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瑪努埃拉·布里尼奧內·卡塔內奧(EmanuelaBrignone Cattaneo)是熱那亞復興的核心推動者之一。她穿梭于街頭巷尾,攀上隱秘的階梯,掏出鑰匙開啟塵封的宮殿大門,步伐快得讓人難以跟上。“當我們決定在此開設酒店時,許多熱那亞人都覺得我們瘋了。”她笑著回憶道,“他們說絕不會有人來城里的那個角落。”
“那個角落”說的正是坎波街(Via del Campo),這條離海濱不遠的窄巷因1967 年歌手法布里奇奧· 德· 安德烈(Fabrizio De André,被譽為“意大利的萊昂納德· 科恩”)的同名歌曲而永駐文化記憶。盡管歌中吟唱的女性自20世紀60年代起便遷往他處,但這條古老的街道依然是現代生活的戲劇舞臺:阿拉伯語的呢喃與印度音樂的韻律交織,身著非洲長袍的消瘦男子與裹著頭巾匆匆而過的婦人擦肩,面包、咖啡的味道與魚腥味在空氣中此起彼伏。“這才是熱那亞的靈魂”布里尼奧內· 卡塔內奧說,“這座港口城市自古便是如此——世界的十字路口。”
生于巴黎卻扎根皮埃蒙特世家的她是熱那亞最熾熱的傳道者。身為建筑師與侯爵夫人,她曾參與奧賽博物館等修復項目,但眼下的事業或許最具意義:“這座建筑當時已成廢墟,排水管滲漏而侵蝕壁畫。我們本計劃打造藝術家空間,卻無人問津,最終耗時7年,將它改造成酒店。”
杜拉佐宮(Palazzo Durazzo)始建于1624年,屬于其丈夫賈科莫·卡塔內奧·阿多爾諾(Giacomo Cattaneo Adorno)家族。如同這座神秘之城的諸多珍寶,宮殿的華美藏于古舊的門扉之后。當我們身后的大門緩緩關閉,喧囂街景瞬間消隱,取而代之的靜謐與輝煌仿佛將時空抽離現實。這便是獨屬于熱那亞的魔法——一扇通向遙遠世界的夢幻之門,而我的奇幻旅程才剛剛開始。
這座建筑是熱那亞羅利宮殿群(Palazzi dei Rolli di Genova)的遺跡之一。在那個貴族家族競相建造極盡奢華的宅邸體系的年代,建造目的不僅是在鄰里間彰顯權勢,更能獲得接待來訪貴賓的權利,而且這一切意味著寶貴的商業機遇。如今數十座羅利宮殿仍散布在熱那亞城中,保存狀況各異,它們共同構成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部分宮殿已成為博物館,但大多數仍為私人所有,唯有透過從高窗偶然瞥見的壁畫穹頂一角或水晶吊燈的微光,方能窺見往昔的奢華全貌。
作為修復建筑師,布里尼奧內· 卡塔內奧(Brignone Cattaneo)的眼光精準獨到。在對宮殿歷史結構進行最小干預的前提下,她與在威尼斯出生、邁阿密工作的藝術家兼室內設計師切薩雷· 巴羅(Cesare Barro)合作,打造了12間巧妙融合現代設計與巴洛克精髓的套房。有貝殼鑲嵌的穹頂等17世紀精工細作與精心挑選的古董相映成趣,其間點綴著布里尼奧內· 卡塔內奧與丈夫共藏的當代藝術珍品:托馬斯· 薩拉切諾(Tomás Saraceno)空靈的裝置藝術在門廳的幽光中流轉生輝,美國藝術家山姆· 福爾斯(Sam Falls)創作的寶石色調織物作品主宰著上層休息室。推開窗遠眺,陽光下的海港波光瀲滟。“這座建筑串聯著海洋與城市,”布里尼奧內· 卡塔內奧遙指港中的帆影說道,“熱那亞曾是歐洲數百年的貿易中心,與世界其他各地緊密相連。”
這種歷史聯結在宮殿各處得到呼應:流光溢彩的巴爾干服飾由意大利王后、黑山的埃琳娜所贈;中國元素體現為精致的水墨畫與鎏金木雕仕女像;一組非洲儀仗武器在拋光墻面上化作極簡雕塑。熱那亞聞名遐邇的濕壁畫更是壯美得令人屏息——當我躺臥在畫家多梅尼科· 帕羅迪(Domenico Parodi)繪制的寓言穹頂之下,周身環繞珊瑚壁燈時,恍惚間仿佛化身為來訪的親王或紅衣主教,正欲試探主人的待客之道。
在這里,我任由想象力恣意馳騁。這座兼具獨特之美與深沉浪漫的城市長久以來猶如私人秘境。除了被限定在海濱區域的郵輪乘客,我時常恍惚覺得自己是唯一的訪客。此刻提筆書寫,竟體驗到一種久違的青春情緒:如同目睹摯愛獨立樂隊走紅時萌生的占有欲。在老城中心的圣洛倫佐大教堂(Cathedral of SanLorenzo)地下寶庫中,圣物匣在幽微光線里流轉著輝光,仿佛封存了千年祈禱。最璀璨的明珠當屬圣盤,這個十字軍騎士深信是圣杯的玻璃器皿,它的美確實超凡脫俗:不似人間造物,倒像氪星碎片或失落的外星遺珍。它究竟源于拜占庭還是伊斯蘭文明?無人確知,亦無須深究。佇立其前,時間仿佛凝固,唯有神性之力在血脈中奔涌。
“多數游客為何來到熱那亞?”與當地向導共賞據稱盛有圣約翰骨灰的金匣時,我拋出疑問。她沉思片刻,聳肩道:“因為波托菲諾下雨了。”
四年前的初次造訪同樣是出于現實考量,從阿布魯佐山區的祖居駕車前往馬賽,熱那亞恰是理想中轉站,她卻不曾料想會在此墜入愛河,果然,命運往往在人們毫無防備的時刻悄然降臨。
漫不經心的游客初次來到熱那亞,總會先被某種奇異的錯位感擊中,這座城全然不似意大利北部的任何地方。群山環抱,以繁華海港為心臟,古街深巷如幽暗迷宮般令人迷失,熱那亞煥發著令人振奮的氣質,與其說它像周邊那些貴族氣更濃的鄰居,不如說它更接近那不勒斯或巴勒莫的況味。縱然擁有恢宏建筑、藝術杰作與孕育了青醬和佛卡夏等美食的精致烹飪傳統,這座城始終保持著某種可被禮貌稱為“鋒芒”的特質:那種衰頹之美與不加掩飾的張揚交織出的獨特氣場。這種氣質勸退了獵奇心不足的游客,卻無法解答根本問題:為何人們不愿在此駐留?“威尼斯很時髦,羅馬很時髦,那不勒斯很時髦,但熱那亞不。”在這里出生、現任某保險巨頭國際主席的卡洛· 克拉瓦里諾(Carlo Clavarino)如同家鄉的非官方宣傳大使般說道,“它需要些許浮華魅力,但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處——因遠離聚光燈而保有鮮活個性。”
回溯歷史,熱那亞并非總是這般寂寥。曾有一段輝煌歲月,它不僅是焦點,更是歐洲的心臟。中世紀時期,依托海運貿易,熱那亞崛起為最強大的意大利共和國之一。到17世紀末,作為西班牙王室的金融后盾,它已是全歐洲乃至全球最富庶之城。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這座城幾乎被世人遺忘,在與意大利北部工業新貴的競爭中舉步維艱。2018年莫蘭迪大橋(Morandi Bridge)轟然坍塌致43人遇難時,熱那亞已跌入谷底。
幸而眾多熱那亞人正以滿腔熱忱力挽狂瀾。精力充沛的新任市長馬爾科· 布奇力(Marco Bucci)推動連通米蘭的高鐵項目,對于這座受困于崎嶇海岸地形與直航匱乏的城市而言,這條交通動脈至關重要。與此同時,建筑師倫佐· 皮亞諾(Renzo Piano)或許是繼哥倫布之后熱那亞最出名的人,自20世紀90年代起便投身港口復興計劃,將濱水區改造成市民與游客共享的活力空間。為表達對故土之愛,他無償設計了莫蘭迪大橋替代方案。
此外,還有更多強力盟友正悄然推動城市復興。“熱那亞之友”(Friends of Genoa)聯盟匯聚各界名流,致力于提升城市形象,以吸引游客與投資者。該組織的舉措涵蓋設立獎學金、修復被遺忘的藝術園林、扶持本土科技產業等。布里尼奧內· 卡塔內奧與克拉瓦里諾皆是核心成員,后者耗時4年修復加里波第大街上的羅利宮殿“安杰洛· 喬瓦尼· 斯皮諾拉宮(Palazzo Angelo Giovanni Spinola)”。在宮殿宴會廳內,網球場般宏闊的三角鋼琴上陳列著他與政要的合影,彰顯其國際影響力。“若在米蘭街頭隨機詢問百人‘是否見過圣洛倫佐大教堂的圣物’,我敢打賭無人知曉。”克拉瓦里諾言辭間熱情與無奈交織“, 那可是第一次十字軍東征(1099年)的圣物!換作其他城市,周末一定會排起長龍,這里卻門可羅雀。”
斯皮諾拉宮(Palazzo Spinola)堪稱體驗熱那亞鼎盛時期風貌的最佳載體。穿行于那些精心修復的廳堂之間,濕壁畫、鎏金雕飾、波斯地毯、天鵝絨帷幔、水晶枝形吊燈與古典油畫交相輝映,你將被美震撼得目眩神迷。巴洛克的戲謔精神在每寸空間躍動:視幻地板上竄過靈動的小犬;精密雕琢的仿書柜輕啟,竟通向克拉瓦里諾以紅綠絲絨構筑的珠寶盒般的臥室。這場修復不僅關乎文化肌理的守護。在維持宮殿私邸屬性的基礎上,克拉瓦里諾計劃將其打造為吸引全球名流的磁石,以此為城市復興蓄力。這恰與歷史形成奇妙呼應:畢竟,羅利宮殿體系誕生的初衷,正是通過待客之道展現這座城市的“軟實力”,正如其憑借航海與金融的“硬實力”締造傳奇。
步入老城街巷,貴族幻夢悄然消融。在被當地人稱作“卡魯吉”的中世紀街巷密網中,餐館、面包坊與其他商鋪鱗次櫛比,從印度紗麗到彩繪玻璃應有盡有。轉角處,喧鬧市井忽而化作石砌甬道,熱那亞的黑色氣質在此沉淀出哥特式的幽深:門廊間人影倏忽隱現,唯有貓瞳在暗處灼灼生光。漫游卡魯吉猶如遁入城市設計的哲學,這是一場充滿錯軌與異界入口的拓撲夢境。在某處幽暗裂隙中,陰森的青銅門扉訇然中開,顯露出巴西利卡教堂的圣潔內庭。金光自四面八方奔涌,穹頂傾瀉而下的天使洪流幾欲將人淹沒。我或許無法獨占熱那亞,但至少這一刻,它只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