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秋

麗江的雨是青石板養活的，苔痕幽亮的脊背上沁著銀絲，碎玉般的雨腳輕叩納西老院的門環。游人撐起的傘花在深巷次第浮沉，銀器鋪前風鈴輕顫，應和著雨滴，撥弄三弦琴，留下泠泠的尾音。

母親的包裹便是在這樣的雨天抵達的。我踩著濕漉漉的石板，鞋底沾著三兩片打卷的竹葉。驛站的叔叔坐在門前，瞧見我時笑出一口白牙：“承德來的件淋不得雨！”原來母親在備注欄描粗了四五遍“防潮”，墨跡被水汽洇開，模糊如她眼角的皺紋。

紙箱被塑料裹得嚴實，甫一拆開，承德的秋便硬生生地擠出來——板栗、山楂、杏仁、蘋果……母親總怨承德的秋短，卻將一季風物囫圇捆成包裹，仿佛要將這一整座城都郵給兩千八百公里外的兒子。便簽疊成方塊，塞在夾縫：“分給同學，自己留些。”我拍了照片發過去，消息框立刻跳出回復：“我看怎么淋濕了？”而后跟著一串長長的語音。

我的指尖撫過紙箱上洇開的“防潮”二字，忽地想起幼時母親教我念詩的光景。那時她總愛翻一本泛黃的《南北朝詩選》，讀到“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時，她輕聲嘆：“你瞧，詩人說山中沒有珍貴物什，可這一句詩，分明把整座山都捧給了友人。”我彼時懵懂，如今摩挲著紙箱上模糊的字跡，卻恍然懂了——母親寄來的又何止是栗子，分明是那句“不堪持贈君”里藏不住的山河與秋色。

四方街的銀匠鋪比平日冷清，我攥著四處投稿攢的稿費，看師傅鏨刻鐲子。鏨頭啄在銀胎上，濺起的碎光像極了母親縫補時的針腳，細而密。

我最終選定了一支素面寬鐲，內圈讓師傅鏨行小楷：“麗江無所有。”師傅推了推眼鏡：“不刻句吉祥話？”

我注視著素白的鐲子，輕聲道：“這句便很好。”世間至深的牽掛和祝福應如這鐲子內壁的刻痕，不必示人，卻能在肌膚相親處留下印記。一如母親寄來的栗子，裹著北方的風霜，卻緘口不提獨自前往郵局的那個清晨——有些話，說了反而沒意思。

在屬于麗江雨季的這段時日里，難得撞見好天氣。云絮蓬松地浮在瓦藍的天上，連古城的積水都蒸出一層薄薄的金邊。我舉著手機拍檐角垂落的彩虹，取景框剛對準那抹幻光，屏幕忽地一跳——是母親。云南氣象臺的預警截圖擠進對話框：“你那邊要下大雨！”點開發現是三天前的舊聞，標題還掛著“紅色預警”的刺目字樣。我敲了半句“早放晴啦”，光標尚在閃爍，又進來一條語音消息：“這會兒忙不？”

我索性撥通視頻電話，把鏡頭轉向檐角的彩虹。手機里傳來她驚喜的聲音：“呀，你那兒天晴了？真好，家里還陰著。”我轉過鏡頭看到她歡快的臉，問道：“給您寄的鐲子合適嗎？”母親忙將攝像頭對準鐲子——袖口刻意卷高。我看了看笑著說：“太素了，應該買金的。”“唉，又亂花錢！”她嘴上嗔怪，手指卻不住摩挲鐲面，眼角的紋路彎成月牙，“銀的才好呢，能祛濕氣。你小時候起疹子，大夏天哭得渾身通紅，戴了銀鐲子才消停……”

母親腕間銀鐲的光，總讓我想起北方的秋——栗子殼裂出的細縫里，藏著她未說的叮嚀；就像我刻的五個字，貼著她的皮膚，替我說盡了麗江的月光。而那句沒說出口的“謝謝”，早跟著銀鐲的刻痕，長在了彼此的骨血里——她懂我“麗江無所有”的笨拙，我懂她藏在包裹里的溫柔。

（本刊原創稿件，莉莉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