 的目標相去甚遠。
雖然股本“先天不足”,但有地方軍政長官強力支持,陜北地方實業銀行仍可發行貨幣。1930年12月,經過倉促籌備,該行在榆林開始對外營業。隨后,米脂、綏德、清澗等縣先后設立兌換所,“商民稱便”。府谷、膚施(1937年改為延安縣)等縣也著手籌設兌換所,“俾各地金融,相互流通,促進商業之發展”。③
客觀地講,在缺乏現金的情況下,設立分行、流通紙幣有助于改變市場萎靡的局面,對調劑地方金融可以起到積極效果。陜北地方實業銀行延安兌換所報告稱,“所發紙幣備受臨近各縣之歡迎”,保障了各項業務的開展③。更為重要的是,分行能夠為財政困難的縣政府提供幫助,支持政府發給駐軍糧餉。然而,軍隊自身的給養問題并未得到根本解決,這使得銀行運轉深陷泥沼當中,相比于準備金籌措的困難,陜北地方實業銀行的貨幣發行額在1933年12月、1934年12月、1935 年12月分別為53.5萬元、95.4萬元、129.3萬元,呈現快速飆升的趨勢③。設立銀行本屬不得已的轉圜之策,而不斷加印紙幣則是飲鳩止渴。以強力手段填補赤字漏洞,無異于將危機直接轉嫁給普通商民,愈發激起一般民眾的不滿心理和反抗情緒。
三、抗捐抗稅與蘇區的建立
陜北的中共黨團組織最早于1924年底建立,繼而依靠新式學校教育網絡得到快速發展。1927年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后,當地的黨團組織未被完全破壞,不過在軍政當局的高壓政策之下,開展活動變得十分艱難。1928年4月,中共陜北特委成立。成立初期,特委機關輾轉于米脂、榆林、綏德等縣城,時常面臨組織被破壞的風險,“陜北的工作是平靜發展的,大多是種合法運動”①。1930年9月,中共陜西省委指出:“陜北工作在長期機會主義的泥坑中,雖然黨有了相當基礎,但群眾斗爭的領導與發動是談不到的,一切工作還是在狹隘的秘密工作與靜的組織狀態中?!雹?1931年5月,陜北軍政當局再次對共產黨員展開搜捕,中共陜北特委、共青團陜北特委主要負責人不得不離開當地,黨團工作處于癱瘓狀態③。7月,經過組織整頓,中共陜北特委機關遷至米脂縣姜興莊,各地黨團組織亦轉入農村,實現了工作重心由城市到農村的轉移。
進入鄉村之后,黨組織發現民眾抗捐抗稅的情緒較為強烈,這為革命動員創造了條件。據曾任中共陜北特委代理書記的馬明方回憶,陜北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農村之后,“開始斗爭口號是抗糧、抗租、抗稅”④。曾任特委書記的崔田夫也回憶說,1932年春,黨組織向群眾宣傳的內容是“不納糧草稅,不給衙門漢鞋腳錢,與國民黨政府、地主老財進行斗爭”③。在中共的宣傳動員下,越來越多的民眾拒絕完糧納稅,并以暴力手段反抗催征,這進一步加劇了各縣政府的財政危機。
安定縣是大革命前后中共組織工作較有成效的縣份,謝子長在1924 年、1926年曾兩度在此組建民團、擔任團總。該縣還是20世紀30年代陜北紅軍攻克的第一座縣城,位于陜北根據地核心區域。其案例較為完整地反映出政府財政吃緊與抗捐抗稅運動之間相互影響的關系。
1932 年10月,安定縣紳商各界上書縣長劉叔明,因當地皮毛出口銷路中斷,市面缺乏現金,經濟萬分困難,請求縣長上報井岳秀,批準在安定籌設陜北地方實業銀行兌換所,流通紙幣,活躍市場,劉叔明隨即照辦⑥。次年1月,劉叔明再度上呈井岳秀,陳明“金融閉塞,市面蕭條,公私交困,莫此為甚,現在拮據萬狀,跬步艱難,縣長焦灼萬分,紳商束手無策”的困難局面,請求速設兌換所,以調劑地方金融,緩解公私交困的局面?。
3月31日,兌換所在安定縣著名商鎮瓦窯堡(又稱望瑤堡)開始營業??h財政局局長當天即來行內,要求借款4000元,解交當地駐軍③。數月之后,銀行派出職員向縣政府追討借款,新任縣長許漢伯卻聲稱,此為前任縣長所辦理,與他并無關系,讓該職員會同當地士紳及新任財政局局長商洽解決,然而“各保商號亦不肯墊付”,簡直要成為一筆壞賬③。
安定縣再三請求設立兌換所,開業當天財政局局長即登門借款,可見財政狀況不容樂觀。乃至于因公借款卻不予歸還這種不合情理的做法,某種程度上都不是有意刁難,而是因為縣政府財政早已陷入嚴重短缺、難以張羅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駐軍開支浩繁,催款十分急切。縣政府匯報稱:“所有每月奉撥接濟等費,雖由縣長分派各區,嚴厲催收,無為打押比追,無法周轉?!? 在征收稅款過程中,唯有采取極端的暴力方式,商民才有繳納的可能。
竭澤而漁的高壓政策激起民眾不滿,各地“交農”① 活動變得頻繁起來。1932年,安定、清澗、宜川、橫山等縣先后多次爆發農民反抗縣長、軍警、地主的斗爭,這一趨勢日益引起中共重視①。與此同時,中共黨員劉善忠、高朗亭等人在安定、清澗、延川一帶自發組織起游擊戰爭,吸收民團、哥老會成員參與,沒收地主、民團的財產和武器,宣布民眾免納捐稅,逐漸將傳統的“交農”活動引導到武裝暴動的方向上②。1933年2月9日,安定縣縣長劉叔明因縣政府財政支繼,前往瓦窯堡向紳商借貸現金,遇到早已埋伏在縣城外欒家坪橋頭的游擊隊。游擊隊員將劉叔明擊斃,輿論轟動一時。③
劉善忠、高朗亭等人組建的延川游擊隊(后改為紅軍西北先鋒隊)是陜北地區最早的革命武裝,“以打土豪、分財物為主要任務”,不搞土地革命④。實際上,由于縣政府與民眾嚴重對立,出現了多支游擊隊③,其中不少人是民團、哥老會成員,甚至有一些土匪、哥老會“自稱共產黨紅軍”⑥。游擊戰的興起對于蟄伏農村地區的陜北中共組織而言,是重要的發展機遇。如何改造游擊隊,擴大抗捐抗稅運動,領導和發動群眾作政治斗爭,成為這一時期中共面對的重要課題。
1933年2月,赴西安和北平向中共陜西省委、河北省委匯報請示工作的陜北代表團批評游擊隊存在“躲避退卻”現象,只注重軍事行動,“不去執行土地革命和布爾什維克的革命政策,不去組織和武裝廣大的農民群眾,不去在廣大群眾斗爭中鍛煉鞏固擴大游擊隊的本身”,要求接下來“在廣泛群眾斗爭的基礎上,開展游擊運動,改造和擴大游擊隊,創造陜北新的蘇維埃區域”?。
具體執行當中,中共陜北特委對游擊隊的改造較為緩慢,但群眾參與、支持革命的熱情非常高,群眾組織迅速增加。1933年農歷四月,中共陜北特委重新恢復了同上級已經中斷兩年的聯系,并在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表示,“游擊隊能存在一年多,主要原因是有群眾擁護”,而“轟走幾次提款者…只不過是單純軍事行動的布朗寧主義”。報告提出,游擊隊的主要任務是建立根據地,并再三強調要去做群眾的組織和宣傳工作。③作為陜北游擊核心區域,安定西區在黨組織和游擊隊幫助下建立起十幾個赤衛隊,配合游擊隊開展抗捐抗稅運動,自1933年1月底到10月,未向地方政府交納任何糧款⑨。當年底,中共陜北特委在報告中指出,“游擊隊常在的西區有了很好的赤衛隊、自衛軍的組織,每到一個地方,群眾來布置宿營,放步哨,派偵探”??梢?,群眾對游擊隊開展活動給予了巨大支持。其他如神木等地的游擊區,也出現了許多類似的群眾組織。0
1934 年1月,謝子長受中共中央駐北方代表孔原委派回到陜北,擔任西北軍事特派員。臨行之前,孔原談到,要組織和領導群眾日常斗爭,爭取實現紅軍十倍、數十倍的擴大,建立鞏固的蘇維埃與游擊根據地①。5月,陜北游擊隊和游擊區代表聯席會議在葭縣召開,提出“為創造陜北新的紅軍與蘇維埃政權而斗爭”,“于最短時間內完成創造一師紅軍的任務”。根據會議決議,陜北各級中共組織和游擊隊一方面要號召工人、雇農、貧農參加部隊,另一方面要建立赤衛隊、少先隊、婦女洗衣隊、縫衣隊、兒童團等組織,鞏固與擴大游擊區,創造新的蘇區。②7月,紅軍陜北游擊隊總指揮部成立,謝子長擔任總指揮。該部下轄三個支隊,加上當地的赤衛隊、少先隊,共600人左右。③ 在謝子長帶領下,游擊隊一舉攻破安定縣城。據陜北地方實業銀行望瑤堡兌換所匯報:“安定于本月十八日雞鳴時”,有紅軍200余人“撲進縣城,打開監門,放出罪犯二十余名”,地方震動④。縣城監獄關押了不少游擊隊戰士,他們也是抗捐抗稅運動的領導者。從鄉村戰斗到攻人縣城,顯示出陜北游擊隊力量的增長。隨后,在陜甘邊根據地活動的紅26軍第42師第3團被劃歸謝子長指揮,部隊由南梁來到安定,陜北的中共武裝力量得到進一步壯大。
高朗亭認為,1934年8月至10月是陜北根據地迅速發展時期③。8月25日,安定縣革命委員會成立。數月之間,清澗、神木、葭縣、吳堡、綏德等地也相繼建立起革命委員會或蘇維埃政府。在蘇區內,各類捐稅被取消,租債賬簿被燒毀,分糧分田運動在群眾中展開。據統計,當年10月,陜北共有11個紅軍游擊支隊、600余人、400多支槍,規模較為有限。不過,武裝群眾的工作,尤其是赤衛隊組織“有很大的發展”。其中神木6000余人,清澗 5000余人,安定、橫山西區、安塞、靖邊共3000余人,葭縣、吳堡各1000 余人,綏德300余人,總共16000余名群眾加人了赤衛隊。他們雖多依靠土炮、土槍、矛桿、大刀等舊式武器,但極為英勇,與敵軍作戰時,“經常有幾百幾千的農民武裝配合”,“甚至農民一聽見槍聲自動的跑來幫助紅軍作戰”。中共陜北特委指出:“這一順利的客觀形勢直接地創造了陜北新紅軍與蘇區?!雹?/p>
自1931年7月中共陜北特委轉人鄉村活動,到1934年底安定、清澗等縣的革命委員會和蘇維埃政府成立,鄉村地區為陜北中共組織的發展提供了重要平臺和廣闊潛力。在此過程中,群眾運動特別是抗捐抗稅運動的迅速發展,促成了陜北紅軍與蘇區的創建;陜北軍政當局的失措應對,更使革命走向燎原之勢。
四、秩序的崩潰與革命的興起
1934年,國民黨當局對陜北紅軍發動“圍剿”,然而其軍隊弊端叢生,高昂的軍費開支進一步加劇了地方政府的財政危機,使得統治秩序走向崩潰、革命形勢迅猛發展。
當年4月,蔣介石派親信杭毅赴榆林擔任陜北財政專員,負責“整理財政”“視察軍情”③。一年之后,杭毅向蔣介石報告稱,“陜北封建色彩甚重,良以交通阻隔,以前情形全由井師把持”,而“陜北金融全由陜北地方銀行操縱,以井岳秀為背景”③。隨后,杭毅致電國民黨陜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向其報告井岳秀軍隊內部的詳細情形。據其觀察,陜北地方軍隊“或則播種鴉片,或則搬運煙土,或則護送行旅得報酬以為樂,各謀其私利”。“雖連排長亦帶眷駐防,因營長與兵士終年不見,散漫頹唐,毫無朝氣?!辈粌H如此,師部作為首腦單位,對于軍事活動毫無方案,“部隊各不相謀,遇事委卸”,“重要屬僚,嘯傲煙霞,粉飭「飾」承平”,甚至連基本治安都無法維持,造成“公務員不敢下鄉,行路必須軍隊護送,商販裹足,稅收銳減,警報頻來”的局面。①這支長期駐扎在陜北的軍隊事實上已經蛻化為寄生在當地的特權階層,效率低下,靡費糧餉,嚴重的腐敗狀況導致軍費居高不下。
共青團陜北特委分析認為,陜北國民黨軍力量并不強大,僅1萬支槍,且很劣鈍,無作戰經驗。不僅如此,在抗捐抗稅運動影響下,鄉村豪紳地主多逃跑,“少數頑強的在城內作反革命工作”。因為商業不景氣,征收不到捐稅,“統治階級的財政受到很大的打擊”,“士兵動搖,不斷的逃跑嘩變,統治勢力的土崩瓦解日甚一日的顯著了”。② 事實的確如此。例如,葭縣政府自 1933 年開始“收款支拙,軍餉孔急”,只能以抵押方式先后向陜北地方實業銀行借款1.4萬元;本來預計數月還清,然而受戰爭影響,人民逃亡,征稅無著,歸還遙遙無期③。又如,府谷縣政府在1934年底積欠銀行的款項達3萬余元,銀行再三追討,縣政府卻回復稱,受戰亂影響,一切款項均已停收,“非惟貴行款項無法措交,即最緊急之剿匪糧精旅費等款,亦有仰屋興嗟之嘆”;并且反問銀行道,連地方治安尚無法肅清,如何催逼稅賦?“實無力籌還矣!”縣政府“自停止收款以來,一錢莫名,供給斷絕,無米為炊,焦灼萬分”。④ 可見,在戰亂影響之下,各縣政府財政透支額度不斷增長,統治秩序漸趨崩潰。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陜北紅軍和群眾武裝得到快速發展。中共陜北特委在1934年11月的報告中指出,陜北連年豐收,“并沒有水旱成災的事實”,而廣大的勞苦群眾之所以熱烈地參加革命,一是因為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造成陜北的經濟恐慌;二是受到封建軍閥殘酷剝削,井岳秀抽調部隊,下鄉拷打民眾,農民的收獲不夠完糧納稅;三是即使捐款較輕的綏德、米脂,也因為土地集中在地主手中,形成了苛刻的高利貸剝削⑤。
在連年豐收、沒有自然災害的情況下,陜北革命迎來了燎原的契機。就直接原因而言,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長期存在,皮毛貿易衰落造成經濟水平下滑、失業人口增加⑥;在土地問題較為突出的綏德、米脂等地,高利貸利率驚人,財富差距懸殊,貧富關系十分緊張;地方軍隊在軍費不足狀態下,直接對農民壓榨、逼迫甚至是拷打…這些都是促使陜北民眾參加革命的重要因素。其中,民眾參與革命,最直接的反抗目標是地方駐軍。換言之,軍隊的壓迫剝削是燃起革命火種的首要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1935年初,杭毅報告稱,陜北民眾積欠煙畝款項甚多,而且相關地區大多已被中共控制。這說明他已意識到駐軍軍費積欠與民眾抗捐抗稅之間的關系—積欠煙畝最多的地方長期抗捐抗稅,也是最容易被“赤化”的區域。他補充說道,第86師1934年11月和12月的軍費尚無著落,陜北無力供給,陜西省公庫同樣窮窘。作為財政專員,他“不能不向各縣催征”,但若以政治收獲而言,最好一律緩征,這樣有利于民眾信任政府,改變民心歸向。?
早在1934年底,國民黨陜西省政府已決定自次年起,陜北各縣一律禁種鴉片,并向民眾發表布告稱,政府財政雖然困難,但歷年煙畝攤款過多,使得人民遭受痛苦,因此規定各縣禁種鴉片①。1935年5月,鑒于“陜北神木等十七縣匪災慘重”,省政府專門出臺了扶助農民的免稅政策,對當年所有應征的田賦及田賦附加款項,一律予以蠲免,各縣行政費用由省財政廳統籌辦理②。8月,又援此成例,豁免了靖邊縣的田賦③。然而,各縣行政費用統由陜西省補助,對省財政造成巨大壓力。截至1936年4月,省公庫虧空已達190余萬元,“故不得不于節減中再求緊縮,以節省支出”④。陜西省政府的“截源節流”斷絕了就地征收的可能,縣政府財政愈發空虛,進一步導致縣政運轉失靈。
米脂縣政府報告稱,1935年1月至9月“僅收到正糧一百五十余石,合正副款項不足一月開支”。9月底,奉省令豁免該年度田賦時,縣政府已有1.5萬元虧空,于是向省財政廳呈文,請求撥款填補虧空,然而“縣境距省穹遠”,只能再向陜北地方實業銀行借款支應,并抱怨稱:“最難堪者法警及保衛團團丁均系赤貧,靠身度日,一日停薪,非特不能工作,亦實無以生存。環顧前途,險象迭生,難為無米之炊。”③
一方面,各縣政府對于民眾的抗捐抗稅運動早已束手無策;另一方面,省公庫的支應時有時無,緩不濟急。陜北各縣行政由此陷入癱瘓狀態,特別是地方駐軍軍費仍然就地籌撥,各縣只能通過商鋪作保、公產抵押的方式向銀行借款,嚴重影響了當地的商業活動與金融秩序,使得一般有產者被縣政府財政所拖累,無法動轉資金,陷于破產之境。
在陜西省推行禁煙和田賦免征的政策之下,陜北十多個縣1935年的財政收入徹底斷絕了本地來源,陜西省的撥款又遲遲不到,使得積欠款項的雪球越滾越大。截至當年10月,陜北地方實業銀行應收欠款共計近47萬元,其中包含各縣政府欠款20余萬元;此外,另有地方駐軍直接透支款68.5萬元⑥。銀行以濫發紙幣的方式彌補各項虧空,嚴重的透支不僅限制了自身發展,更造成金融秩序紊亂,行政力量癱瘓,民眾對政府失去信心,加速了地方統治秩序的崩潰。
對陜甘邊和陜北根據地的第一次“圍剿”失敗后,1934 年底,蔣介石征調駐洛陽的國民黨軍陸軍第84師高桂滋部開赴陜北③。隨后,他又劃撥東北軍、西北軍、晉軍、甘軍等部,積極部署第二次“圍剿”③??墒?,大軍壓境并不能緩解陜北民窮財困、社會破產的局面。為應對“圍剿”,1935年2月5日,中共陜北特委和陜甘邊特委在赤源縣(1934年12月設立,1936年2月撤銷)舉行聯席會議,成立中共西北工作委員會和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統一領導陜北和陜甘邊兩塊根據地的黨組織、紅軍和地方武裝。鑒于作戰雙方兵力懸殊,劉志丹主張陜北部隊向南發展,打通與陜甘邊根據地的聯系③。隨后,陜北紅軍以幾千人的隊伍@攻城拔寨,頻頻打出以少勝多的戰斗,成功使得兩塊根據地連成一片。
時人評論稱:“陜北之事,本來是民變性質,劉子丹等,都是本地學生,原來手無寸鐵,所謂匪眾,都是農民,因環境的養成,幾年間形成這樣局面,這不能以普通軍事問題視之。”① 陜北中共組織和紅軍取得成功并非易事,其背后的政治經濟因素值得深思。
1935年2月20日,井岳秀向邵力子報告稱,“陜北各縣庶政廢弛”,“已屆于危急之時期,若不速謀切實整頓辦法,則前途茫茫,不知伊于胡底!”②3月,國民黨延長縣縣長董公綬痛陳當地商業凋蔽、農村破產的現狀,提出“整頓團防實為目前切要之圖,惟是辦團鞏防在在需款”,請求銀行借款 5000元以維持現狀③。然而,陜北地方實業銀行的紙鈔缺乏信用,效力甚微?!柏斄绕D,人力尤感缺乏”,“保甲民團不能切實編練”成為普遍現象④。董公綬多次致電邵力子,請求直接援助兵力,并再三強調陜北“軍心已餒,民心已失”的社會現實,表示“如以赤手空拳之縣長,使之恢復此種局勢,絕無濟也!”③
革命浪潮面前,董公綬的掙扎未能奏效。5月10日,劉志丹率領西北紅軍攻占安定縣城。30日,部隊南下,一舉攻克延長縣城,生擒董公綬,是為該部攻占的第二座縣城。隨后,紅軍在一個月內相繼攻陷延川、安塞、靖邊、保安四縣,其中延川、保安兩縣守軍均聞風棄城而逃,紅軍一彈未發,便進占縣城。⑥中共西北工委指出,“國民黨第一個困難是財政的破產”,“陜甘蘇區的擴大與群眾抗捐抗糧斗爭的高潮,在17縣的區域里國民黨得不到絲毫的收人”,而陜甘“剿匪”軍就地征收糧餉的方式又引起非蘇區群眾“憤恨與反抗”③。因此,“鄉紳的民團不戰而降”,“數年不鮮”,延川、保安等縣“白軍縣長不戰而逃”也不是偶然?!皵橙嗽诟锩顺敝袆訐u沒落,在陜北、陜甘邊是普遍的現象。”③
1933 年6月,井岳秀在一次演講中公開表示:“陜北地方,本極困苦,岳秀能夠維持二十多年,而不生毛病。”③此時的他尚且頗為自信,認為自己對陜北的統治十分鞏固,其他人恐怕也很難預料到國民黨的地方統治秩序會在短短一兩年內走向崩潰。然而時至1935年10月,陜北蘇維埃政府宣布,已經在陜甘地區20多個縣建立了蘇維埃和革委會組織,蘇區版圖擴大到數千里@。與紅軍以風卷殘云之勢取得勝利、展示出摧枯拉朽的戰略優勢相比,國民黨在陜北多數縣份的統治已經蛻化為“赤手空拳之縣長”。
五、結語
學界對于陜甘地區蘇維埃革命客觀背景的闡釋,多從較為長程的視野,如惡劣的自然環境、落后的交通狀況、失衡的土地分配等問題出發,較少從短時段、事件史的角度進行討論。美國學者周錫瑞(Joseph Esherick)將陜甘寧邊區稱為一塊“意外的圣地”(accidental holy land)?,揭示了革命進程的復雜性。周錫瑞筆下“意外的”一詞,包含“偶然發生”(happens bychance)和“出乎意料”(unexpectedly)兩層意思。1935年9月,長征途中的毛澤東在國民黨報紙上了解到“陜北有相當大的一片蘇區和相當數量的紅軍”,方才決定前往陜北①,說明這一塊根據地確實有“出乎意料”的一面。不過,若說它是“偶然發生”的,卻未必符合事實。從經濟角度,特別是民國以來地方政府的財政狀況來看,其中的必然性因素十分突出。
民國初期,陜北社會元氣疲蔽,稅賦收人有限,雖然政府財政常年處于人不敷出的狀態,但是在皮毛和鴉片貿易帶動下,商貿活動較為繁盛,能夠填補財政虧空漏洞。不過,陜北地方與陜西省的游離關系使得井岳秀駐軍的軍費問題在1927年前后逐漸轉化為地方負擔,隨著部隊規模擴大,給地方財政帶來了巨大的赤字壓力。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陜北遭遇自然災害襲擾、皮毛貿易停滯等狀況,農村經濟走向凋敝,各縣出現稅賦難征的局面,軍政當局與地方士紳合作創辦銀行,募集股本,發行紙幣,試圖轉圜局面。然而,軍隊自身的腐敗問題一直未能得到解決,其經費供給長期缺乏制度保障,無序征派給普通民眾造成巨大傷害,“人民苦于井軍,軍費負擔過重,每年所出之產量,不敷抵納軍費之半數,人民叫苦連天”②,頻發“交農”事件。1931年,中共陜北特委在遭到破壞之后被迫轉入鄉村地區,民眾抗捐抗稅的熱情促使黨組織活動轉向活躍,游擊隊武裝斗爭和群眾組織的發展使新的蘇區得以開辟。
陜北各縣發生的財政危機與中共領導的抗捐抗稅運動是這一時期同時并存、相互影響的兩條線索。陜北駐軍對底層民眾的壓榨與剝削,迫使民眾紛紛投身到革命洪流當中。征稅無著、財政困難的縣政府只能一再要求銀行提供資金,以便發給駐軍糧餉幫款。銀行濫發紙幣的行為無異于飲鳩止渴,折損了民眾對政府的信任。雖然國民黨陜西省政府于1935年出臺田賦免征政策,陜北各縣因財政危機而造成的統治秩序崩潰卻已積重難返。對于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國民黨地方當局根本無力抗拒。
正如綏德開明紳士、陜甘寧邊區參議會副議長安文欽在抗戰時期所言:“辛亥以來,萬惡之軍閥官僚以陜北視陜北,不以全秦視陜北;彼中央又以秦視秦,不以全國安危視秦。如此,陜北等于化外?!雹?蘇維埃革命時期,中共之所以在陜北取得勝利,與當地特殊的政局不無關系。井岳秀形同割據式的統治,很大程度上是國民黨中央和陜西省兩級政府忽視、縱容的結果。有言論批評道,井岳秀“派款攤提,只顧焦眉之急,而忘閭閻之累”,“未免加重地方負擔”,“今陜北赤焰滔天”,此當為重要因素之一。可見時人已經認識到,官方的派款攤提是民生凋蔽、革命勃興的誘因。作者隨后筆鋒一轉:“過去之中央政府,省政府,既視陜北為化外,視井氏部以尤不足重輕,經濟物資,不為接濟,應得餉項,積欠累累,井氏既無點鐵成金之術,則除在地方上通融緩急外,又有何法乎?”④ 國民黨政府統治的劣質化實乃系統性問題??傊?,陜北各縣政府極度透支的財政狀況,是蘇維埃革命蓬勃興起、快速發展的一個重要背景和客觀原因。
(本文作者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責任編輯 趙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