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與拙政園的美學比較：文學與現實的園林藝術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3-0010-03

拙政園由明代御史王獻臣因官場失意還鄉而建造，借西晉潘岳《閑居賦》“拙者之為政”句意，取園名“拙政園”（見圖1）。大觀園是小說《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場景，為迎合元妃賈元春歸家省親而建造。元妃于園中游罷，為園中勝景所驚，便題云：“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弊源说妹按笥^園”（見圖2）[1]。它是中國文學史上虛構園林的巔峰，融合詩畫意境與敘事空間，象征貴族興衰與文人理想，揭示文學如何通過園林隱喻賈府興衰的社會倫理，為古典小說空間敘事提供范本。拙政園是江南園林典范，世界文化遺產代表，體現明清文人“隱逸自然”的造園哲學。通過對比《紅樓夢》大觀園與拙政園，揭示中國傳統園林美學的核心精神與多元表達。剖析二者對“天人合一”“詩畫意境”的追求，探討二者文學想象與現實營造的差異，總結園林作為文化載體，如何通過虛與實的互動，折射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理想，為傳統美學的現代闡釋提供理論參照。

一、園林藝術中的美學概括

（一）形式美

形式美是視覺規律的秩序化呈現，主要表現在空間結構、比例尺度、對比調和、節奏韻律幾個方面。

從空間結構上看，一是虛實相生，以建筑與自然對比，如白墻為紙、竹影為畫；二是疏密有致，密處疊山理水，疏處留白引景，如拙政園“小飛虹”廊橋分割水面；三是曲折回環，路徑“忌直求曲”，如游廊蜿蜒、溪流迂回，形成步移景異的效果。從比例尺度上看，一是以小見大，通過縮景手法在有限空間模擬自然，如一拳代山、一勺代水；二是人體尺度，亭臺軒榭依人體比例設計，如美人靠的高度、月洞門的直徑，強化親和感。從對比調和上看，一是材質對比，如太湖石的“皺、透、漏”與平滑水面形成質感反差；二是色彩調和，以粉墻黛瓦為基底，點綴朱欄綠植，如大觀園怡紅院“紅香綠玉”；三是動靜交織，如靜水映飛檐、游魚破倒影，動態生物激活靜態空間。從節奏韻律上看，一是建筑序列，如廳堂、亭榭、樓閣的體量漸變，似音樂節拍；二是植物韻律，竹叢的垂直重復、柳枝的水平波動，形成視覺律動。

（二）意境美

意境美是指作品呈現的超越具體物象的精神美學空間，是一種高級的藝術形態，主要從詩畫意境、哲學隱喻、情感寄托三個方面體現。

一是詩畫意境?！蛾悘闹苷f園》中說：“園寓詩文，復再藻飾有額有聯，配以園記題詠，園與詩文合二為一。[2]”說的是詩詞于園林的重要性。楹聯和匾額化詩為景，如“與誰同坐軒”引蘇軾詩意；門窗的裁剪自然呈現出“活頁冊”的形態，如拙政園扇形窗框和竹石景象；春桃、夏荷、秋楓、冬梅等，將時間維度納入空間構圖。二是哲學隱喻。園林的疊山理水意在模仿自然，體現“道法自然”，如環秀山莊的湖石就擬真了山的形態。三是情感寄托。造園者以“漁樵耕讀”表達避世情懷；以衰朽之美嘆生命輪回，如殘荷聽雨、苔痕階綠。

二、大觀園與拙政園的設計理念比較

（一）大觀園是文學中的理想園林

作為《紅樓夢》的核心場景，其設計始終服務于小說敘事與人物塑造。書中園林的布局緊密關聯角色命運，如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與林黛玉孤高敏感的性情相呼應，沁芳亭“落花流水”預示群芳凋零，稻香村“人工田園”諷刺賈府虛偽的歸隱理想。園內詩社雅集寄托青春理想，園外禮教壓迫不斷侵蝕，形成烏托邦崩塌的悲劇張力，更是折射出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大觀園與太虛幻境互為鏡像，省親別墅的繁華對照“薄命司”的凄冷，這種對比中虛實交織的敘事，強化“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哲學主題。

（二）拙政園是現實中的文人園林

清代沈復《浮生六記》中說：“村在兩山夾道中。園依山而無石，老樹多極纖回盤郁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茆舍，不愧隱者之居。[3”古人建園講究“天人合一”的理念。拙政園作為明代文人園林典范，其設計兼顧生活實用與精神追求，以“自然天成”為核心理念，實現人工與自然的巧妙平衡。園內建筑如宴客主廳“遠香堂”、書齋“玲瓏館”兼顧居住、社交與賞景需求，廊橋亭榭串聯起生活動線。如“與誰同坐軒”，景點命名暗引蘇軾詞句，通過楹聯、匾額將文學意境注人實體空間。全園以水池為核心，通過“小飛虹”廊橋分隔水面，形成“聚散有致”的動態景觀?！耙藘赏ぁ比　耙煌ひ藘杉夜操p”之意，它打破圍墻桎梏，將中園湖山、西園竹影納入眼底，盡顯古人“無界共生”的園林哲學。

（三）異同總結

詩畫意境是二者共同的追求。大觀園以詩詞題詠賦予景觀文學性，如“沁芳亭聯詩”，拙政園通過匾額、楹聯點化自然意境，如“與誰同坐軒”，二者皆以“詩畫入園”實現情景交融。園林布局均體現山水畫構圖，如大觀園的“曲徑通幽”與拙政園的“疏密有致”，皆追求“咫尺山林”的意境。大觀園借竹、水等自然景物隱喻人性，拙政園以荷花、紫藤等水景、花木呼應文人品格，均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臻g設計上大觀園以“太虛幻境”虛化現實，拙政園以“借景”延伸視覺，共探“虛實相生”的哲學內涵。

差異在于，大觀園的虛構夸張與拙政園的美兼實用。大觀園景致描寫主要為敘事服務，景觀高度符號化，如稻香村的“偽田園”諷刺虛偽，空間隨抄檢大觀園的敘事情節崩塌，體現戲劇化的設計。拙政園立足現實需求，建筑兼顧居住、社交與賞景，布局穩定持久，體現實用理性。大觀園以動態敘事激活空間，拙政園以靜態路徑引導游覽，前者重“時間性”，后者重“空間性”。二者共同詮釋“詩畫同源”的傳統美學，但大觀園以文學虛構升華現實，拙政園以實體技藝建構理想，一虛一實，構成中國園林藝術的雙重鏡像。

三、空間布局與景觀意境的美學比較

（一）園林建筑

廳、堂、館、齋主要是園林建筑中的生活起居。大觀園黛玉居所瀟湘館以竹林掩映、題匾“有鳳來儀”，書齋與自然融合，暗喻主人孤高。拙政園“海棠春塢”以白墻為紙、湖石竹影為畫，書齋小院濃縮山水畫意。

亭、臺、樓、閣、軒、榭、舫等建筑主要是游覽、賞景。大觀園藕香榭“竹橋暗接”，榭中設宴賞菊，水景與人文活動交織。拙政園“荷風四面亭”立于池中，柱聯“四壁荷花三面柳”，亭周無墻， 360^° 環視荷景。

廊、橋的作用是聯系交通、聯結景點。大觀園“曲折游廊”串聯瀟湘館、怡紅院，廊間設美人靠，行坐皆可賞花光竹影。拙政園“柳蔭路曲”長廊隨地勢起伏，漏窗變換框景，步移景異。“小飛虹”廊橋朱紅欄柱，倒影成雙，橋體本身成為視覺中心。

圍墻、園窗、園門作用是圍護、分隔空間。大觀園內園墻“依山而砌”，墻頭爬滿藤蘿，弱化生硬界限；拙政園里云墻“白壁黛瓦”，如游龍蜿蜒，分隔中西部景區。

（二）疊山理水

大觀園中蘅蕪苑“插天玲瓏石”，薛寶釵居所外“異石如鬼怪掙獰”，藤蔓纏繞其間，山石奇崛冷硬，暗喻寶釵“藏愚守拙”的克制心性，與黛玉瀟湘館的天然翠竹形成鮮明對比。沁芳溪貫穿全園，連接瀟湘館、蘅蕪苑、怡紅院，象征眾女兒命運交織。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云醉臥等經典場景皆依水而生。

拙政園中部湖石假山群園中“雪香云蔚亭”周邊以太湖石堆山，模擬雪山意象，石隙植梅，冬春之際宛如“香雪?！?，將倪瓚《漁莊秋霽圖》的疏淡畫意化為實景?！昂Ｌ拇簤]”庭院小景白墻前以湖石點綴，石間植海棠、翠竹，構成“尺幅小品”，仿若文徵明《拙政園圖冊》中的冊頁構圖?！靶★w虹”水巷朱紅廊橋跨水而建，分割水面為前后兩重，橋影入水如雙虹飲澗，化用《洛陽伽藍記》“虹梁照日”的意境，形成“橋隔水，水映橋”的空間韻律。

（三）取景化境

借景，是納外景以延展空間。《園冶》中的“軒楹高爽，窗戶虛鄰，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縵”就是這個意思。《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等人游大觀園時，行至沁芳亭，見“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亭子小巧，但通過借取遠處山巒與近處水系的自然景觀，形成“山水相映”的深遠意境。拙政園“宜兩亭”建于高墻之上，既可觀園內荷塘，又可眺望墻外補園的竹林與山影，實現“一亭觀兩園”，打破封閉感。

添景，是增加元素豐富景色層次。大觀園寶玉居住的怡紅院中的“蕉棠兩植”的布置，以紅綠對比的花木填補院落空白，形成色彩與形態的互補，暗喻“紅香綠玉”的富貴典雅。拙政園卅六鴛鴦館的湖石點綴館前水池中散置的太湖石，石間栽植菖蒲、睡蓮，打破水面的單調，石、植物、建筑共同構成“近水樓臺”的詩意畫面。

框景，是以門窗為畫框來取景構圖。《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攜劉姥姥乘船游園，從船艙窗內望見“岸上的蓼花葦葉、翠荇香菱”，窗框將水岸景色剪裁成流變的畫卷。拙政園“與誰同坐軒”，扇形窗軒內的扇形漏窗將窗外竹石、曲橋框成一幅動態扇面畫，隨著游人行進，框內景致如翻動畫卷。

對景，是景色呼應營造互動。大觀園中沁芳橋橫跨沁芳溪，行人橋上可遠眺怡紅院的朱樓碧瓦，而怡紅院開窗亦能回望橋上的人影，形成“人觀景，景亦觀人”的有趣景致。拙政園中部主廳“遠香堂”北望，荷池對岸的“雪香云蔚亭”立于島上，亭周遍植梅樹，冬春可賞梅雪，夏秋可觀荷浪，形成“堂對亭、水映山”的經典軸線對景。

（四）詩情畫意

大觀園中詩句暗藏命運伏筆，如黛玉聯句“冷月葬花魂”預示其“淚盡而亡”，“薄命司”冊頁鏡花水月般的虛景與大觀園實景交織，形成“真作假時假亦真”的荒誕畫境。拙政園中楹聯、匾額多引用歷史詩文，如“留聽閣”取自李商隱“留得殘荷聽雨聲”，詩句為景致注入文化厚度。

（五）以園寫世

大觀園通過對景的運用，不僅重新建構園內物理空間，更以景喻人、以園寫世。如黛玉的瀟湘館借竹林之清冷映照其孤高，寶釵的蘅蕪苑以藤蔓之繁密暗示其隱忍，景與人的命運交織，使園林成為人物性格與家族興衰的縮影。拙政園中每一處景致皆如王獻臣被貶后所作的《拙政園圖詠》：“拙者之為政，不過灌園鬻蔬”，以園林之“拙”反諷官場之“巧”，景語中深藏士大夫的精神棲居。

（六）精神隱喻

大觀園與拙政園在精神維度上構成了虛實相生的雙重鏡像。大觀園作為文學文本中的精神烏托邦，初期是寶玉與少女們的詩性棲居地，詩社雅集、芍藥裀醉臥等場景，寄托對自由與純真的向往，但其“曲徑通幽”的布局也暗合著作者對封建禮教的批判，這種將人格特質物化為建筑符號的手法，目的是將園林轉化為精神困境的具象劇場。而拙政園則通過“咫尺山林”的空間修辭，演繹文人士大夫“大隱于市”的生命哲學。如園中刻意保留的野渡橫舟、殘荷聽雨等意象，在人工秩序中嵌入自然野趣，形成對儒家“中和”理念的微妙解構。

四、結束語

通過對比賞析，我們可以總結兩處園林是形神兼備的美學范式，大觀園與拙政園，本質是中國園林“形意相生”傳統的體現，其一為以自然模擬、詩畫意境構建視覺秩序；其二為以文學隱喻、哲學象征賦予空間靈魂。二者均以“虛實相生”為美學綱領，共同實踐“天人合一”的哲學理想，證明藝術的真諦不在媒介形式，而在對生命與自然的深刻觀照。傳統美學也為現代景觀設計提供了文脈指引：虛實相生的智慧、詩意棲居的理念、文學敘事與空間設計的交融。蘇州博物館就是一個在此基礎上創新的案例（見圖3）。它由國際大師貝聿銘設計，采用“中而新，蘇而新”的原則。建筑輪廓簡潔明快，通過三角形、方形和菱形等幾何形狀的構建，創造出強烈的視覺秩序感。主體粉墻黛瓦，與周圍的傳統民居相得益彰。通過片石假山、松樹投影和白墻背景等元素，創造出“以墻為紙，以石為繪”的山水畫卷。室內巧妙地運用自然光線，通過天井、水池反射，賦予靜態的空間動態美感。這一設計在“虛實相生”中找到完美的平衡點，帶領我們重新找回了“人、自然、藝術”三位一體的美學初心。

在科技與經濟飛速發展的當下，人們在現代城市的高樓間疲憊地穿梭，步履不停。如何在“虛實相生”的美學啟迪中找到生命的“自然”，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找回身心的“園林”，是未來交給我們的不能回避的課題。

參考文獻：

[1][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21.

[2]陳從周.陳從周說園[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3]沈復著.浮生六記[M].張佳瑋，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4]計成撰.倪泰譯注.園冶[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7.

（責任編輯：薛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