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富含時間的語言表達回憶

這半生的托舉

我躺在藤椅上，椅子的靠背像一堵墻

或者把未來的擠壓阻止在荒謬之前

藤椅托舉一個嬰兒的起點

四雙手的力量，均勻地分布在

藤椅的四方，勉強與這份重量平衡

八只腳走上寺前橋，金清港托舉水道

橋上的石頭托舉陸上的路

仿佛我的第一個人生岔口就在這里

此后數年，我躺在父親宿舍的床上

躺在外婆的床上，躺在老宅的床上

我不固定的童年被這么多床反復托舉

像一只逐水草而居的羔羊

所見的藍天白云綠水青山紅日黃花

一邊流動，一邊裝滿我的眼睛

我還躺在草坪上，草坪托舉一個人

關于青春的所有特征，學會運用文字

托舉想象中的世界輪廓，用自行車

托舉分裂出去的那根肋骨的留白

甌江的水流托舉故鄉和異鄉的辨證

綠皮火車和鐵軌共同托舉腳步與遠方

二十年后，粉筆托舉我的咽喉炎

托舉白發、突出的腰椎

深夜的床托舉少量睡眠，也托舉

失眠在夜色中熬出的如偏頭痛般的

不規則句子，包括夜本身

從一個雞蛋說起

我不知道，第一個蛋和第一聲雞鳴

哪個更早來到人間

就像我不知道左腳和右腳

哪一只率先邁入中年

很多年前——請允許我用這個

富含時間的用語來表達某一種回憶

一個紅光滿面的黃昏

那只被外祖母當作寶貝的母雞

終于下蛋，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

如同發現一個人自言自語

一時間，雞看著我，我看著蛋

蛋看著雞，微妙的三角關系

就像相看兩不厭的是李白和敬亭山

也有可能是山里有個玉真公主

雞蛋下在稻籃的孔洞里

而稻籃放在凹凸不平的石塊上

根據邏輯推理，雞蛋下在堅硬物上

我伸手去搶救這個一出世

就碰了石頭的雞蛋，像救助失足者

卻被母雞用喙逐回，拒絕很直接

就讓它的蛋接受社會的毒打

我找來竹尺，準備先毒打母雞

被外祖母拉住，雞蛋作為賠償

進到我的肚子。不久——請允許我

繼續使用富含不確定性的詞語

我依舊不知道黃昏與死亡，哪個

更早抵達母雞的體內，它無故去世

死去的母雞被外祖母腌制

吃過糠和番薯皮的人

對肉特別尊重

凡人歌

——致外祖父

一個凡人的誕生，需要減去

他的一生，如同草木放棄綠色

他常常想起四個印鑒，戳中命運的

虛無，從中抽出幾根實在的骨頭

在江南的1919年，他打開

生命之門，以無地者的身份向土地

供奉自己。他曾每天用四個牛蹄

在泥土上蓋下無數印章

仿佛進行無數次買地的交易

他的手掌曾布滿與槍械摩擦的破損

直白的老繭。在淮海的徐州城外

一顆炮彈選擇在他的附近自盡

它的尸體碎片穿透他的小腿

他走出幾步，在地上蓋下血腳印

他還有兩個印章，一個蓋在文件上

主動終結他屬于法警的進行時

另一個就戳在水田中

他的身后跟著忠誠的中年泥腳印

如同奔向大海的海岸線

幾年前，他悄悄篆刻第五枚印章

黑白色，蓋下去，沒有再起來

少年

在長津湖，大雪與寒冷

像一對孿生的強盜

握著刀片的鋒利

洗劫路過或者停留的戰士

握槍的手，匍匐的腿

甚至是埋伏不動的呼吸

它們不放過每一個

可以作案的角落

如同吝嗇鬼清算賬目

許多年以后，有一個老人

對著攝像鏡頭敬禮

我仿佛看到，他斷臂上

隱蔽的手掌繼續執行任務

緊握鋼槍，輪椅上

垂直的小腿依舊匍匐于地

與大地做一對平行線

兩只腳掌像楔子，永久

楔入長津湖封凍的記憶

我仿佛看到，白發像

那一年的冰雪，覆蓋山野

湖泊，草木，前一場雪

以及火熱的中國心

他抬起的臉上布滿戰壕

壕里的意志如同張開羽翼

保護蹣跚學步的影子

他注視鏡頭，像一個少年

攥緊了希望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