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狂野時代》海報的創作者,是近年活躍于華語電影界的海報設計師陸云帆。與許多作者導演長期合作的他,擅長以克制而具象征性的畫面,為影片建立起屬于它的氣質與節奏。在今年戛納的眾多海報中,陸云帆的這幅作品脫穎而出,獲得了第二屆電影海報評選“螢燭獎”的特別提及獎。他用圖像的方式,先于一切講述了電影的一種可能性。它既不是敘事的直接載體,也不是情節的說明書,而是一場先于故事的視覺邀約——一個圖像如何在沉默中開口。
《狂野時代》這張海報開始創作的時候,是導演畢贛先給你一個設計方向,還是完全什么都沒有,需要你提出多個建議供片方選擇?
因為《狂野時代》影片已經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版本,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我會先看片,之后和導演或者片方溝通一下他們的需求,然后就開始做第一輪的設計,也就是我們說的demo。demo通常會把主要的概念、色調、構圖和圖像語言確定下來,雖然有些細節可能還沒完全做完,但整體方向已經比較清晰了,比如《狂野時代》的demo階段,就已經明確了用“蠟燭”這種視覺語言,以及紅色背景、人物形象是熔化的這種設定。這些大的東西會在demo階段敲定,后面執行的時候,就是把人物身上那種蠟感的細節做得更完整、更真實。
一般海報完成需要多長時間?
我會根據對方的緊急程度來安排做demo的時間。如果不是特別趕,通常會給自己一周到十天的時間去思考和醞釀。《狂野時代》的情況也差不多,看完片子之后,我當時其實有想過可以做幾張不同方向的設計,但后來還是決定只做一張主打——因為從宣傳角度來講,一張核心海報更集中、更容易傳播。
這張主海報里其實就試圖包含更多層次的意義。《狂野時代》的故事非常復雜,元素也特別多,你會覺得好像每一個方向都可以展開做,但每一個方向一旦做得太具體,又會限制觀眾對整體故事的理解。所以后來我們決定不去講太具體的情節,而是用一個強烈的色彩,加上某個關鍵元素來傳達一種情緒或質感。畢贛導演那時候就提出希望是“一個很有沖擊力的顏色,加上某一個元素”。然后我就想到“蠟”這個意象,它在電影里是貫穿始終的,也具有象征性,于是就以此為核心去展開設計。
不少觀眾會覺得畢贛的片子很難看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是如何確保你的海報能夠精準傳達出這部影片的精髓的?
我覺得作為設計師,并不一定要“完全明白”這部電影,或者說理解到所有細節層面。關鍵是我能建立起自己的理解方式,并且這個理解方向不要與導演的創作初衷發生偏差。
我并不認為設計師的角色就是去做導演的“翻譯”——你完全可以帶入自己的解讀。因為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影像創作的過程,它開放、抽象,有時候你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反而會給導演的想法起到一種補充或延展的作用。所以對我來說,只要這份理解與導演之間存在共鳴,它就足以支撐起一張成立的海報。
從2016年為《路邊野餐》設計海報開始,到后來的《燃冬》《好東西》以及今年的《狂野時代》,你參與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創作。感覺你合作的影片類型大多偏向作者電影、獨立文藝片,這是出于個人興趣,還是因為這類作品給予了你更大的創作自由?
確實,一開始我接觸到的項目大多偏文藝類型,這可能也跟我的個人興趣有關。后來慢慢開始接觸一些體量更大、帶有一定商業訴求的項目。我覺得這并不是一種明確的選擇,而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其實很多作品本身并不是純粹的文藝片,很多文藝片也會有市場定位和商業層面的考量。在這樣的項目中,你會感受到某種平衡的挑戰——既要理解創作者的表達意圖,也要意識到它的市場需求。對我來說,這是挺有意思的部分:你得用不同的心態去解讀這些要求,然后在海報里找到兩者的交集。
很多時候,大家也不會刻意把一部片子界定成“文藝”還是“商業”。我覺得做海報也是這樣,不需要太明確地去分類。反而是在不同類型的項目中切換,會讓設計師保持一種創造力和彈性。有些項目確實也更趨于模式化,那種“順拐”的感覺,就更需要你去打破它,去創造一些意料之外的東西。
在這屆螢燭獎的評審過程中,評委對于“優秀海報”的定義也有理解上的偏差,有評委更欣賞大膽的創作,例如材料方面的創新,但也有評委堅持電影海報作為電影傳播的一部分必須具有信息量——無論采用怎樣的視覺語言,片名等核心信息都應該清晰呈現。對此你怎么看?
我其實會更傾向于后者的觀點。就像我之前說的,電影海報本質上是一個宣傳工具,而不是純粹為設計師自我表達服務的媒介。它并不是一個DIY項目,而是一種商業行為。如果片方完全認同某種極端風格,并愿意犧牲信息傳遞,那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但在普遍意義上來說,海報必須承載基本的信息傳達功能,特別是片名,這是它作為“電影海報”身份的一部分。海報可以有風格、有情緒,但不能脫離它服務于電影傳播的初衷。
你在電影行業從業多年,近年來也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創作者涌現。比如你曾與邵藝輝導演合作《好東西》,與她的合作過程是怎樣的?


與邵導的合作過程非常愉快。坦白說,在做海報設計時,我并不會刻意去考慮導演的性別,更多是關注她的影片中是否傳遞出某種女性意識或表達。如果有,那我就會思考如何在視覺層面去體現這一點。但如果說與邵導的合作有什么特別之處,我覺得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作品氣質。《好東西》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在“拍一個期待”,而不是“拍一個結論”。大多數電影往往在講述一個既定的故事,表達一個明確定義的觀點或結論。但邵導的影片更像是在描繪一種愿景或期望,是一種對秩序的重新規劃。在海報設計上,我也試圖捕捉到這種感覺。比如那張主海報,是一張終極海報,所以要求是所有人物都需要清晰呈現,這是一個既定的需求。但在這個前提下,我仍然希望讓畫面中所有的元素都像是小女孩畫出的色彩繽紛的壁畫,片中的小女孩才是未來新秩序的創造者。
有沒有哪一張你特別喜歡的作品,或是在創作過程中遇到較大挑戰、印象尤其深刻的項目?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下背后的故事?
如果要選,我還是會說是《宇宙探索編輯部》那張海報。我自己也很喜歡那張,但它的確是個做起來挺難的項目。在《宇宙》的創作過程中,我們在demo階段其實已經定了一個方向,但中間又做了一個非常大的改動。當時我設定的視覺形象是一個陰遠及近、呈螺旋結構的圖形,靈感來自DNA鏈條。這個結構非常難畫,所以我最后是用綠色鐵絲自己動手扭出了那個形狀,再拍了一張照片,從那個視角開始搭建畫面,墊在底圖下去完成后續的繪制。
整個制作過程我用了很多工具:iPad上的Procreate、Photoshop,還有手繪疊加等方式。其實我不是學畫畫出身的,所以我做手繪的邏輯比較直接——腦海里有一個畫面構想后,就去用一切可以實現它的方法來完成,不太有固定的規則。
最后那張圖看上去介于“畫的”和“照片”之間,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其實一直很喜歡90年代的那種期刊雜志風格,那些封面總是給人一種特別的質感——既是照片,又帶有手工筆觸的痕跡。那張《宇宙》的海報正好契合了這種感覺。
這次在戛納,你是否有特別印象深刻的海報作品?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醉酒面條》那部片子的海報,我也有在螢燭獎頒獎典禮上看到設計師和導演本人,以刺繡的方式來呈現海報的方式非常新穎。同時我也很喜歡韋斯·安德森《腓尼基計劃》的海報,但并不是那張男主在浴缸里的主海報,而是以西班牙男主為原型,模仿圣塞巴斯蒂安被箭刺穿的經典圖像,非常有沖擊力,也帶有一些宗教隱喻。我覺得韋斯·安德森的電影海報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很高水準,每一次都非常穩,有自己完整的美學體系,而且每一部電影的視覺語言都有微妙的變化,很值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