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晴:對許多現代人而言,城市即是故園,都市皆為鄉土。對城市的書寫,是用文字記錄人在急遽變化的時間與空間中的瞬息感受,為城市立傳,則是以紀傳體的方式來銘刻幾代人的物質與精神變遷,它們在這不斷擴張的空間中野蠻生長,承載著我們對人與城,虛構與真實,以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思考印記。
作為城市文學的一個分支,城市傳記有著“介乎文史之間”的特殊質地。在漫長的文學傳統中,城市傳記本有其淵源:內容豐富、包羅萬象的方志決定了其生動的質地;脫胎于地記的筆記小說則融入了較多的神話傳說,為其文學性創造了空間。如今,城市傳記曾經一度被歸入“非虛構寫作”的陣營之中。盡管這種歸類多少有些“蹭熱度”的意味,但作為一種文類的城市傳記確實自覺使用了大量的非虛構手法,如實錄、史料、地方志、詩文、政策、檔案、網絡發帖、座談會實錄等等,以此強化讀者的“沉浸式”體驗和歷史“在場感”。比如《家在古城》處理以消滅古城馬桶為目標的“城市居民改廁工程”,作者范小青從同德里的兒時伙伴胡敏入手,通過對其的探訪引出了老宅居住中的這個頭號民生難題;緊接著,她援引《姑蘇晚報》等本地媒體的通訊和報道,不但回顧了“三桶一爐”(馬桶、浴桶、吊桶和煤爐)的古城日常生活風景,更將這一工程背后的推手——“改廁辦”,即姑蘇區居民家庭改廁工程指揮部的工作推向了前臺。這其中既有對政府工作方案的直接摘錄,也有對具體數據的實況呈現,還通過蘇州12345便民網站(寒山聞鐘)上你來我往的投訴發帖與政府回復再現了這項工程在“拔稀”和掃尾工作中的艱難進程,甚至還采訪了作家潘文龍“尋找馬桶絕唱”的故事,將馬桶與記憶、鄉愁聯系了起來,最終,作者又回到了胡敏自掏腰包率先改廁的故事,將這個曠日持久的馬桶攻堅戰指向了把人留在古城老家、把姑蘇的精氣神留在這些老宅舊院小巷的主題。同時,一些城市傳記又有意采用個人的生命歷程與情感體驗來復活城市的歷史,曲折隱微的一代人生命史與波瀾壯闊的城市以及社會進程同構,突出了其“小說家言”的個性??梢哉f,歷史與文學的雙重纏繞在城市傳記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也正是其有別于一般城市史、城市文學的關鍵所在。
近年來,國內出版的各類城市傳記大多來自出版社有意識的約稿定制,有的選擇了知名小說家,如以蘇州為對象的《家在古城》,這不僅與小說創作者的生動性和可讀性相關,也有意將該書與作者此前以蘇州為背景的系列小說形成一種互文關系;有的則看重寫作者的史學背景,比如聚焦廣州的《廣州傳》,該書的策劃者、責任編輯汪泉曾在采訪中表示,他在遴選作者之時特別強調“史學家”的背景,指出“《廣州傳》是非虛構類作品”,“純文學寫作者不符合這一標準”。這一現象也從側面揭示出城市傳記在“真實”與“虛構”間來回騰挪的漂移特性,而這也正是歷史與文學落腳在作品中的雙重印記,這促使我們對歷史與記憶、真實與虛構之辯展開了新的思考:一方面,歷史未及處,即是虛構展開時;另一方面,歷史與虛構彼此角力,它們相互辯證、質疑,甚至彼此瓦解,而這本身也許就可以成為敘事的一種動力。
葉曙明:人們對一部傳記,無論是個人傳記,還是城市傳記,第一要求往往是“真實”,而真實與否取決于情節是否有權威出處。然而,當一個作者決定要為城市立傳時,他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有無限維度的復雜叢體,個人與這個叢體之間的關聯,其實微乎其微,他既不可能跳出自己的視野范圍,更不可能用上帝的視角去觀察人間。
不同時空、不同角度、不同的人去觀察同一座城市,會得出迥然相異的印象與結論,一切都會受時間、角度、經驗等因素的制約。因此,城市傳記呈現給讀者的,是真實記憶,還是虛幻想象?是集體記憶,還是純個人觀感?即使每個細節都有古文獻出處,你又怎么知道古文獻有沒有造假?如此一直追問下去,非要獲得終極的真實,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終極真實并不存在。
因此用“非虛構寫作”去定義城市傳記,是不嚴謹的;“非虛構”這個概念本身就很可疑,定義含混不清。城市傳記可以采用學術論文形式,也可以采用散文、史詩、戲劇,或作者認為適合的任何形式。沒有人會摳住《荷馬史詩》或《史記》里的某些細節是否準確無誤,去質疑作品的價值。從另一層面看,寫作本身已構成了城市歷史的一部分,因為它提供了一種視角,這就意味著某種文化的建構。就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經常會傳播一些不根之談,被斥為虛假信息,但其出現與傳播,必定是迎合了某種族群心理,是有歷史文化淵源的,因此它本身也成了這個城市歷史的一部分。
我寫《廣州傳》時,雖然力求每個細節都有文獻出處,但我也清楚,有出處不等于考古學意義上的“真實”。古人寫書時,也會大量采用道聽途說,也會摻雜個人感情和想象,甚至胡編亂造。后人寫書時,如果再采用這些古書,是屬于虛構,還是非虛構?其實,古代社會中的許多細節,根本不可能一一考證清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大家都有史料依據。寫作時如果對史料感覺疑惑而不知取舍時,只能靠兩樣東西:一是常識,二是邏輯。只要符合常識,邏輯也成立的,就可以用。
一部城市傳記成功與否,主要看它能否與城市的記憶產生共鳴,城市昨天與今天的歷史邏輯關系能否成立,而不是拘泥于某個細節是否符合某部史書的記載,或是否符合某種學術標準。
臧 晴:城市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對于它的歷史地理與前世今生,我們似曾相識又總有隔膜,它是我們朝夕相處又“不識廬山真面目”的伴侶,它的飛速發展讓我們產生“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嘆,而這正是城市傳記不斷被書寫與閱讀的動力。多數城市傳記往往從一座城市開埠開始,一路檢數到今日的摩登景觀,比如《廣州傳》;有的還有意在此之間回環往復、古今穿梭,營造出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比如《家在古城》。這對應的正是城市化進程中人們的普遍矛盾心態:一方面,人們在古今對照中再次印證了現代城市的生活豐富性與便捷性,對城市化進程所提升的人類生存質量感到極大的滿足;另一方面,現代性這個洪鐘大呂又使人隱隱不安,與城市化同頻共振的全球化帶來了標準化與普遍性,人們擔憂城市的面目越發相似,在“幾乎一樣,但又有些不同”的“混雜性”面前無所適從。
當然,這種無所適從的矛盾心態并非城市傳記的專利,它自現代化進程開啟之日就已悄然而至,不斷彌漫在城市或鄉土的書寫之中,只是在當下的城市傳記中得到了空前的強化。在全球化與逆全球化、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并存,后疫情與后真相時代、民族主義與世界性話語糾葛的復雜當下,人們在科技精確的時代中所感受到的反而是巨大的混沌、分裂與無所適從,在城市日新月異的“前進”中獲得的卻是進退失據的迷茫、模糊和荒誕感。這一點在廣州與蘇州這兩座千年古城上體現得尤為典型:現代化的新城面貌與被保護的歷史街區構成了對峙與角力的關系,混雜之處也就成了現代性力量和民族身份博弈的試驗場,其所引發的巨大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促使著人們重回記憶碎片與空間符號中尋找精神家園。于是,城市傳記在盤點完千百年的歷史后便開始呼喚“整舊如故,以存其真”(《家在古城》),指出“帝王都的聲教,并不是文明的唯一代表”(《廣州傳》),叩問人在這個無可逆轉的城市化進程中有無詩意棲居的可能,而我們的精神家園又該如何在這個“無土時代”中被重新建構??梢哉f,為城市,尤其是歷史名城立傳,是通過立傳這種書寫行為來呼吁對地方(傳統)文化的保護與重建,其背后正是對被規訓到標準化的自己感到不安,渴望自由與個性的失而復得。
葉曙明:對我來說,在很多時候,廣州更像一個“陌生的老熟人”。仿佛兩個童年的好友,分別幾十年后相見,聽名字知道是熟人,但左看右看,卻好像不認識,相貌、聲音、言談舉止,都十分陌生,在街上遇見,肯定會當成路人甲。如果兩個人能夠坐下來,泡一壺香茶,慢慢長談,聊一聊童年往事,聊一聊這幾十年的生活,那個熟悉的身影、那把熟悉的聲音,就會逐漸浮現出來,記憶就會被激活。
城市傳記就是把讀者與城市拉近,創造一個讓他們能夠安詳對話的氛圍,讓老人重拾對這座城市的記憶,把埋沒已久的重新發掘出來,把破碎散落的重新拼接起來,把斷開的線重新續上,讓新人對這座城市多一分認識。
近幾十年城市的大規模開發建設,人口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向一個“點”匯聚,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樓房、馬路把周圍的農田淹沒了,房地產開發無所不至地滲入大街小巷,占山、占水、占天空,古老的城市肌理被切削得七零八落,自然景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傳統的人文風貌也幾乎變得難以辨識,總之是天翻地覆,萬象更新。很多祖祖輩輩在廣州生活的人,都驚呼快認不出這座城市了;洶涌而來的新移民,更弄不清楚這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值不值得留下來。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其實,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而是一種歷史的現實。這種情形,在廣州的歷史上也不是第一次發生,而是發生過多次。比如趙佗的南越國,就有一次深刻巨變;民國那幾十年,也有一次深刻巨變。城市傳記應該找出這些變化的原因、來龍去脈,以及背后不變的東西,而不是急著去做價值判斷。我一直喜歡引用這句話:“命運之門背后暗藏很多玄機,看似天翻地覆,不過順水行舟。”在千變萬化的背后,總有一些不變的東西在,就是“順水行舟”的那條“水”。把它找出來、寫出來,就是一本好的城市傳記。
臧 晴:城市傳記普遍以城市命名,但其努力營造的是一種地方感、而非城市感,“地方感”帶著混雜了城市、人與文化的溫度,通過對城市的“人化”、進而實現對歷史的“人化”,最終,人與城渾然一體,共同抵達“自由地發表那從土里滋長出來的個性”。比如《廣州傳》有意放棄了王朝興替、風云變幻的“大歷史”,從平民視角譜寫廣州兩千多年來在城坊地理、習俗節慶、休閑娛樂、文化宗教等處凸顯的市井生活?!都以诠懦恰穭t從自己童年居住過的民國建筑街區“同德里”出發,通過重訪舊地故人來展現城市面貌的更迭,并呈現古城保護背后的蘇式生活邏輯。
可以說,若想要寫出一個城市的靈魂,其命門在于能否實現城市的人格化。在這一點上,作為當前這股城市傳記熱潮前輩的《倫敦傳》開門見章,“無論我們把倫敦看作剛睡醒的年輕人,一派神清氣爽,還是悲嘆他那畸形巨怪的境況,我們都必須把它看作是一具人體,自有其生命和成長法則,那么這就是他的傳記。”城與人不但是相伴相隨的,更是相生相長的,換言之,城與人彼此塑形、互為生命,城的性格即是人的性格。所以,蘇州的傳記能否寫出“糯”的城市特性,廣州的傳記是否能傳達包容、開放、務實的城市精神,才是評判其高低得失的最終標準。而這也正契合了人文地理學的觀念:個體通過對這個空間的外在感知形成自己的價值和理解,而這些主觀性和情感性的內容也隨之構成其個體世界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意義。對城市而言,人本身即是其中的一道景觀,從“城-人”結構重新出發的城市勘探方有可能抵達“廣州性”“蘇州性”等的城市性深處。
葉曙明:歷史是一個綿延不絕的生命體,每分每秒都在變化之中。一座城市,也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這不僅僅是說“山脈如骨骼、河流如血管”之類的比喻,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命體,有孕育與成長的過程,有功能不同的肢體與器官,有喜怒哀樂的情感表達,有健康與生病的時候,有自己的聲音與氣味,有獨特的性格與氣質,當然最后也會有死亡。但凡一個生命體所經歷的,城市都會經歷。
城市的生命力,是人賦予的;城市之所以有生命力,是因為人把它建造出來了,有諸色人等居住。人是這個生命體中的細胞,是最基本的單元。寫城市傳記,就是要寫人——不是寫某個局部,而是這個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的整體。即便有一天城市荒廢了,但因為與人有這種血脈因緣,生命依然會以某種形式延續。正如今天我們看到古代的陶瓷,造它的人盡管早已死去,但我們還是會感受到它的生命溫度,覺得它在訴說著什么。這就是歷史的生命力所在。
人們常說,城市也有靈魂。要尋找城市的靈魂,不能光圍著帝王將相、英雄豪杰轉,城市的靈魂在街市,在陋巷,在平民百姓的庸常生活之中。廣州與其他城市的區別,不在于誰當都督,誰當知府,而在于生活在那里的蕓蕓眾生,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衣食住行,他們的方言俗語。我寫《廣州傳》和其他幾部城市傳記時,便努力把視角放低,再放低,盡量低到街市魚欄、菜欄的角度,低到大街小巷的角度。從這個視角,可以看到一些與官史不同的有趣景象。而這些景象,恰恰是這座城市最基本的底色。
人們在書寫歷史時,習慣著眼于改朝換代,把朝代的更變,視為歷史演進的驅動力。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去看,城市文化精神內質的存續迭嬗,與王朝興替的關系,也許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有一句流行話:“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之后無華夏?!蔽沂遣荒芡獾摹R驗槲宜吹降膹V州歷史、廣州人最深層的精神內質,并沒有因宋明之亡而變質、遏折。我以為,在歷史上無數興廢存亡的變亂中,這種文化基因能夠堅守不滅,一以貫之,不是靠帝王將相和英雄豪杰,主要還是靠氣候、水土、飲食、語言這些基本因素的維系。
21世紀以來,保護與搶救歷史文物、文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城市在現代化過程中,如何保有自己的文化基因、要素、結構、能量和生命鏈,這是一個大問題。一位學者曾對我說:對歷史文物、文化的搶救與保護,著眼點是它的“生命力”。因其是一種歷史生命的存在,一種地域的人文生命的存在,故它不是“死”的,它雖是過去,但仍有“活”的生命基因,值得我們去發現、發展和延續。
未來廣州的城市文化基因、廣州人的精神內質會不會發生根本改變呢?這還要看氣候、水土、飲食、語言這些基本因素會不會出現顛覆性的改變。今天只要到大街上走一走,看一看、聽一聽,就不難感受到,當下的廣州、當下的我們,正經歷著某種歷史的巨變。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就是歷史的現實,我們只能做好迎接改變的準備。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