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岸線上的鮮味密碼

海上溫州，小鮮密語

溫州，三面環山，一面臨水，人們的味覺系統相對獨立，對鮮味的要求也達到了某種極致。那些被潮汐推送到溫州人面前的鮮味，是他們家中烹飪的起點，或許也是甌菜跨越另一片山海的籌碼。

清晨，樂清灣的海灘慢慢蘇醒，時而屬于陸地，時而歸于海洋。這片海域深受潮汐控制，淺灘之下藏著許多隱秘“居民”。與潮汐同進退的漁民們揮起特制的鐵耙，置入淺灘之中，去刮取沙地的獵物。有了日復一日的熟練功夫，漁民一手撐住充滿氧氣的輪胎，另一只手用力不停搖晃著鐵耙，最后撐起，滿載蛤蜊放入捕撈網中。

待到海面上風平浪靜之時，灘涂上又是另一番熱鬧光景。瞪著圓溜溜大眼睛的“闌胡”悄然冒出頭來，它們的覓食時間到了，扭動著身體，劃動著雙鰭，跳來跳去，在灘涂上尋找遺留下來的浮游生物。“闌胡”是溫州方言里對跳跳魚的稱呼，又名為彈涂魚，是一種能短暫離水在陸地上活動的魚類，形似泥鰍，長相丑萌。魯迅先生曾在散文《故鄉》中描述過，少年閏土在鄉下遇到跳跳魚時的新奇情形：“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兩個腳”。

善跳的“闌胡”行蹤難覓，但以海為生的人自有妙計。5米長的魚竿，六米長的魚線，捕捉在十米開外，從發力開始，高手只用八分之一秒的時間，就精準地吊起藏在灘涂里的跳跳魚，放入背在身后的籮筐里。自古以來，肉質鮮嫩的“闌胡”就是深受溫州人喜愛的灘涂小鮮之一，甌江入海口一帶至今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正月青蛄二月蟹，三月闌胡蝦蛄彈。”每年三月到九月是捕闌胡的好時節，七八月收獲的最肥。

漁民們籮筐里的“闌胡”很快就會被各方“截獲”，成為溫州人家的盤中菜。幾條跳跳魚經過清燉便能化為一鍋靚湯；或將跳跳魚去骨，加入椒鹽炸著吃；用稻草反復熏烤、滲出魚油后曬成魚干，作為一種調味品與其他海鮮搭配，提鮮的同時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食材的本味……而當這些跳跳魚抵達市區南塘河一畔的得爾樂之后，和寧紹平原常見的梅干菜搭配，以紅燒做法成為另一種流傳久遠的溫州風味，特別之處在于，得爾樂堅持用自產的梅干菜，剔除牙尖，且要經過古法的“三蒸三曬”，咸香中帶著一絲清甜。正如清代袁枚所著《隨園食單》中所說：“腌菜如育才，非歷歲月不能成其味。”而這間浙江老字號的溫州酒樓，在十幾年的歲月中堅守著甌菜的正味兒，也有著一批忠實的擁躉。

溫州菜之所以稱為甌菜，源于溫州古時簡稱“甌”。一個“甌”字也正應了溫州山水相隔的地形，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味覺系統相對獨立，保留了很多原始的飲食習慣。被海鮮喂大的溫州人，對鮮味的要求也達到了某種極致，更習慣于不溫不火、不下重味、追求原汁原味的烹飪方式。江蟹生，這道溫州人最愛的餐前小菜，就是甌菜中對鮮味的極致表達。一般會選用甌江中身帶蟹籽的梭子母蟹，遍布紅膏的繁殖期母蟹是最好的原料，用生姜粒、白糖、鹽、胡椒和醬油醋、黃酒一起腌制半小時，蟹黃如啫喱一般，吸附在上顎，入口即化，盡是鮮甜。許多外地來客大多抱著獵奇心理嘗一口江蟹生，但對于溫州人而言，這是一道悉心守護的鮮味“獨食”。

除了江蟹生這種腌制的梭子蟹，溫州人還偏愛清蒸和黃酒燉這兩種做法，而加入黃酒更能提升青蟹（溫州話稱“蝤蠓”）的鮮味。在得爾樂創始人之一劉崇坤的心中，黃酒是甌菜體系里排第一位的調味料，以酒代水，這在全國烹飪里是絕無僅有的。得爾樂所用的黃酒更是劉崇坤自家獨創的酒引子。劉崇坤的父親是一位釀酒師，帶著祖傳手藝釀了一輩子酒，每年只釀一次，通常在立冬前半個月開始釀，放置發酵三個月至三個半月，“我老爸釀的酒，放20年、30年都不會發酸。”劉崇坤自信滿滿地說道。而父親所釀的老黃酒，更成就了家喻戶曉的得爾樂酒飯，讓傳統溫州糯米酒飯擁有了全新的味道。作為得爾樂餐飲創新模式的創始人之一，擁有30多年廚藝經驗的劉崇坤，將這道“功夫飯”中的靈魂——酒，替換為一種復釀酒，靈感來源是溫州一道傳統涼菜酒泡黑棗。劉崇坤的復釀酒中加入了黑棗、枸杞和黨參，以三味中藥材提升黃酒的滋補之效，還有清甜的冰糖和醇厚的老紅糖，酒體以父親的黃酒為基底，再加入釀造20年以上的陳酒，為糯米飯解膩。最后用干荷葉封好，發酵，靜候三個月之久。從創意設計到呈上餐桌，劉崇坤打磨了六年之久，也讓小時候一期一會的功夫酒飯，變成如今每天都有的桌上餐。

溫州緊鄰東海，地處甌江出海口，海岸線1300公里。在東海沿海常見的鮸魚，卻受到了溫州人的偏愛。在東海海鮮市場上看到的鮸魚（禁漁期以外），基本都是整條出售，被送到各個菜場，鮸魚肉加淀粉，反復捶打，做成的鮸魚肉口感緊致潤滑，用來熬湯鮮味十足，還可以在蒸熟后做成魚餅，而魚膘做成魚膠凍，淋上溫州海鮮必備配料醬油醋。造就醬油醋的是一種被稱為“烏衣紅曲”的曲種，經它點化的老醋芳香醇厚、余味悠長，也是流傳已久的溫州味道。在溫州，醬油醋是每一道海鮮不可少的配料。紀錄片《我的美食向導》中曾提到一種比喻，溫州的醬油醋和海鮮，似一種松散的親密關系，溫州的廚師負責鮮，咸酸的口感就由食客們自己把握。

劉崇坤感嘆著這張海鮮餐桌的一絲“遺憾”，缺了僅差十天上市的肥美“子鱭”，一位季節性的溫州“土著”。子鱭，是溫州人對鳳尾魚的俗稱，因上市時間滿腹魚子，故名子鱭。生活在淺海區的子鱭，最鮮美的狀態是在甌江下游一帶生殖洄游之時。早在清代著作《隨息居飲食譜》中就已提及：“鳳尾魚以溫州所產有子者佳。”每年7～8月，不到二十天的時間里，它們會成群結隊抵達甌江的江心嶼，尤其是在江心寺之后的江面，是理想繁殖場所。子鱭形似長江刀魚，肉質鮮嫩，經過油煎后口感咸香，或者可以直接清蒸食用，魚骨很軟，不需要剔除。肉質很細膩，骨頭是軟的，一般是炸和清蒸。“江心后的鱭魚，潮漲不死潮落死”，這一句具有溫州特色的俚語，也應了子鱭與這座城市生活的微妙連接。

每每談及甌菜，深陷于溫州的淺海與灘涂之中，那些“細皮嫩肉”的東海小海鮮是少不了的，它們承載著洋流泛起賦予的不一般鮮味。尤其是彼時正值東海的休漁期（5月初至9月中旬），趕海人的目標變成了討小海，跳跳魚、牡蠣、望潮、海瓜子、蟶子、藤壺、泥螺等這些小海鮮，散落在街邊的各個大小食肆里，從下午到午夜，鮮甜的小海鮮就著啤酒，正是酒酣之時。水心柏林海鮮是一家老牌的海鮮大排檔，從1996 年開業至今，下午四點開門迎客時，就近乎座無缺席，溫州方言此起彼伏，是本地人口中熟悉的氛圍。從涼菜區到海鮮自選區，你能直擊食材保鮮的真實狀態，其間，一群望潮顯得格外活泛。這個被賦予了詩意名字的小型章魚，溫州坊間說法是，潮汛來臨時，這種小章魚的觸手會上下搖動，好像盼著潮水到來，漁民們根據這一信號來判斷潮水漲落，于是名為“望潮”。望潮表層的膠原蛋白飽滿，鹽水白灼之后能充分保留它的鮮味，肉質脆嫩彈牙，一口咬下，會在嘴里爆漿，涌出了滿滿的鮮味。而生長在溫州洞頭沿海潮間帶礁巖之上的藤壺，這種海生節肢動物就又“穩重”一番。洞頭海岸線上，島礁層疊林立、潮汐落差大，非常適合藤壺生長。外表酷似小火山的藤壺在“抵達”海鮮區時，已經是把為數不多的肉取出洗凈的狀態，加入洋蔥和蔥段紅燒后的藤壺肉，嫩滑的口感中帶著幾分鮮甜。

海洋總是露出它慷慨的一面，海面上潮起潮落，激發著一代又一代趕海人的勇氣，也滋養了溫州人敢闖敢拼的性情。莫言曾為溫籍作家張翎所作小說《交錯的彼岸》寫序，其中提到“世界上有鳥兒飛不到的地方，但似乎沒有溫州人到不了的地方”。而如今，許多闖蕩世界的溫州二代帶著豐滿的羽翼，選擇回來扎根于自己成長的這片山海之間，嘉野酒店的創始人鮑成龍便是其中一員。鮑成龍出生在瑞安塘下梅頭，后隨父母在新疆長大，輾轉到北京讀書，后來又在意大利米蘭攻讀室內設計專業。2019年帶著年少的記憶回到了溫州，做起了自己有濃厚興趣的酒店設計行業。

鮑成龍所打造的嘉野酒店就靜然“棲息”于三垟濕地的西側，山水之中，萬物有靈，在這種自洽生態系統之間，呈現出的是一種“亦家亦野”的居停狀態。夏季暴曬的日光漸漸弱去，光影開始在中式庭院中展現出曼妙變化，穿梭在回廊之間會有一種游園之趣，而在一側盡頭的餐飲空間“山居賦”，正在試圖對甌菜作出新詮釋。餐廳之名取自山水詩人謝靈運所著《山居賦》，而包廂名也順應著向海而生、與季共生之妙，“采石華”與“拾海月”引自《游赤石進帆海》一詩中的名句“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石華即石花菜，是海水中的一種藻類；海月又名云母蛤、海貝殼，是一種可食用的殼類。

在溫州本土餐飲的大環境里，“山居賦”無疑是超前的，大部分甌菜還停留在相對老派的形態，而“山居賦”嘗試用精致餐飲的形式，對本地食材進行更為創意性的詮釋。顯然，“山居賦”已經摸到了一些線索，他們創作了隨二十四節氣流轉的創意風土菜單，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優質食材與傳統甌菜的鮮味之道，發生了1+1大于2的風味碰撞。本地的奄仔蟹與香格里拉的松茸，海洋和土地里的兩種鮮味精靈，以溫州傳統酒燉的方式相遇，鮮上加鮮；用陜西神木的黑豆手工磨制的黑豆腐與伊比利亞5J火腿片的咸鮮交織；東沙群島東星斑的鮮香與茅臺酒的醬香，在火焰炙烤的過程中迸發出驚喜的多重風味。而在“山居賦”的另一側，一間地道的溫州海鮮排檔“南樓”正在一磚一瓦地構建中，將于8月初開業，新中式庭院還原著傳統溫州人家用餐時的溫情場景，而這些海之味閃爍著的，是潮起潮涌時漁船歸來的那一道道微光。在院落中的回廊區域，還可以散落圍坐品茶。傳統菜、創新菜，兩種形式。如藤蔓一般交錯，但殊途同歸，最終都匯聚在三垟濕地這些食肆里。適口者珍，那些被潮汐推送到溫州人面前的鮮味，是他們家中烹飪的起點，或許也是甌菜跨越另一片山海的籌碼。

以鮮作舟，閩味飄搖

作為港口的漳州，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航之地，幾個世紀以來，無數漳州人輾轉在北上南下之間，但不管漂泊在何方，食物是他們跨越大洋和山巒，與故鄉的一種親密連接，因為家里的這口鮮味，一直治愈人心。

全長258公里的九龍江，是福建第二大河流，亦是漳州人的母親河，緩緩穿過了這座已有1300多年歷史的漳州城。玫瑰色的晚霞讓大朵懸掛空中的云彩染上了浪漫的漸變色層。橫跨九龍江的南山橋上，幾座四腳亭內都坐滿了納涼的本地人，人手一把蒲扇，借助江邊晚風習習，為燥熱夏日覓得一絲清涼。

而傍晚時分，正是“船底人”放釣捕魚的黃金時刻。待到八九點再去收線，通常能釣到幾條鰻魚。古法所講究的手拋網捕魚，容易捕獲到鱸魚、草魚、鰱魚、鯉魚和青魚等大體積的魚類，但這種放二三百米長漁網的捕魚法對體力要求較高，如今很少有人在用。捕來的魚，有時留一兩條家燒，招待客人時也會做全魚宴，從清蒸到紅燒再到煲湯，鮮味十足的船上家宴。但大部分新鮮的漁獲，會在每天早晨就被附近“懂行”的居民挑走，說到鮮，他們信得過“船底人”。

這些“船底人”，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船上。南門溪上，一艘艘連家船形成了一片水居社區，保持著與陸地上不同的生活方式。雖然沿海地區不乏“疍民”之稱，但船上人更愛稱自己為“船底人”。“一條破船掛破網，長年累月漂江上；斤兩魚蝦換糠菜，祖孫三代住一艙。”這首流傳在九龍江畔的民謠，道出了“船底人”艀居水上生活的艱辛。如今只有30多戶人家生活在金峰碼頭附近的船上，大多都搬到了岸上居所。

在九龍江舊中山橋頭，漳州僅存的一座祭祀神明的水上廟宇“進發宮”，船艙里供奉九天玄女、王爺等一眾神明，500多年來，保佑著在這片水域世代生活的“船底人”，他們依舊堅持每年農歷三月三迎請平安王、九月十三送王船的系列儀式。2020年12月17日，中國與馬來西亞聯合申報的“送王船——有關人與海洋可持續聯系的儀式及相關實踐”項目，正式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紀錄片《水居之民》中曾這樣解說道：“面對水岸關系的變故和不確定的未來，老鄭、小鄭們（守護進發宮的船底人）延續著人與船的理想關系，用迎王送船的傳統語言，在水面上重現船底人內心的永恒故鄉。”

在閩南人的江海生活中，民間信仰早已融入世代生活中。和先人們一樣，這種“拜拜”精神為漳州人增添的是面對未知風浪的勇氣與支撐。據漳州民族宗教局統計，全市民間信仰活動場所有4700座，近200多座寺觀宮廟被列為縣級以上文物單位。閩南人保留著早晨迎接神明的習俗，一早在家附近的廟宇拜拜，已然是稀松平常之事。九龍公園在歷史上是漳州的東湖，也是從20世紀90年代起承載了許多漳州人童年的古早公園，在公園東側的新華東路上，有一座當鳳宮廟，清晨都有附近居民在廟宇內跪拜神明，而院落里往來的人們保持著一個默契的習慣，站在院落里朝著神明所在方向拜一拜，再走進廟宇一側的鹵面攤吃早飯，人神共處的場景格外融洽。

漳州的早晨，是被一碗鹵面的鮮味喚醒的。當鳳宮的鹵面，從早晨七點開始，只賣到中午十二點就收攤。鹵面的歷史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而鹵湯是這碗鹵面的靈魂，先用豬骨熬湯，再加入豬肉片、鮮蝦、魷魚干、干貝、香菇等食材提鮮，淀粉加水后勾芡，再把打散的蛋液均勻灑在鹵湯中，熬制出一大鍋，看似濃郁，但口味鮮淡。滿滿一大勺鹵湯澆到頗具韌勁的堿面之上，配料如鹵蛋和大腸，Q彈的豬皮和酥脆醋肉等，都入味十足。正如《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在社交媒體分享道：“一只笊籬，一把剪刀，一勺鮮鹵，便成就了一碗漳州鹵面的所有。”坐在榕樹下的矮桌上，陌生人習慣性地拼桌，但沒有街邊面攤的喧嚷，認真吃好飯，是一種儀式感，出去前再拜一拜，走出當鳳宮那道圓拱形紅色磚墻，開啟平安順遂的新一天。

對漳州人而言，合家吃面是一種追本思源的事，遇到紅白喜事、固定節日聚集在一起吃鹵面，已然成為一種習俗。除了鹵面，沙茶面、手抓面、鴨肉面、椿臼面、拌面線、海蠣面線……漳州的面食種類繁多，相比而言，這些“面”只是表象，里面的湯底和提鮮配料才是主角。在漳州飲食傳統中，豬骨熬制的鹵湯是一種鮮味基底，講究“三次點鹵”的豆花也是如此。這一口豆花味道南轅北轍，北方人習慣咸豆腐腦，南方人愛吃甜豆花，但在漳州，豆花的風味卻出奇地一致：粉絲是豆花的最佳拍檔。

中山公園東門一側的北橋水仙花園豆花，是一家開了三十多年的老店，從1989年起，最初是鄭叔和甘阿姨夫妻倆推著三輪車沿街售賣，后來才搬到水仙花園。鄭叔負責煮豆花和鹵料，甘阿姨負責打配料。軟糯又不失嫩滑的豆花，怎么“沖”是關鍵。用本地黃豆磨成的豆漿，加入地瓜粉攪拌后沖石膏，二十分鐘后成豆花，再用缸存儲。水仙花園的豆花粉絲，味道基底是祖傳鹵湯，鋪上一層彈脆順滑的蓮蕉粉絲，再盛上幾勺綿軟的豆花，有鹵有炸的50多種配料自由搭配，食物們恰如其分。

閩南敘事的古早味，大多都是圍繞著這四方古城展開的，勾勒在老城生活的慢節奏之中。這座依水而興的古城，街道里多是煥新的閩南典型紅磚建筑，整齊劃一。保留較完好的幾座明清石牌坊、文廟建筑群、中國第一座中山公園，依舊鮮活訴說著閩南故事的古往今來。古城里隨處可見的小吃店也是藏龍臥虎，食物的新鮮程度有保障，畢竟就地取材，北橋市場就在古城北不到兩百米開外。早上六點到九點是最忙碌的時間段，來自漳州各個區域的鮮貨滿滿當當，所謂“十里不同風”，潮汕人愛吃的堿面和炸料、燉湯用的新鮮草藥、配粥的閩南咸牛奶、漳浦的魚丸、東山島的活鮮海產和白蘆筍……這些清鮮的食材，來自漳州的山和海之間，彌足珍貴，是漳州人有關家中餐桌的記憶，也是他們對踏實生活的一種歸屬感。

隨著閩菜出走他鄉后，在全國范圍內影響力擴展，福建食材的山海鮮味也頗受關注。位于福建最東南端的東山島，順其自然地接受著大海的饋贈，靠海吃海，以鮮入味，在大大小小的海鮮大排檔里，東山小管都是寵兒，當地人稱這種小魷魚為“一口管”或“小管仔”，每年夏天洄游到東山島繁衍。因小管喜光，夜晚的海面上，常能看到漁民們點亮白熾魚燈吸引小管們聚集后以便捕撈。而呈上餐桌的白灼小管，鮮嫩微彈，還帶著海水的味道。

除了小管，東山島養殖的巴浪魚油脂度高，也是關注度很高的福建食材之一。“巴浪炣菜脯，好吃毋分某（妻子）；菜脯炣巴浪，好吃毋分翁（丈夫）。”從這句流傳在島上的俗語，不難窺見東山島上居民對巴浪魚的愛。巴浪魚幾乎是東山人的餐桌必備，即便在休漁期，也有曬干的巴浪魚。當地人還常常用巴浪魚與東山縣產的白蘆筍煲湯，白蘆筍的多種游離氨基酸都在湯頭里，湯頭格外鮮甜。與其他蘆筍相比，東山縣產的白蘆筍蛋白質含量高出20%，糖分含量高出30%，而蛋白質含量越高，味道越鮮，這里的白蘆筍就以“又甜又鮮”在蘆筍家族中脫穎而出。后來因為種植面積縮小，又呈現出“物以稀為貴”。

“地上香瓜熟，枝上紅荔枝。新筍園中剝，早起食諳糜（粥）。臚膾莼羹好，嘸值（不比）水（田）雞低（甜）。”是林語堂在晚年間用閩南話語音寫的一首五言詩，在鄉音噥噥間，是他對故鄉漳州風味的回憶與思念。作為港口的漳州，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航之地，幾個世紀以來，無數漳州人輾轉在北上南下之間，但不管漂泊在何方，食物是他們跨越大洋和山巒，與故鄉的一種親密連接，因為家里的這口鮮味，一直治愈人心。

潮之州，與時間做朋友

潮州人自有一套時間系統，很松弛，不疾不徐。“不著急、慢慢來”，是源于時間長河里的一種積淀，早已流淌在這座城市血脈里，就像他們喝功夫茶一般。但在這套時間系統里，談到吃，出于潮州人對鮮的執念，就要切換到“爭分奪秒”模式了，從小時追到分鐘，甚至精確到幾秒，都要搶在時間的前面。

這座城市的蘇醒速度，會比其它地方更緩慢一些。即便晨光像潮水一般從街邊餐館的墻面上漲起來，但店主們有自己的時間系統，待到時間指針七點半、八點、八點半……他們才不慌不忙地陸續拉開卷閘，熟練地將塑料凳擺在路邊，在狹窄的街巷里迅速劃分出自己的美食地盤。

潮州人自有一套時間系統，很松弛，不疾不徐。“不著急、慢慢來”，是源于時間長河里的一種積淀，早已流淌在這座城市血脈里，就像他們喝功夫茶一般。但在這套時間系統里，談到吃，出于潮州人對鮮的執念，就要切換到“爭分奪秒”模式了，從小時追到分鐘，甚至精確到幾秒，都要搶在時間的前面。

一切都在爭分奪秒。清晨六點左右，大塊大塊的新鮮牛肉，隨著廚師肩臂上肌肉起伏被不斷捶打，至少反復30分鐘，力量均勻，中途不能停止，持續捶打、挑筋，如此反復數次，才能形成細致綿密的牛肉糜。而打好的肉糜，必須馬上開始攪拌，保持在恒定的低溫中進行，再到溫水中定型，隨后分為軟漿和硬漿兩種，而軟漿牛肉丸頗受本地人喜愛，口感細滑、肉質更彈牙。

午后，待喝完這杯茶，就到火鍋店解牛師傅“爭分奪秒”的時候了，他們要在四小時內完成對牛肉的分解，有時牛肉還處于跳動的狀態，不僅避免乳酸堆積，這也更迎合了潮汕人對鮮食的追求。一個小時內，一頭牛被分解出十幾個部位，而解牛師的刀工技術決定了肉的紋理與厚度，更影響著每個部位的口感。譬如，牛后腿部的嫩肉，瘦中帶肥；牛肩胛部的匙柄，入口柔軟又彈牙；牛后腿肌腱的五花趾，一絲嚼勁又爽脆；還有可遇不可求的脖仁，肥嫩又有嚼頭。

興起不到三十年的時間，潮汕牛肉火鍋已經開遍全國。但古時，潮汕并沒有食牛肉的傳統，而且在農耕時代，牛是重要的伙伴，有令禁宰耕牛。后來隨著客家人沿著韓江南下，把這種飲食習慣帶到了潮州。如今，在潮州城內，各種帶著“官塘”標識的牛肉火鍋店數不勝數，距離潮州市區十幾公里外的官塘鎮，聚集著眾多屠宰場，“官塘”也成為新鮮牛肉的地理代名詞。在潮州古城外的老曲牛肉火鍋，是一家開了三十來年的老店，販售的牛肉也一直來自官塘。在這家兩代經營的火鍋店，餐位不多，基本是來吃晚飯小聚的鄰里街坊。

店家麻利地上菜起鍋，鍋底是80攝氏度的低溫清湯，還有放好的牛肉丸和牛筋丸，待到水滾起來，提醒我們可以關火燙肉了。不能太熟，是潮汕牛肉火鍋對食鮮的另一個要求，至于燙多久，一切都在精準的計算中。五花趾只需要“三起三落”，爽脆中帶有一絲韌度，胸口油涮足三分鐘，爽脆而不膩口。對于食鮮的潮汕人而言，搭配牛肉火鍋的只有沙茶醬，但這沙茶醬是從南洋傳來的風味，鮮咸中帶點甜辣，提鮮增味。“記得加油哦！”隔壁桌的幾位本地人，突然轉頭來提醒我們。恍惚了一下，才看到我手中舉著的一盆麻葉，“涮麻葉之前，加點油到鍋里，能減少麻葉的澀味。”店家趕忙來補充道。麻葉是潮汕人偏愛的一種應季蔬菜，采摘時，只有葉梢五到六片的嫩葉適合食用，日常家中餐桌上常見的多是普寧豆醬炒麻葉。

為這場鮮味十足的牛肉火鍋收尾的是粿條，作為潮汕地區最重要的主食之一，這種用大米加工而成的米制品，在湯底中充分吸飽了各個部分牛肉的鮮美，口感細韌滑口。潮汕人的生活，從早到晚，都離不開這碗粿條湯，甚至帶到了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有潮汕人在的地方，就有粿條湯。通常在檔口小鋪，會有加牛肉丸或鮮牛肉的多種選擇，滿足口腹之欲的最好方式，是不妨連湯底都喝個精光。

對于潮汕人來說，生吃是享受海鮮之味最好的方式之一，要搶在時間的前面享受那份鮮甜，了解到潮汕風味最鮮的一面。而中國人吃魚生的習慣，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先秦時期。潮汕地區五百多公里海岸線，四季有著不同的物產。比起汕頭，潮州離海更遠一點，背靠韓江的潮州，就以淡水魚為主，秋季是淡水魚最肥美的季節，也是吃魚生的最佳時機。經過十分鐘風干后的魚肉緊致又有彈性，輕薄的魚片最大程度保證了魚肉的鮮嫩。搭配清涼爽口的各種蔬菜，還有由豆醬、芝麻油和沙姜末調制而成的靈魂蘸料。

潮汕人對烹飪海鮮的要求是“鮮而不腥，嫩而不生”，被當地人稱為“毒藥”的生腌便成了最好的方式，吃一次就戒不掉。幾盤生腌，一碗白粥相送，是他們對風味的極致追求。而這種極致也延續到了腌制時間的精準控制上。小海鮮腌制的時間，基本是從幾分鐘到十幾分鐘不等，有后身硬殼的腌制時間也不會超過24 小時，將蒜末、辣椒粒、芫荽、醋、酒、醬油、香油等調味料攪拌均勻，味道層次更為豐富，而腌制后的海鮮呈現出彈牙的膠狀，令人第一時間嘗到最佳口感。

“打冷”，是當地人對宵夜的說法。在古城外居民區一側的楓春白粥，通常晚上是店里最熱鬧的時候，一直至凌晨三點。兩層樓的用餐區，坐得滿滿當當，生腌蝦、生蠔、膏蟹、血蚌、海螺、墨魚仔，都是當地居民們的“打冷”首選，還有新鮮的午筍魚、黃花魚、白鱸魚和巴浪魚，蒸煮讓鹽分滲入使得肉質更加鮮美，自然攤晾后制成了這道魚飯。雖然名稱是“魚飯”，其實里面沒有飯，只是沿海地區漁民把魚當作一種日常口糧，用最簡單的烹飪方式，保留了最原始的海洋風味，至今已傳承了千年。

這套完整的潮汕飲食話語體系，都可以在潮州這座“活著的”古城里，找到一個個鮮活的微型文化窗口。古城里仍有5.8萬原住居民，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氣息，交織成剛剛好的動人煙火。潮州古城以太平路為中軸線，720多條街巷，古韻猶存。牌坊街上，在不到兩千米的道路上，23座石牌坊沿街矗立，訴說著1600多年歷史。散步其間，時間又有了自己的法則。你不知會突然身處在哪個歷史的節點，或走進了誰的故事里。

一處名為“松廬”的古厝，則傳遞著一代國學大師饒宗頤的百年目光。“南有饒宗頤，北有季羨林。”饒宗頤18歲時，在這個潮州家中藏書十萬余冊的“天嘯樓”，完成了《潮州藝文志》的編撰。而在頗具蘇州園林雅致的“莼園”中，登上方亭，便可遠眺城中古厝新居，層層疊疊，猶如置身電影《星際穿越》超立方體中，以一種超越時間的方式與過去對話。眼前緊鄰是一座典型的傳統潮汕院落，名為“不驕”，是有熊酒店在潮州打造的“潮”派生活地之一。從“松廬”院落一側，便可推開木質門來到桐華書屋，亦是有熊酒店辦理入住的區域，擺放著中國各地傳統文化與古建相關的書籍。“家己人，來食茶！”而這一杯地道的潮州鳳凰單叢茶，則是“潮”派游園的開始。

穿過光陰斑駁的門廊，是兩進院落式客房“不驕”和“無悶”，取自《易經》中的“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在隱居中覓得內心的一絲平靜，而客房院落中心是一壇正在以勃勃生機迎接夏天的荷花。清晨坐在院中飲茶區，彼時生命力具像化了，是柔光穿透樹葉時隨風搖曳的斑駁光影。陽光會在下午四點準時抵達屋內，穿過木雕門框，緩緩落在木質紋理的桌椅之上，不疾不徐，入鄉隨俗，應了潮州人的性情。

在這座現代園林中，游園之妙體現在立體式“借景”上，一步一景，豁然開朗。一棵200多年的蘋婆樹高聳其間，用一片盎然飽滿的綠意，悉心擁抱著整座“趣園”。抵達集中式客房所在樓的二層和三層時，電梯打開的那一刻，從不同角度與“莼園”方亭來了一次溫柔對望。在三層露臺上，是靠近下水門的一段潮州古城墻，換到茶室（拙窩）一側，又可俯視饒宅全貌。一點新、一點舊，一片自然、一片古建，彼此呼應、相襯成景，也許這就是新式潮派生活的迷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