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薇依說過:“我們一定是犯了一種給我們帶來詛咒的罪,因為我們已喪失全部的宇宙之詩。”這當然是個足夠嚴重的判詞,什么是宇宙之詩?我理解是對人類智慧懷有深切信念、對世間萬物和自身命運充滿渴望的詩歌。薇依本人有幾句少年時寫下的詩句似乎可以確認這種判斷:“你注視潔凈的星辰,/走向無遮的未來;/你在光中行走,/目光自由,兩手空空,/迎面是燦爛的拂曉/升起在城邦上空”(《讀在圣查理曼聚會上的詩》)。然而,上帝之死和形而上學的潰散抽空了宇宙之詩的心靈基礎,薇依親歷的兩次世界大戰也使她目睹了歷史詛咒的凌厲與惡毒。但這就足以證明薇依的詰問只是一種無視現實語境的無理取鬧嗎?當然不,“她那顆為整個宇宙驛動的心”(波伏瓦語)被米沃什視為“法國送給當代世界的一份厚禮”。孤懸在普遍共識之外恰恰印證了薇依罕見的道德勇氣,這種道德勇氣甚至導致了某種意外的文化奇觀一一大量知識精英對她的傾心膜拜,這或許可以理解為匱乏對充盈、猶疑對堅定和茍活對犧牲的膜拜。
然而,距離薇依離世八十年過去了,宇宙之詩的影子在哪里?
Deepseek是另外一種禮物。與人類寫作者相比,它的語料極大豐富,集合不同意象的能力令人瞠自結舌,特別擅長在諸如疊加態、半衰期之類的科技語匯和自然意象間反復穿梭,我相信,在它的開發者中,一定有優秀詩人和語言學者的參與。只有如此,才能讓AI寫作一步跨越這么大的臺階。那么Deepseek能不能寫出宇宙之詩呢?我把指令發給它后,得到了這樣的詩句:
量子泡沫里漂浮著
創世的草稿紙
夸克們用自旋書寫十四行詩
黑洞視界處懸停的塵埃
正在默誦未完成的偈語
而我的神經元突觸間銹蝕的琴弦再難共振那些本可以翻譯星圖的語言已在邏輯的坩堝里汽化只留下光譜儀打印的荒原
試圖通過量子意象與原始詩性的碰撞,展現被現代理性遮蔽的宇宙韻律,這算不算一首宇宙之詩呢?我的回答是不算,它只是用量子力學和神經科學為闡釋工具,乖巧地猜想薇依所言之罪,而結果顯然大大簡化了罪與罰的成因和后果。“喪失全部的宇宙之詩”的關鍵在“喪失”,是指人和宇宙失去了在心理上的重要連接,物理學每進一步,哲學就后退一步,直至形而上學徹底消失,其直接后果是人在宇宙中的沉默和退隱。當然,這里的宇宙不僅僅指天文學意義上的宇宙,而是包含了世間方物一一人賴以生存的全部客觀實在。這其中隱含的悖謬是,人所認知的宇宙越大,人就變得越小,越茫然無措。毫無疑問,詩歌也在變小,變成米沃什所謂的“20世紀憔悴的小詩歌”。
然而,在這“小”與“喪失”中,詩歌的種子必將醒來。主張“對不可說的一切保持沉默”的維特根斯坦說過:“我覺得這句話總結了我的哲學觀點一一哲學真的應該只被當做詩歌創作那樣來寫。”世界和宇宙或許不可言說,但它們會在詩歌中呈現自己的面貌。這是因為詩歌用愛去觸摸它所遇到的全部事物,它用疼痛或歡欣證明世界或宇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