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是從那兒來的。”青老用布滿老繭的手指向白雪皚皚的群山,馬幫的駝鈴曾從那些山坳間傳來。此刻,我們身處中國西南滇北群山環抱的小村尼丁,圍坐在青老的灶臺邊喝著酥油茶。我試圖讓他分享記憶深處更多的故事。
他零散憶起20世紀60~70 年代的片段:那時馱著貨物的騾馬商隊仍頻繁穿行于古道上,銅鈴聲與馬夫沙啞的吆喝聲在山谷間回響。每當馬幫抵達,他和鄉鄰便忙作一團,卸下壓彎騾馬與背夫脊梁的貨物,如黑糖、木碗,還有被壓成磚塊、重達數百斤的普洱茶;他們將人分派到村里12戶人家歇腳,喂飽牲口,為接下來進藏的一個月苦旅蓄力。所求回報甚微。“他們都是藏族人、山民”,青老說著又給我添了一碗茶, “我們都曉得他們遭過的罪。”
尼丁曾是茶馬古道西行路線上最后的補給站之一。這條由無數支線交織而成的貿易脈絡逾1200年,如藤蔓般纏繞在雪峰深谷之間。其中云南支線最是險奇:從南部濕熱豐饒的茶谷,沿怒江劈開的深峽,直攀至青藏高原的凜冽荒原。先民以價比瓷器的普洱磚茶換取藏馬、麝香與雪蓮,在絕壁間踏出這條路徑,人們至今仍能聽見歷史的蹄鐵叩擊巖壁的錚鳴。
20世紀80年代,當機械化運輸以更經濟的姿態席卷而來時,最后的幾支馬幫如融雪溪流般零星穿行于古道上。如今,被現代化浪潮和柏油覆蓋的古道,多半只存活于記憶的褶皺里。我與通曉中文的妻子及兒子造訪此地,試圖打撈舊時光的殘片——那個云南街巷擠滿藏地茶商而非游客的年代。
在云南,這片棲息著中國近半數少數民族的土地(包括自中國西北遷徙而來的納西族,以及藏族群眾),正竭力將傳統文化托舉于時光洪流之上。在中國正以旅游業為杠桿撬動經濟之際,這里儼然一座文化堡壘。20余年前,中甸更名為“ 香格里拉”,借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1933年奇幻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虛構的藏地秘境之名,試圖勾起旅人的向往;而近年涌現的奢華旅游基礎建設則嘗試以尊敬的姿態對待土地與歷史,譬如麗世酒店集團新開辟的環線,自南部熙攘的麗江古鎮,北抵奔子欄的茶馬古道遺存處,試圖用精致的服務喚醒的驛站往事。
麗江的早市格外熱鬧,小販用云南各地的不同方言叫賣菌子、茶葉與草藥,我們買了一些酸木梨與鹽漬梅,隨即離開了市場,準備驅車北行。當城市郊區的樓群漸次稀薄,公路開始蛇行于松林與開闊谷地之間時,梯田如熔巖流淌般從山脊滑落。玉龍雪山的主峰時而從嶙峋山巒后探出銀冠。隨著每個彎道海拔的攀升,我們隨身攜帶的膨化食品包裝袋在氣壓變化中漸漸鼓脹,像被注入秘密信息的羊皮紙。
這條公路的盡頭是寶山石頭城(Stone Town),這是一個宛如積木般堆疊的村落,房屋依納西族風格建造,設有通風的庭院和鋪著瓦片的屋頂,層層疊疊地傾瀉向長江的上游。我們將行李綁在一頭騾子上,繼續徒步前行,沿著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的石階向下走。由于地處偏遠,這個村莊在現代化的進程中步伐遲緩,自唐朝這些石頭被鋪下以來,幾乎沒有改變,至今已有1300多年。小豬仔在破舊的院子里躥來躥去,大缸中的高粱在柴火灶上翻滾發酵,準備被蒸餾成烈性白酒。直到21世紀初,村子里才通上電。村民的臉上刻著時間與勞作的痕跡,仿佛已經在樹下抽煙、打牌坐了好幾個年代。
張秀云是茶馬道石頭城麗世山居的管家,她端著熱茶與海棠檸檬水熱情地接待我們。茶馬道石頭城麗世山居僅有6間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度假酒店。年逾五旬的張秀云在這個時光琥珀般凝滯的村落里竟算得上“年輕人”。村里許多院落大多空無一人,門扉緊鎖,那一代人早已離去,奔赴大城市追逐夢想與更高的收入。
除了管理這間山居,張秀云還有一個身份是植物學家,日常,她都要徒步40分鐘穿過山谷照料她的農場。她在傳統種子的研究方面造詣頗深,曾赴墨西哥、意大利和秘魯參加國際會議,更有三種珍稀玉米品種以她的名字命名。我問她是否動過心,想搬到城市生活,她笑著說:“我父親常對我說,去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努力。種下一顆種子,用心去照料它,它就會生長——哪怕是在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第二天早上,我們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穿過更多杉林和稻田,最終抵達了大具村。這是一個位于江灣處的村落,昔日茶馬古道上的馬幫便是從這里渡江的。村舍屋檐高翹,其上坐著一只只石雕小貓,這是納西族民間傳說中用來驅邪避害的守護物。
在其中一間屋子里,一位名叫何國偉的東巴(納西族的祭司和“智慧”的化身)拿著從自家花園里摘的枇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們感激地品嘗著,酸甜的果汁從嘴角流淌而下。
桌子上散落著卷軸和半透明的紙張,其上躍動著墨黑的東巴文字。這是一種古老的納西族文字,早于漢字誕生,是世界上仍在使用的最后幾種象形文字之一。何國偉告訴我,要精通這套文字,學生至少需要十年時間。盡管當地政府正積極推動其保護(如果你仔細觀察麗江星巴克門頭上方,就能看到用東巴文字寫出的“星巴克”同音字),但是這種文化的傳承更多地依賴于像他這樣的年長老師。他在展示工具時,先得小心翼翼地擦去厚厚的一層灰塵,看得出這間教室早已不復往日熱鬧。我問他現在還有多少學生,他笑了:“挺多的,就是很少有人來。”
在駛向香格里拉的半途中,沿路村莊的風貌驟然34發生了變化。取代一路上點綴在山野間的低矮納西民居的,是由夯土墻、精致窗框構成的藏族農舍,它們聳立在大麥與煙草田間。遠處山頂上,骨白色的佛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道路兩旁多是裝飾風格相似的店鋪,招牌上都寫著如蛛網般纖細的藏文。
在香格里拉,藏族人口占了約80%,但在獨克宗古城那滿布廟宇的石板小巷中,身穿藏族服飾悠然漫步的多為漢族游客。如今在香格里拉,主打的商品早已不是茶葉,而是“流量”。提供租借藏袍和華麗頭飾服務的服裝店生意紅火,羽毛滾邊的氆氌長袍和珠寶裝點的發飾隨處可見。云南最大的藏傳佛教寺院噶丹·松贊林寺,仿佛一座層層堆疊、刷白鍍金的建筑蛋糕。我在方丈辦公室與住持品茶,并問他怎么看待那些將寺廟當作打卡背景、身穿藏裝的游客人潮,他只是微笑著聳了聳肩。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奔子欄,那是進入西藏之前,位于云南的最后一站。我們就是在這里,穿過一條“之”字形蜿蜒上山的公路,越過經輪和林間路段,最終在尼丁村遇見了老洛。
奔子欄山間的某個清晨,當地向導扎西帶我們前往香火繚繞的噶丹東竹林寺。扎西一頭濃密的烏黑長發隨意垂落,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藏族天珠戒指。寺廟守望在一處狹窄的懸崖之上,金碧輝煌、絲綢環繞,墻上的百尊神靈從繪有唐卡的畫作中俯視眾生。但與熱鬧的噶丹·松贊林寺不同,這里只有寥寥幾人:穿著亮眼球鞋的僧侶、撥著念珠低聲誦經的藏族朝圣者。返程路上,我們在一個布滿灰塵的角落小店停下,買了幾袋牦牛奶和幾罐無標簽的米香白酒(數量必為單數,雙數在當地被視為不吉)。為了祈求好運,按照當地習俗,我們將酒灑在一尊大理石佛像的頭上,佛像安坐于千面風馬旗之間。
我們的旅程最后回到了起點——麗江。我在一家木結構茶館里見到了谷容桂。茶館內堆滿了普洱茶餅,精細的紅木雕刻如蕾絲般綴滿角落。作為十八代茶商的最后一人,谷容桂曾7次翻越喜馬拉雅山。他用樹皮紙手繪的地圖向我展示他走過的路線:從麗江到拉薩,再往南抵達加爾各答。他說,旅途中常常要驅趕老虎和盜賊,而他攀山采藥時留下的傷疤在他布滿老繭的雙手上仍清晰可見。
如今,他的茶葉生意已不再那么艱難,但他仍在茶鋪樓上自建的小型博物館(同心阜馬幫博物館)延續著茶馬古道敘事。老人指向窗外掛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牌匾的咖啡館與身著納西族披肩擺拍的游客。“如果沒有當年茶商的堅忍不拔,如今你看到的這一切都不會存在”,他說,“傳承這支馬幫的精神是我的責任。茶馬古道不僅是一條路線,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如果沒人去做,它真正的歷史就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