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印象

1

“爸爸，你在干什么？”李南站在房間門口問他的父親李寶生，他在房間里半天沒有出來。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找東西。”李寶生暫停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說。

“找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一件橙色的毛衣？”

“爸爸，你怎么了？”李南走進房間里問。

“我沒怎么，我就是在找東西。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去吧。”李寶生揮一揮手，淡然微笑。

“你昨天說你在找橙色的口風琴。”李南提醒，眼睛沉默下去。

“沒事，我就是在找東西而已，找不到就算了。”

“什么東西？”

“我是有一件橙色的毛衣，那是你媽織給我的。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只橙色的口風琴。”

“現在一般人都不穿手織的了，我明天去商場給你買一件。你要橙色的？”

“你媽織的那件衣服穿起來很暖和，顏色很好看，橙色的，跟橙子一樣的橙色。”李寶生試圖描述那件衣服與眾不同。可是無論他怎樣解釋，那就是一件橙色的毛衣而已。

李南走到客廳，收拾碗筷，寬闊的肩膀一陣微顫，沒有任何聲音。他在哭，也許為母親哭。李寶生說母親死的時候張著嘴巴，怎么也合不上，李寶生只好塞了一把大米在里面。后來家里有親戚去世，他聽說死者的手停在半空中正想要拿什么東西，嘴巴也沒有閉上，死的時候大概還在拼命大口呼吸。

他母親那一刻也不想死，是準備等跟他見最后一面再死的。他經常這樣表示懺悔，自責。

李寶生出來，李南就不哭了。“爸爸你要去哪里？”

“去見見顧吉祥。”每天，李寶生會暫時離開這里，有時候早上，有時候下午。

兩人見面沒多久，交談就戛然而止，誰也不知道李寶生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對顧吉祥說：“我先回去了。”

李寶生腿腳不利索地抖了兩抖，站定了，雙手在自己身上上下一陣摸索。顧吉祥走到前面的小區操場吊了會兒膀子。通往小區大門的那條小路沒有人，只有快遞驛站門口忙進忙出。太陽已經西斜，東北的幾棟樓建在高地上，高處肯定已經黑了下去，馬上就會黑到這里的。顧吉祥繞操場又走上幾圈，確定李寶生不會再返回說話，才離開。

兩張木質椅子便空空地在那里。幾個孩子從前面奔過來，把球扔到了椅子腳下，大一點兒的孩子彎腰撿起球跑向更遠處。“你就不能等等我嗎？”小一點兒的孩子在后面追著大孩子喊。“快點兒，地方都被別人占去了。”大孩子頭也不回，一直往前跑。小一點兒的孩子氣喘吁吁地跟上來，小手捂住自己的右下肋，支撐自己追下去。

椅子依舊靜靠建設銀行的一面墻，不知道為什么，無論什么時候走近它們，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一直盯住它們，它們在等待什么，或許僅是等待你靠近，因為坐在椅子上的人好像就剛才站起來走開——在你正要抬眼看這張椅子時，坐在上面的人就站起來走開。

也許他又想起了那件橙色的毛衣，他最近總談起他找不到那件衣服，一直找不到，現在忽然想起一個毛衣可能在的地方了。他現在住在兒子家，反倒越來越嘰咕過去，一會兒是他妻子虐待他，一會兒打算要把妻子的骨灰放回她的老家，哭訴他沒給予她什么好的生活，現在要把她還給她父母似的，說得好像她是賣給他一樣……顧吉祥在打開門的一剎那，里面一陣漆黑，渾身哆嗦一下，因為抖動，鑰匙都沒抓好，啪地掉到瓷磚上。房屋深處的潮冷糾纏住這漆黑撲向他。放回老家跟不放回老家是一樣的；死后埋在這里與埋在那里也都一樣；而那件衣服總該還在這個世上，不必急于尋出來。不過，這些話顧吉祥是不會跟李寶生說的，他不會認真聽他的意見，因為很多事最終都是他兒子李南做主。但每次他有什么事又總要先來告訴他。

剛才的哆嗦就是冷，不會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多心地想，明天就會消失的。房屋位置不好，老是缺少陽光。他轉身打開洗手間的門，看見一扇窗戶沒有關，窗框子滿是漆黑，就像掛了一幅黑色的畫在那里。一會兒天就徹底黑了下來。這房子就是在漆黑中搭建的一個空間，等這座房子消失，被大水沖走，被大火燒盡，漆黑立刻嗅到這里，吞噬四面墻所圍成的屬于他的空間。這里將不復存在。不復存在？跟他的生命一樣。一個人年老的時候會常常想到這些事。

他又哆嗦了一下。他堅持面向漆黑的方向伸出自己的手臂，檢驗自己的手是否真的在顫抖，越是這樣想，越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通常來說，手顫抖就表示腦子里有些堵塞，輕微的中風。但他要親眼看到。他現在要出門一趟，來不及想這些，從衣架子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中翻出一件干凈的外套，換上運動鞋。一切準備就緒，他走到桌子前打開臺燈。他估算要晚些時候才能夠回來，屋里總要有點兒亮光，不僅如此，他還打開客廳里的電視，讓新聞聯播里的人持續不停地在客廳里講話。

無法避免的相遇，年邁的鄰居拎著沉甸甸的物品，一手扶墻，緩慢地登上來。油哈氣味總讓他想起人總要老去的悲哀。這里的老人實在太多了，跟鄰居手里的袋子一樣，緊緊勒住這個世界。他們的世界就是桌上的菜單，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嬰兒推車……龐大卻無情的世界被勒出深痕，止不住地往下墜，往下墜。顧吉祥退了回去，等鄰居走過去再出門，那么他就可以一個人走在過道里。腳步聲很大，沉騖有力，他很喜歡聽。他今天有些高興，向上走到四樓，再從四樓一路往下。

李寶生打開衣櫥，撥開每件衣服找。在找之前，他先走過去關上房門。“那件毛衣其實是橙色的。很漂亮的橙色。很少有人選擇橙色的線給男人織衣服。”他嘴里嘀嘀咕咕，似乎他的面前就站著一個人，“橙色的衣服，很挑剔。我不大穿出來，沒有什么衣服可以跟它搭配，但我依然認為那顏色很好看，我一直留著的，我記得我一直留著的。”

西裝、夾克、運動服、褲子，褲子是牛仔褲居多，居然有這么多牛仔褲……無論如何，一個女人想要保持心理健康，就需要不時地買些東西，不管什么，總要買些，跟貧富無關。有一年，她開始大量地買東西，為自己買，也為他買。六萬人民幣一平方米的房子，櫥柜就有四個，每個房間兩個，占據一半的面積。兩人的危機也就是那一年開始的。

在他的生命中，曾經有無數次危機，即便最近的這一次，都沒有明顯地感覺到年老。在過去，還看得見藏在里面的黑發，淡灰淡白，有股滄桑的意味，艱難地在大漠中行走，與命運搏斗的證據，現在呢，放棄獨處的空間跟兒子住在一起后，一大家子人圍繞著，反倒一下子全部變白，令人索然無味的顏色。他找著找著，就把膀子擱在墻上，看鏡子中垮下來的肌肉，皮膚松弛，鬢邊的頭發已經全部白掉。

“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錢！”他的妻子這樣反抗他。

“你的錢根本不夠買這些東西。”他同樣地說了無數次。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慣性，每次她說這樣的話，他都會這樣重復一次：你的錢根本不夠買這些東西。然后，她會繼續拆開快遞，快遞紙箱堆滿整個客廳，連腳都下不了。他會坐下來幫忙把快遞盒踏踏扁，清理一部分出去。這是危險的游戲，于游戲中獲得一種快樂，接著振作精神，重新開始年老的生活。與此同時，物流更新，預示大量的貨物已經發貨，正在路上，明天同樣如此，他真想自殺。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在浴室洗澡，認為自己凍著了，臥床三天，胃部開始不舒服，她認為自己患上胃癌、食管癌、喉癌，總之是癌，但所有的醫生都說不是癌。

從那時起，他在晚年生活找到了新的有意義的生活——照顧她整整兩年。

那件橙色的毛衣在哪里呢？他繼續在櫥柜里翻找。不會落在老房子里，這次他把他的衣服全部帶來了。其實大可不必，他賭氣似的，要把自己從那間老房子徹底搬空，最終發現無論怎樣整理，都有她的一部分。譬如那張書桌，自己用了三十年，但是她也會經常坐在他旁邊給他削蘋果，他不喜歡吃蘋果，為了逼他吃下去，她就會直接坐在他旁邊。還有那只他最喜歡的青花瓷杯子，樣式精巧，花紋很有馬來西亞風，枝葉重疊擠壓，讓人一下子想到正午時候的熱帶森林。杯子是移民到馬來西亞的朋友送給他的。他一直用來喝茶，那么多年過去，它沒有被打碎，完好無損，相較于家里的其他東西，這只杯子是唯一促使他放棄對更遠生活追求的木樁——最好的杯子也不過爾爾，或者說是對深陷于現實生活中的內心的撫慰——這就是最好的杯子。有一段時間他不在家，她會臨時用這只杯子裝硬幣。以至于他回來再次用杯子喝水時就總能喝出錢幣的味道來，索性放在架子上當裝飾品。這只漂亮的杯子他沒有帶來，帶來了，終究還是她的杯子了。除非把整個家像一幅畫一樣，用剪刀沿著痕跡小心翼翼地精準地剪下來，然后移植到兒子這里，否則不要想分割清楚。只有衣服，自己的衣服，大到自己的外套，小到自己的襪子，可以全部打包過來。他最近想起那件橙色的衣服就是她織的，他記得他帶過來了，急忙地想要找出來。其實還有很多衣服是她買的，他不過暫時沒有想到這里面千絲萬縷的聯系。衣服裝了滿滿一輛貨車，都是他自己親自整理的。他自以為挑走了純粹屬于他的衣服，就會徹底拒絕過去。

本來他在五十歲出頭就開始拒絕她了，拒絕跟她親熱。

2

“我跟李南說，最好的時機已經錯過了。他母親病重兩年，他就回來看過她一次。那時他小家庭還在湖北，電話里總說要帶她去旅游，我說你媽就這樣了，最好的時機已經錯過了。”李寶生對顧吉祥說。

“我知道，臨終前兩人都沒能見上一面。”

“她最后都會忘記吞咽。不愿意見人，也不讓我出去。”

“連我都不愿意見。”顧吉祥笑了起來。

那次他要送個什么東西給他，是鞋拔嗎？還是空氣炸鍋？路途不遠，但要倒車，這在他已經算專門要出一趟遠門了。他提前打好招呼。當然，李寶生很希望他來，他被困在這里，出不去。兩人早已經不怎么聯系，顧吉祥因為一件事想到他，來給他送點兒東西，他很高興。一些朋友都斷了聯系，只有顧吉祥還不期然地出現在他家門口。顧吉祥站在李寶生的家門口，無意間瞥到床上的女人揮舞一只瘦弱的臂膀，像趕走耳邊飛旋的蚊子。李寶生站在門內，他就站在門外把東西一丟，是鞋拔，想起來了，是鞋拔，他往門縫里塞，一直往里塞，戳到了什么東西，好像已經戳通了才不得不丟手。

“一個人不出去，整天在屋里，不可能持續下去的。”李寶生搖搖頭。

“但是也可以想象，你如果出去一趟，再打開門的一瞬間，看到那副身軀，你更不能忍受。索性一直待在家里，看不到這些劇烈的變化。”他想到那只在空中的手臂一刻不停地揮舞。

“我一直希望變化，有了變化，事情才會有結局。”

“那會使你生出勇氣離家出走？你跟我講過，你多次想要離開。”

她總是請求他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知道錯了。

“然后你跟她說，你再給她一次機會。”

顧吉祥蹺起二郎腿，嘴里發出“呵呵”的聲音。她不管對他怎樣，他甚至遭受過更多的虐待，最終都沒有離開，離開就會輕松起來，處境得到改善，倒又令人害怕。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最艱難的時候很短，而大多數是比較艱難的時候，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所以過后一會兒他就忘記了。即便拒絕照顧她，如愿離家出走，他的狀況也不會得到改變。他離開后，她就死了，他同樣要忍受數倍于現在的虐待，而且沒有希望。起碼，當時是有希望的，有待于變化的。

李寶生不大記得這些了，只記得一直期待她好起來，“你今年秋天應該好了，秋天你應該能下樓走走。只要你能下樓，我就帶你回你的老家看看。”雖然有時候會有一些變化，得到她的允許他也會出去一會兒，那總是要有一件具體的事，還要令她不怎么反感，要提前兩天說好，等待她答應。不過總的來說，那兩年內，出去的次數不多，待得比較長的就那么幾次。一次他受邀出席侄女的婚宴，如果出份子錢，不去吃一頓喝一頓，她會認為吃虧。中國女性只要到了她這個年紀的，都會這樣迅速盤算一下，無論在什么時候。因為擔心她自殺，或者發生別的什么事，每次出去的時候，就又想要快速地回來。新娘新郎在臺子上的溫馨場面令他緊張，他希望快點兒結束，好讓他看完整個典禮。或者，他要出去看望他自己的母親（母親現在已經去世了），看完后他都不知道要去咖啡店坐坐，或者去附近的花園逛一逛。他在馬路與他家之間單獨辟開一條歪歪斜斜的路，就為了多在路上走一會兒。因為這些不太愉快的出門經歷，他還不如不出去的好，出去就意味著始終想著要回來。所以他一直不記得他出去過。

“我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我出去過這些。”李寶生不停地念叨。如果是他不愿意提及，那么他就不會跟他說了。他真的不記得他曾經出去過然后回來看到她已經不像個人所帶給他的震撼。他記得的是每次出去，他都沒有所期待的那樣高興。

“我每天下午四點就要關燈。”李寶生開始愉悅地解釋，“然后我會把一塊布蒙在客廳里的電視機上，插上耳機，坐在書房里聽電影。”

“聽電影，這倒是不錯。”顧吉祥說，“她這病很奇怪！誰都知道她這病奇怪，她小時候受過傷害嗎？我意思是她到老年才發作。”

“我二十多歲沒有錢，她拿她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套西裝。她說我這身板穿西裝好看，當時一套西裝一千塊，相當于我小半年的工資。”他回憶起她年輕時的富足生活。

“生活富足不代表沒有生活的傷害產生，事實上每個人……”顧吉祥說， “那你怎么會看上她的？”他現在又問這個問題了，第三次還是第四次？

“因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冬妮婭！”有一次他是這樣告訴顧吉祥的。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扭捏半天。而第一次他是這樣說的：我當時二十九，不結婚不行了。很奇怪，顧吉祥始終認為在這件事上有些其他隱情，所以他沒有把這個答案放在心上。果然，有一回李寶生是這樣回答的。為了使聊天兒不那么興趣索然，他總是問問題的那一個，鼓勵李寶生說下去。很多事他早就聽了無數遍。當然，即便李寶生說無數遍，顧吉祥依舊詫異。可見生活是多么不可理喻，而我們還得活著。不過這次的答案倒著實令他有些意外。這是他們新的生機所在。

“每天下午四點，我們那里看不到太陽了，她就害怕，讓我不要出去。”李寶生說，“但我過了十年幸福的婚姻生活。”

談話又戛然而止。他從來沒有向顧吉祥講述那十年內的幸福婚姻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從三十歲到四十歲，李寶生是個大塊頭，一個結實的胖子，也許從照片上看出，他的確過了十年的幸福婚姻生活。

3

在打開門的一剎那，里面一陣漆黑，顧吉祥今天沒有顫抖，他更加確信昨天的顫抖是偶發性的，“這不代表什么。”他篤定地在室內轉了兩圈，眼光如炬，灼燒自己的手臂，親眼看它們怎樣顫抖，但臂膀紋絲不動。他把窗戶關上，防止今晚下雨。灶臺上的發糕在蒸著，他打開鍋蓋用筷子戳了戳，蒸汽散去，發糕雪白雪白的，他認為這樣的發糕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食物。他都有點兒舍不得吃它們。吃完發糕，還有兩只橘子。他把橘子皮完整地剝下來，放在廚房里，他喜歡聞橘子皮的清香。下樓之前，他跟昨天一樣打開臺燈與電視。

今天過道里沒人，空蕩蕩的。他很輕松，轉個彎后所有的單元門都在他背后，被他甩在背后似的。他朝著與門相反的方向走去，隨即進入繁忙的公路。也就是說每個陽臺面向西，每次有陽光照進客廳的時候都只會是傍晚。

“當初設計這個小區的人連小學都沒畢業，聽說現在已經混進了設計院，做了設計師。”有剛畢業的年輕人租住進來不久后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好奇地問小賣部的人，小賣部的人幾乎每次都這樣答。

“是為了看河。”顧吉祥這樣告訴年輕人，因為這里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他知道最近就搬進來一個。他很認真地告訴年輕人，把那個設計師罵了一通，“為了看那條河，寧愿放棄早晨的太陽。”那就是一條窄細的外河，落滿塵埃，放在抽屜里。不會有人對它充滿好奇。白天站在陽臺上看，很遠，更不會讓人想到什么。倒是沒有人比他清楚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因為拆遷，重新造樓，他從地面住到空中。雖然在同一個地方，他也覺得離童年時候很遠很遠。

“這么晚還出去散步？”準備回家的鄰居問他。他點頭招呼聲。住在這里的同齡人都對他存有幾分尊敬，他是個精瘦的老頭兒，七十歲了。他仿佛到了某個時候就停止變化，身體所有的部件都固定好，用螺絲與螺母，一塊塊固定結實。即使是頭發，永遠是左鬢白掉一大塊，右鬢漆黑。他一直一個人住，踐行這里的人們所羨慕的生活。誰看到他，都會點頭招呼。“您真有雅興，每天都走上一段。”鄰居說。他點頭笑了笑。來人轉頭看了他一會兒，他的神情就好像剛才在附近丟失了一件東西，正在尋找。“您在找什么？需要幫忙嗎？”他抬頭看了下，“謝謝你，如果你從那邊來的話……你也對那片很熟悉了，你年輕的時候一直住在那里，你肯定剛從你父母那兒來。你對那里的人應該都了解。”他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是你認不認識初中跟我們一起上學的男同學，是初一吧，他只跟他外婆過。當時是這樣的，父親死去，母親出走。”他并不期待鄰居能想起來。

鄰居努力回想，說：“你現在才問起他來，那么多年過去……”

“是的。這件事有些不尋常，可我一直記得。有一回開家長會，他外婆滿頭白發站在門口等我們下課，你不是當時也在？你當時做體育課代表的。”

“他早就結婚生子了吧，正常都這樣。現在應該有一堆孫子孫女，而且可能早就不住在那里了吧。”

“是的，我想也是的。”他不愿再交談下去。“也可能英年早逝。”他笑說。凡事不都會這樣按部就班。他還是希望去看個究竟，或許現在還不算晚。這事瘋狂歸瘋狂，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今晚，他走到了李寶生家后面新開的那家超市，路途比昨天遠。新開的超市在酬賓，播放很多歌曲。他只站著看了會兒，就繼續往前走。法國梧桐樹覆蓋在這條路上，樹葉嘩啦啦地響。太陽最后的余光灑在樹葉上，他好像進入了一條幽謐的隧道，越走越遠。有另外一個女人過來，他年輕的時候還跟她吃過飯。她有一次在飯后說要到他家里來，他拒絕了。她現在戴一頂假發，頭發看上去沒有光澤，厚厚地貼在腦袋上，與她滿臉的皺紋極不相匹配。

“你還是老樣子。”她說。

“老了。”

“你精神不錯，每天都出來走一走，會會朋友。我們就一天忙到晚，也沒忙出個什么頭緒。一大家子離開我就不行。”

顧吉祥笑了：“你離了他們也不行。”他對她從來有什么說什么，盡管不怎么見面，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她想跟他回家，他總對她抱有玩笑的成分。

他獨自一人繼續往前走。這件事無關過去，無關任何人，不像李寶生想了那么長時間都沒決定要把她葬在哪里，跟過去的聯結團圓總撇不清，甚至還要找那件該死的并且可能不存在的橙色毛衣。

“你在干什么？”李南問。

“不干什么。”李寶生立刻坐下來，微笑著。兩人隨意聊了幾句，他想要把兒子打發走。

李南眼睛紅了，“在找那件橙色的毛衣？爸爸，我記得你沒有穿過。或許沒有那件衣服呢。”

“我沒有找，一件衣服嘛。”

“你究竟在哪兒？”等兒子走后，李寶生喃喃自語。盯著房門看，防止李南又會忽然看見他找東西。那么，他會參與進來一起找。

李寶生再次打開櫥柜的門，昨天已經把櫥柜仔細從左到右找過一遍，沒有找到那件衣服。他擔心漏掉。在一堆灰黑的衣服中，橙色最容易辨認。他不會把它落在老房子里，因為老房子他后來去過三次，沒有看到任何橙色的東西。

“任何橙色的東西？”他就開始恐懼地懷疑起那是不是橙色的毛衣。難道是一件襯衫，后來打包扔掉了？也許妻子從來沒有給他織過？口風琴也是橙色的，他現在對一切都感到模糊，好像在上一次回去的時候看見過，在抽屜里。多少年前，他十歲，他弟弟把一枚枚鐵釘釘進孔里。因為他吹口風琴幾乎無師自通，每次吹都能吸引許多人來。抽屜里的東西，都會成為記憶，盡管在日復一日中，會有許多次打開抽屜，匆忙看一眼，再把抽屜關上，無非把記憶再涂抹一遍，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他永遠記得他弟弟把鐵釘釘進孔里，這不會錯，后來他再也沒吹過。現在還有一個包裹沒有打開，一直在小房間里，小房間在閣樓上，專門用來擺放多余的物品。上次他隨手一丟，就沒再打開過。

有一條短窄的走廊，走廊兩邊就是他跟兒子的房間。如果去小房間，要穿過客廳，樓梯口在對面。一定會發出聲音的，那么兒子會過來問：“你在干什么？”

他寧愿一個人把那件橙色毛衣找出來，不驚擾他們。

脫下鞋子，他站在門口等了會兒，客廳靜悄悄的，孩子的玩具零散于每個角落，向來房屋的空蕩一定是從角落的空蕩開始的。窗簾會垂落墻角；掃帚簸箕放在墻角；小凳子會不期然被踢到墻角；玩具會隨意地被丟棄在墻角。這是曾經充實熱鬧過的客廳。他現在面對這樣的客廳，回憶起來十分吃力，仿佛白天的充實熱鬧全是假的。現在的一切不過是死去的尸體。

樓梯是木質臺階。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光腳踩踏出聲音。臺階上有些小物件，他盡力避開，因為眼睛視力退化，有些物件的顏色跟臺階差不多，他腳底還是壓了上去，疼痛鉆心，但他沒有叫出聲。立刻彎腰撿起來看，是個小猴子，好在材質堅硬，沒有被壓壞。他馬上看到包被塞進架子里，儲物間很小，兩排架子就占據了整個空間。如果想要把包拿出來，他就要鉆進去。這次他知道要注意腳下了，提前扶住可能掉下來的雜物。雜物掉在地上會像一聲悶雷，聲音不一定能夠引起李南的警覺，但是一定會引誘兒媳婦上來看，到那時簡直不可想象。她是個細心的人，盡管她不怎么表現出來，甚至經常丟三落四，但他知道她是個細心的人。那么，這將會成為全家的心事——那件橙色的毛衣究竟去哪里了？不過不會有人記得的，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印象，就像他對待抽屜里所有的陳舊物品一樣。

他打開包，扒拉開里面的東西，所有的口袋順手都摸排一遍，毛衣不在里面，口風琴也沒有。他只好在架子上胡亂找一通，滿頭大汗，因為他在找的時候時刻注意不要弄出響動。他滿身疲累地返回房間，臺階吱吱呀呀地響。

4

第二天一大早顧吉祥就打電話給李寶生，今天他準備帶點兒吃的過去。他興奮地說他昨晚在一個地方偶然發現一種面包，很軟糯。

“我不記得那家店了。”顧吉祥生氣地說。

“今天我下午兩點過去，早上我走不開。”李寶生說完就掛上電話。

早上李寶生要在客廳看會兒孩子，媳婦跟李南在樓上找擺放老鼠藥的地方。“家里起碼有兩只。”媳婦撣撣手，“家里有老鼠，一定要注意柜門，它們很喜歡咬棉花胎。”她的頭發遮住臉，穿過客廳走進房間。

孩子在客廳玩耍。李寶生坐在那里回答孩子提出的各種問題，把手指彎曲起來，在橡皮泥中模仿熊在雪地里走路留下的爪印。孩子認為他不可能走出熊爪印。孩子學會后，就自己在桌子上咚咚地走，在鋪好的橡皮泥里走。他半躺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的電視發呆。腦子里還在回憶昨晚在樓上沒有找到那件毛衣。“放在了哪里呢？”他四下看到堆在陽臺上的那些收納箱。收納箱里裝的都是孩子不要的玩具，還有一些不穿的衣物。橙色？那是不錯的顏色。他努力回憶那件衣服的樣子，首先想到的還是它的顏色，越是描繪那顏色來，越是模糊。因為收納箱是透明的，如果能看到那樣的色彩，哪怕是疑似，他馬上就會不費事地搬出來找找看。他換了個姿勢，繼續回憶著。

剛才靠近建設銀行一面墻的兩把椅子上還坐了一個人，是一個老年女人坐在那里，手里的東西放在旁邊的那把椅子上，只一會兒的工夫，她就站起來走開了。看樣子，她看到了椅子就順便坐下來歇腳罷了。現在兩張木質椅子便又空空地在那里。當你走近它們，清晰地看到它們靜靜地靠著墻，女人就好像剛才站起來走一樣，就在你看見前的那一刻。

最近天氣都很好，每天晴朗無風，太陽準時會出現它該出現的位置，且不被云所遮。住在城市里的人，尤其是老人，密集的建筑、人群使他們對一切都是輕描淡寫的態度，除了太陽。他們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太陽，最好照上一整天。一個老人穿著黑色的衣服坐在寒冷的客廳里，客廳里的寒冷是沒有生命的寒冷。

“李南怕他老婆。”李寶生笑呵呵地說，開始了他的大段獨白。因為他一上午都沒有說話，全家人都在慌亂中，寂寥地忙碌著。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直到中午吃完飯才在沙發上坐了會兒。他在自己房間里一直回憶那件衣服，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家里有老鼠，他早上就被趕著去超市買老鼠藥。他老婆怕老鼠怕得不得了。他只好請假，一大早把樓上整理好，選好放老鼠藥的地方，因為家里有孩子，為要放在哪里吵了半天。我真希望他們沒看到我。大概那邊知道他今天請假，岳母犯了頭暈的毛病，說家里自來水龍頭又壞掉了，就是要他下午過去唄。她要去醫院檢查，他先要去掛號排隊。她怎么知道女婿請假的？還不是他老婆告訴她的？”

“哪個男人都怕老婆，不對，是怕女人，所以我不結婚。我對死亡的感受就是，死亡是一個女人，寒冷的女人，她想來就來，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

“我有一件橙色的毛衣，你看見過？我確定你看見過，因為我記得有一回是因為見你才穿上的。”他又來了。

“我最近想起我的一個初中同學來，他當時在我們班上是最悲慘的一個。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惦記，但是我居然沒有想過要去看看。我現在就要去做這件事，不然老想著。”

“我不愿意問他們毛衣在哪兒，牙刷在哪兒，襪子在哪兒，他們肯定會說不知道。我害怕他們說不知道。”

“我那初中同學嘴唇煞白，很瘦弱。滿頭白發的外婆站在門口等待他下課。也許他都沒有活過成年，后來沒有人提起他。”

“所以我想起來問問你。年輕的時候，你記得我們常常從單位偷跑出來去吃烤山芋。你應該在冬天看見過我穿過那么一兩次，還是到我家做客我穿的？因為這件衣服的顏色很難搭配。跟你那么熟，搭配得像個土包子我也不在乎。”李寶生大聲笑了起來，接著說，“橙色不是橙子的那種顏色，是偏黃色的，就是黃色與橙子的顏色混合起來的那種顏色，我很難描述。”

“是的，我確定要去做這件事。很多事不是心里想想，也不是嘴上說說。我感到很遺憾我一直沒有去做這件事。盡管我后來跟很多人提起過他，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很詫異，當時我沒有想到要去看望他，還是因為不好意思？”

“我做闌尾炎手術，李南也沒有去醫院。我都是自己一個人，當時我老婆上班，白天沒有時間，自己忍著刀口疼痛下床去打熱水。我那次住院三天，他一次也沒來看我。有些事我不會原諒他的。我知道他現在想要彌補過失，把我接過來跟他一起住。當初他媽媽在世時，他都沒有這么做。我知道是他老婆的意思。所以，我不會原諒他的，即便我現在跟他住在一起。他對他母親負有責任。”

兩人開始沉默下去。那個年輕人下班回來了，兩人同時看過去。李寶生東張西望，希望在附近找到那樣的橙色，商店的廣告牌是橙色的，也許是因為覆蓋在上面白色的字母，那橙色比印象中的淡許多。

顧吉祥歪過臉來，疑惑地看了李寶生一眼。李寶生頗為無奈地笑說：“我是不要來跟他一起住啊，他就一直在電話中跟我哭，說對不起我。”

死亡就是一個身穿黑袍的寒冷的女人。她想來就來，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尤其喜歡趁你一個人的時候。但是現在他不怕她了，他有事情要去做。而且在做事的過程中，他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這次是顧吉祥先停止講話的，他拿出一個面包給李寶生：“這個面包很好吃，我中午吃了兩個。”

下午已經四點，太陽卻還很熾，小區里面已經沒什么人。

李寶生站起來，還是往他兒子家走去。

5

李寶生有空就一直盯著陽臺上的收納箱子看，他看到里面有很多橙色，若隱若現。越是破碎的，零星的，他越加好奇，或許口風琴還在里面。他不需要口風琴，它早就被損壞。好像非要把它找出來，親眼看上一眼，而不是一個印象，才會確證口風琴被他的弟弟用釘子塞進每個孔里。

燈熄滅后，客廳就成了一件與他無關的擺設。他在房間里等了好一會兒，等其他人不會再因為什么事到客廳里，才悄悄打開房門。他打開手機的電筒，豎放在沙發上，利用一點兒光看清收納箱，把它們一只只搬下來。在找完最后一只裝衣物的箱子后，他把箱子準備搬回原處，他的腰部發出劇烈的疼痛感。他輕輕地“哎喲”一聲，癱倒在地，迅速地扳住箱子，好讓箱子壓在自己身上，背部立即再次一陣發冷。他堅持不發出任何聲音。

在短暫的休息之后，背部的冷襲擊腿部，他以為是汗水濕透冷卻后的那種冷，但不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爬不起來了，是沒有知覺，麻木的冷。他恐懼地把箱子移開，立刻想到要挪到沙發那邊，好在雙手還有力氣，把自己整個人撐住，借助茶幾，再往前挪，抓到了沙發腿，利用雙臂把自己緩緩拽回到沙發上。他拽的時候注意力道，如果用力過猛，沙發會被拖離原地而撞到什么。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在找一件橙色毛衣。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急于坐在沙發上，或是想要證明自己的腰沒事，或想萬一他們出來后，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而不會疑心到什么。即使這么晚，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他怕他們起什么疑心，害怕他們注意到他。

疼痛漸漸消散，他便試圖站起來，預備把箱子再堆到原處。為了防止自己的腰部再次疼痛，他用身邊的毛毯擰成一股粗繩捆住自己的腰，做兩次彎腰的動作來試探自己的腰部力量。等這一切都做完后，他把箱子穩穩地放回到第二個收納箱子的上面。最后還不放心地推了推，檢驗堆得牢不牢固。回到自己的房間后，他重重地往床上一坐，為再次沒有找到那件橙色毛衣而氣惱。他始終不相信沒有那件橙色毛衣。今天向顧吉祥提到毛衣的事，他年輕的時候來家里做客，妻子逼迫他穿這件，因為這件是她剛織好的。他現在又記得很清楚了，倒是顧吉祥很可能已經忘掉，別看他說話一套一套的，年紀比他小，記性可差得很。他又開始模糊起來了，視力、聽力、觸覺，好像一切都被罩上一層磨砂玻璃。他著急地流下老淚來。因為眼角皺紋太多了，眼淚無法正常往下流，眼角濕了一大片。

顧吉祥坐在桌前準備把剩下的面包全部吃完。他有點兒厭倦，因為這點兒面包他吃了一天。在這之前，他看到兩個房間的門都掩開一條寬縫，便放下手里的面包，過去把門都關上，這是他吃飯的習慣——一個人在客廳里，就把所有的門都關上。塑料袋子發出響動，他覺得這樣的響動太大了些，懷疑是自己的手不利索，就有意停止手動，想聽袋子是否還發出聲音，如果還有聲音，那么就是手不受他大腦的控制。就像古時候為了驗證人是否徹底斷氣，會屬纊于鼻孔處，看纊是否抖動。袋子沒有聲音，因為耳朵過于專注，他卻聽到房間里有聲音，聲音轉瞬即逝。他緊張地站起來，放下面包，但并不往房間里去，而是站在桌前大聲喊：“有誰在房間里？”沒有回應。

這個世上還有誰會來到顧吉祥的房間里？倒是李寶生有一把顧吉祥家里的鑰匙，但顧吉祥晚上從來不會出門。顧吉祥想起來今天下午他沒有怎么聽李寶生講話，各自講各自的，李寶生或許要跟他開個玩笑，在他在家洗澡的時候偷偷潛入家里的房間。只有李寶生一個人有他家的鑰匙。倘若有一天下午他不在那兒，兩人一整天又沒聯系，李寶生一定會過來打開門來看看的。

他預設到自己的死亡。他要看見自己死去。

“有誰在房間里？”他再次喊出聲，感到輕微的恐怖。既然門內不是他，那肯定也不會是其他人，那么聲音又是哪里來的？等了一會兒，他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便坐下來繼續吃面包。他堅持把它們全部吃完，僅是這樣一想，他充滿耐心地把桌上的面包屑一粒一粒地用手指拈起來放在嘴里。他今晚有力氣能走到比之前更遠的地方。就在打算這件事時，他匆匆打開房門，跟以前一樣打開臺燈，并從衣架子上拿走一件風衣。

新開的超市門口前的紅毯還沒撤走，紅毯一直鋪到里面，燈光照上去非常耀眼，暖烘烘的，里面人還是很多，陸陸續續出來。看過去，明顯老人比上次多。他們為了打折的商品才逗留這么久，有的特地坐公交車來。顧吉祥繼續往前走，仔細辨認。他想只要走過這個超市就會比之前所走的路更遠一點兒。街道口寬闊些，往深處走，街道上的門面店有的開，有的關，他一個人走過那些門口有人的，沒有人的店。前面灰蒙蒙的，偶爾有人影閃過。這是去往那條河的方向了。他大致知道那初中同學住在這里，即便搬走，也一定會有人知道。上初中那會兒，顧吉祥跟他騎車到過這里，他卻讓顧吉祥在外面等，現在想起來他是不愿意讓別人看到他家的樣子。

顧吉祥站在那里四處看了看，這里跟以前并無不同。他還知道這里距離那條河還有八百五十米左右，清楚地知道。他忽然增添膽量，充滿信心，因為走完這八百五十米，或許還有八千五百米要走完。當然，他也完全可以走八萬米，他想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他還活著。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