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之旅

凌晨四點，我正跟隨持證松露獵人丹尼埃萊（Daniele）和他那只嬌小的白色獵犬比安卡（Bianca），穿行在意大利皮埃蒙特大區（Piedmont）的小鎮貝里（Berri）那沉睡的山麓間。星星在寒冷而清冽的空中閃耀。寒夜和明亮熾熱的白日共同構成了皮埃蒙特脆弱卻獨特的生態系統。也正因如此，這里的葡萄酒釀造與白松露狩獵非比尋常。我們穿過越來越密的白楊樹和榛子樹林，向一處小峽谷走去。丹尼埃萊一邊解釋，我的美國向導阿曼達（Amanda）就一邊翻譯：時機就是一切。他常常在一天內回到同一個地點兩次甚至三次，因為松露可能就在那短短幾小時內成熟。像其他許多野生植物一樣，松露往往會在同一片區域再次繁殖，只要它們的菌絲體——那種潛藏在地下、如根般擴散的網絡——不被打擾。他說，成為一名優秀的松露獵人靠的是記憶。

丹尼埃萊這種緩慢、熟練、專注的方式傳承于過去。在一個“快”字幾乎打遍天下（從時尚到食物）的年代，保留這些歷經時間考驗的方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我此行是與體驗式旅行公司普萊爾（Prior）一同穿越意大利北部。他們的行程設計重點在于講述那些傳承地方遺產的工匠故事。“我們希望聚焦那些世代相傳存續至今的‘活文化’，以及它們的守護者。”公司聯合創始人大衛· 普萊爾（David Prior）說。從熱那亞到威尼斯，從食品匠人到工藝師，他一路帶我拜訪各式各樣的手工藝人。普萊爾將此次行程命名為“Fatto a Mano”，意為“手工制作”。正如該公司的眾多路線一樣，這趟旅程希望能讓旅行者與當地匠人——在意大利，這意味著釀酒師、設計師、銅匠等——建立聯系。“音樂、食物、設計，”他說“， 它們是文化的精髓，也構成了地方的本質。”向旅行者介紹這些日漸瀕危的傳統有助于喚起人們對它們的保護意 識。

突然，我們的對話中斷。丹尼埃萊沖向比安卡，只見它在一棵樹下狂刨，還啃咬樹根。盡管它受過訓練，哪怕再美味的松露也不會吞食，但越是接近松露，它就越興奮狂熱。丹尼埃萊俯下身，將比安卡拉開，然后用一把小鎬開始挖掘。他停下來，抬頭看向我，讓我也彎腰去觸摸并嗅聞泥土。我立刻聞到了松露的氣息——堅果味、泥土味，令人陶醉。他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期待繼續耐心地挖著。我們都沒說話，所有人都希望能挖出一顆巨大的松露——那種看起來像從地底長出的奇異腫瘤般的寶物，但沒有。“Piccolissimo（極小）。”他略帶失望地說。這顆松露實在太小，他干脆把它當作獎勵喂給了比安卡——都不值得拿到市場上去賣。

曙光悄然爬上地平線，溫暖的金黃色光線灑落如撫慰。當我們向丹尼埃萊告別時，他悄悄將我們找到的三顆松露交給了阿曼達。我們累壞了，一心只想睡覺，但又饑腸轆轆。阿曼達帶我們來到一處葡萄園。成熟的內比奧羅（Nebbiolo）葡萄掛滿藤蔓——正值收獲季節。我們坐在一棵巨大橡樹下的混凝土野餐桌旁，清晨的霧氣在陽光中漸漸散去。阿曼達在平底鍋里煎了幾顆新鮮雞蛋，把它們攤在用鍋烘烤過的面包片上，再撒上一大把奢侈的白松露。這些珍饈售價高達數百甚至上千美元，但本質上，它們仍是質樸的食物，是土地的饋贈。毫無疑問，這是我此生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餐。

接下來的幾天，我與大衛· 普萊爾一同游歷皮埃蒙特。基本上，這就意味著喝酒、吃松露，以及討論喝酒和吃松露。一天下午，我們來到布拉鎮（Bra），大衛· 普萊爾指著街上一位步履從容的老者說，那是卡洛· 佩特里尼（Carlo Petrini）。這位傳奇的75歲老人是“慢食組織”（Slow Food）的創始人。這個組織不僅催生了全球慢食運動，也影響了像Eataly這樣的國際連鎖意大利美食賣場。作為老資歷的食物活動家與作家，卡洛在20世紀80年代因為抗議在羅馬的西班牙階梯（Spanish Steps）開設麥當勞而聲名鵲起。2004年，他在波倫佐（Pollenzo）創辦了美食科學大學（University of Gastronomic Sciences）。大衛便是這所大學的學生。學校坐落在一座哈利· 波特世界風格的古堡里，緊鄰一處古羅馬遺跡。卡洛的理念——我們所吃的食物應當在本地種植，被用心烹飪并懷著敬意食用——已深深融入大衛的價值觀。

出于對這種理念的認同，大衛堅持帶我前往朗格（Langhe）——皮埃蒙特著名的葡萄酒產區，去拜訪兩位年輕的釀酒師盧伊莎· 薩拉（Luisa Sala）和拉拉· 羅凱蒂（Lara Rocchetti）。她們同樣畢業于美食科學大學。在這趟旅程中，大衛還會帶我認識幾戶在巴羅洛（Barolo）地區極為知名的酒莊家族——他們的土地價值數百萬美元，所產葡萄酒售價不菲。然而，盧伊莎和拉拉卻完全不同。她們只經營著5公頃的土地，出品一款簡單的內比奧羅葡萄酒，品牌名為 “ Lalù”（由兩人名字組合而成），在美國的售價為40美元，盡管它和高價巴羅洛的原料本質上沒有區別。

她們的幾位朋友——一位牙醫和兩位律師——這周特意來幫忙采收。他們告訴我，每年都會來給盧伊莎和拉拉搭把手。一大盤厚切火腿和新鮮烘焙的面包隨意地擺放在一張塑料桌上，旁邊還有一大壺水和一瓶打開的葡萄酒。在我看來，釀酒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收成難料，氣候變化更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影響。但這個午后是純粹的喜悅。陽光明媚，空氣清涼，葡萄呈現出濃郁而近乎淤紫的色澤。當它們被送入巨大的不銹鋼機器中壓碎時，果香與酵母的味道在車庫中彌漫開來。人們之間的默契與親密真實而自然。我開始理解這個地方的魅力：朗格為每一個踏上這片土地的人施下的魔法，以及為什么盧伊莎和拉拉堅持要把這一切裝入瓶中。

大衛和我駕車穿越意大利北部，斜風冷雨一路相隨。到了下午，我們抵達米蘭工業氣息濃厚的索拉里區（Zona Solari）。即使在這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里，米蘭依然散發著一種耀眼的魅力——一種奢華而國際化的都市美感。我們鉆進了安薩爾多（Ansaldo）工作坊大門。它是歷史悠久的斯卡拉大劇院（Teatro AllaScala）的制作基地。在這座占地2萬平方米的龐大工廠內，150位工匠負責每一部歌劇的布景設計、結構、雕塑、木工、機械裝置和服裝制作。

起初，我很難在這個陰冷、空曠的由舊火車廠改建的空間里感受到世界最古老歌劇院之一的魔力。這里和斯卡拉劇院金碧輝煌的天花板、紅絨包廂相比，簡直天差地別。但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安薩爾多的寶藏。我被帶到一個可以俯瞰倉庫的大陽臺，那里存放著數百個為歷年歌劇制作的模型。這邊是佛朗哥· 澤菲雷里（Franco Zeffirelli）2006—2007年《阿依達》（Aida ）的版本，那邊是皮耶羅· 法焦尼（PieroFaggioni）1984年12月《卡門》（ Carmen）的舞臺布景。我看到幾位工作人員正在下方為即將上演的作品繪制三塊巨大的背景板。許多模型仍保存完好，雖然也有些蒙塵或殘破，但它們都是獨立的世界：魔幻森林、熱帶海洋、宏偉宮殿、古老廢墟……每一個都被珍藏，期待有朝一日再次登上舞臺。因此，保存與修復成為這里至關重要的使命。

我們繼續穿梭在另一個巨大的道具倉庫里，那里豎立著造型扭曲的樹木、埃及半身像以及希臘與羅馬雕像。最后一站是服裝部。衣架上一排排芭蕾舞劇《胡桃夾子》中舞者們穿過的短裙正在等待清洗與修補。還有一件瑪麗亞· 卡拉斯（Maria Callas）在1953—1954年演出《唐· 卡洛》（ Don Carlo）時穿的禮服正在展示。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被籠罩在一種緊張又激動人心的期待中，仿佛舞臺那邊即將響起樂團的調音的A音，觀眾屏息的靜默剛剛降臨，歌者的第一口氣息即將轉化為動人旋律。

隨后，我們造訪了奧桑娜· 維斯康蒂（OsannaVisconti）的工作室，那是一幢被藤蔓纏繞的百年老公寓，安靜隱秘，仿佛與米蘭的現代節奏格格不入。作為一位青銅工藝師和雕塑家，奧桑娜堅持全手工創作。這種執著的匠心與快節奏的米蘭形成了強烈對比。她的創作始于一雙溫暖的手。她用手將蠟捏塑出最初的形態，掌心的熱度幫助她將蠟塑出想要的輪廓。之后，她會將蠟模包覆入小型陶土模具中，再倒入熔化的青銅進行鑄造。“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工藝，已經使用了幾個世紀。”她說，“中世紀的珠寶就是這樣做成的。我無法想象用其他方式來創作。”她的作品未必精雕細琢：有時，人們在蠟上甚至能看到手指的印痕。但正是這種“人的痕跡”讓作品更具魅力。那些微小的不完美恰恰是手工藝的勛章。

米蘭同樣是意大利當代文化的先鋒，我們也為此而來。一天中午，大衛帶我前往一家低調的立食餐廳——Macelleria Popolare，由年輕的屠夫兼主廚朱塞佩· 岑（Giuseppe Zen）經營。這家餐廳與米蘭傳統的高級餐廳截然不同：沒有繁復的裝飾，只有令人驚艷的味覺體驗。朱塞佩用一道道料理展現了如今在世界范圍內越來越受歡迎的“從頭吃到尾”的意式飲食哲學。小牛肉、骨髓、豬腦、牛肚、香腸等紛紛被端上桌——但這些食材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難以咀嚼，也沒有預期中的腥膻味，反而口感溫潤、味道清雅。它們樸素而精致。當晚，大衛又為我安排了一場風格迥異的晚宴，地點是他好友JJ · 馬丁（JJ Martin）的公寓。她是以“極繁風格”著稱的美國時裝設計師。我們走進她的家，只見被涂成鮭魚粉色的墻壁，鑲木地板上鋪著各種色彩明亮的地毯，餐廳墻紙上則是鋪天蓋地的花朵圖案。我與奧地利設計師阿圖爾· 阿貝瑟（ArthurArbesser）以及阿瑪尼高管艾倫·普拉達（Alan Prada）攀談。他們聊起自己今晚的穿搭與最近的餐廳打卡記錄。這是一種極其親密又自然的社交氛圍：文化、藝術與時尚在此無縫交融、彼此輝映。廚房里，來自鄰城皮亞琴察的熱門餐廳Osteria Fratelli Pavesi的主廚賈科莫· 帕維西（Giacomo Pavesi）正忙著為我們準備晚宴。這個夜晚再次提醒我：米蘭是傳統意大利文化的堡壘，更是這個國家最具現代性與先鋒性的城市。

我們接著前往威尼斯的穆拉諾島（Murano），造訪Laguna B玻璃工坊。這個家居用品品牌由已故法國和意大利貴族瑪麗· 布蘭多里尼（Marie Brandolini）創立。她因迷上“goti de fornasa”——玻璃工匠用熔爐余料隨手吹制的玻璃杯——而創辦了這家公司。這些隨性而成的杯子原本只是工坊內的私人用品，但布蘭多里尼卻看見了其中的獨特美感，開始將它們重新制作，加入自己調皮而現代的設計巧思。直到20世紀末，威尼斯傳統玻璃器皿依舊沉溺于過度繁復的裝飾中，承載著一種懷舊的正式感。Laguna B自1994 年成立以來，迅速成為時尚人士心中的小眾至愛。2013 年布蘭多里尼去世后，她英俊的兒子、雕塑家馬爾坎托尼奧（Marcantonio）接管了品牌。他帶我前往他們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古老家族宮殿：庭院中央，一株紫藤橫斜而生，水聲輕拍著大理石臺階。

這一天的旅程在路易基· 貝維拉夸（Luigi Bevilacqua）紡織工坊畫上句號。這家公司成立于1499年。雖然他們的陳列室對公眾開放，但我參觀的那間后房非公開。在那里，我目睹了幾位女工手工操作大型的木織機織造天鵝絨。窗外是運河的水面。她們耐心地將色彩斑斕的絲線穿入梭子，來回穿梭，每一個動作都需手工完成。這些細膩而厚實的天鵝絨就是如此一點一滴堆積而成的，部分圖案設計甚至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這些價格昂貴的織物曾出現在歷史上一些最具傳奇色彩的空間中，包括美國白宮與圣彼得堡的法貝熱博物館（Fabergé Museum）。

起初，我對那些手工織布機不以為意，覺得既然機器可以輕松完成同樣的工作，又何必費時費力地手工織造？在回到展廳后，工作人員向我展示了由機器織成的布料，價格自然低廉許多。接著，他們拿出了同一圖案的手工版本。當我將兩者并排比較時，不禁震撼不已，那是機織布料無法比擬的立體感與深度。那塊手工織就的紫紅色天鵝絨的絨毛更加豐厚，圖案的浮雕感更強，紋理密實而變化多端。

這段經歷悄然動搖了我對現代性的某些信念。不可否認，現代科技在無數方面改善了我們的生活，但我們又因此失去了多少？即使意大利正努力跟上現代世界的步伐，但仍有一群人堅持守護這個國家的文化根脈。令人欣慰的是，這些工藝的傳承者中有很多都是年輕一代。他們就像新時代的使者，將長輩手中的技藝傳承、煥新。也許這次旅程帶給我最珍貴的收獲，是讓我深刻理解了在當今世界中“本地性”的重要性，不論是在意大利，還是在我自己的故鄉。這或許就是我此行最好的紀念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