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先生是深得王鼎鈞先生文章神韻的散文大家。多年來,讀劉荒田文章,篇篇有收獲。《舊金山味道:中餐西漸記》(以下簡稱《舊金山味道》)則是別致的新著,這是中餐西漸的當代史,也是旅美奮斗的心靈史。
書中有笑聲,也有淚影;有美食,更有鄉(xiāng)愁。劉荒田自1980年移民,定居舊金山,具有兩個身份:一為“老金山”,二為“老侍應生”。他在餐飲行業(yè)主要工作場所是舊金山市的地標——五星級費爾蒙特酒店的餐飲部門。《舊金山味道》分三輯:第一輯寫從唐人街的廣式茶樓到主流社會高級食肆的人文生態(tài);第二輯寫從事餐館業(yè)的經歷,其中《我與“大人物”》寫的是作者在酒店侍候總統(tǒng)、歌星、電視主持人等大人物用餐的趣事;第三輯寫舊金山餐飲業(yè)的人物,有雇員,有老板,各具個性和命運。
劉荒田寫《吃在舊金山》,中餐館遍布全市,粵菜、潮州菜、客家菜、川菜、上海菜、湘菜、魯菜,應有盡有。由于當?shù)厝A人的主體是廣東人,所以,粵菜館最多,以茶樓為代表。他說:“祖國菜、家鄉(xiāng)菜是移民最持久的鄉(xiāng)愁,展望未來,包括臺山菜在內的菜式在美國的天地一定更加廣闊。”
舊金山的唐人街,是享譽全球的“中國以外的中國”。2012年2月18日,奧巴馬總統(tǒng)來這里的“迎賓閣”買了一百三十元點心,打包提走,讓這家店火了一把。承劉荒田先生推介,我每到舊金山唐人街都要光顧這家“迎賓閣”。那里是典型的“美式”廣東菜,甚至可以用粵語點菜。我每次必點龍蝦伊面,吃完龍蝦,鋪在下面的伊面飽吸了龍蝦汁,更讓人回味。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唐人街的婚宴》一文,主要講的是美食背后的人情。參加婚宴,對劉荒田來說,“看”才是主課。因此,他看到的是:“皺紋,就是命途,或者叫命運的注釋。”婚宴上,當不體恤“民意”的主持人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流程,或者體恤“民意”的主持人巧作調度,一邊強迫新人交代戀愛史,一邊大聲宣告“請廚房起菜!”,引起了最為真誠的歡呼。熬到此刻,那些從一早起就節(jié)食,好來這里盛載佳肴的肚皮才被解放出來。頭一道是拼盤,有燒雞、海蜇絲、墨魚片、叉燒;再就是魚翅,這個翅湯的優(yōu)劣,次日在同鄉(xiāng)會,在花園角,都將是重要話題;最后是整魚,不是石斑就是鲇魚,不是清蒸就是紅燒。吃不下不要緊,訓練有素的侍應生們在“曲終奏雅”之前,已經把紙盒子紙袋子送上,大家忙著“中飽私囊”,裝進飯盒帶回家。劉荒田最后的觀察才是畫龍點睛:“最有吸引力的,不再是新人,而是新人的父母,他們往往露出一生中難得一見的、革命業(yè)已成功的得意,這種得意復因其老于世故,而格外帶著醇厚的韻味,就像適才喝過的‘軒尼詩’白蘭地一般。這也好理解,在異鄉(xiāng)漂泊,除卻個別幸運兒或苦斗成功的,誰不是湊湊合合,窩窩囊囊地活過來呢?終其一生,成就感和幸福感,就凝聚在這個苦心經營的婚宴中,尤其是送客的瞬間了。”
劉荒田寫《金龍酒樓和華人社團》,有此妙筆:“某校友會開年會,從頭到尾十分順利,偏因榮譽會長在末尾致答謝詞,只感謝捐出三箱葡萄酒的某副會長,無意間忽略給每桌送上花生米的理事,引起一場差點使會議中斷的爭吵。”而大詩人紀弦在1995年某天和劉荒田一起參加午餐會,吃至中途,紀弦和紐約來的一位女詩人相擁大哭,聲震四方。原來紀弦趁大伙不注意,偷偷喝光同人帶來的一瓶伏特加,醉中露出真性情。事后劉荒田問女詩人:好端端的,你和紀老為什么哭起來?她不好意思地說,本來興高采烈的,兩個人一起屈指頭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在臺灣辦《現(xiàn)代詩》刊物時的參與者,再數(shù)多少個已撒手塵寰。紀老點了楊喚、覃子豪、沙牧……越點越悲傷,終于,八十三歲的中國現(xiàn)代詩開拓者和五十六歲的早期健將一起灑下豐沛的熱淚。
劉荒田無意間參加了“金山粥會”。一聽介紹,原來今天的內容,一是紀念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一百周年誕辰,一是紀念書法大師、政治家于右任逝世三十五周年。劉荒田才知道,粥會雅集,要旨并非吃粥,而是另有寄托:“中國人辦事,都講究弦外之音,題外之旨。文人開會,少涉文事而談女人;政治家開會,不全是治國平天下,而在鏟除異己;同胞上茶樓,志在果腹而非品茗。”今天也不宜拿錢鍾書的老生常談“吃講究的飯其實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來抨擊粥會的“主權旁移”。粥會端上來的第一道餐品是粥——最為切題的物事。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粥,加了寥寥的白果和腐竹片、很少的肉。果不出所料,在每人一小碗符合粥會宗旨的粥下肚后,便跑了題。接下來是叉燒包、干炒河粉、面條、蝦餃、燒賣。
身在舊金山,劉荒田時常神游千古。他走進星巴克,會想起張潮有言:“世間小不平,可以酒消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而他只消舉起咖啡杯。在咖啡里,他細品人生況味。《在咖啡店》一文中,他感嘆:“不變的是甬道,它既把人生的昨天與今天接通,也像城市的地下水道排廢水一般,供所有構成個體生命的時間流逝。”
芥川龍之介的散文《大川河的水》中引了俄羅斯作家麥列日科夫斯基的話:“佛羅倫薩的特有氣息就是伊利斯(希臘神話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塵土和古代繪畫的油漆味。”芥川龍之介則聲稱,東京的氣息就是“大川河的水的氣息”。多年前,一位從東海岸搬到舊金山的朋友對劉荒田說:“找紐約唐人街,不必問路,憑鼻子就行。”意思是那里臭味熏天。那地方劉荒田去過,并沒那么嚇人。再想下去,便覺得此說失諸玄虛,一個城市不可能像市花、城徽一般“獨沽一味”,無非是一種譬喻,有如花比美人、蘭喻君子。思考著城市的氣味,劉荒田以為:“對一個城市、一個地區(qū)的印象,如果光憑眼睛,你會傾倒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歡上它,留戀它,還須嗅覺的認可。前者賴于你的修養(yǎng),從美學到對城市風俗和歷史的把握,但氣味僅僅訴諸感覺,它決定著,你和城市親昵到哪個程度。”
劉荒田看慣風起云落,也親歷人間百態(tài)。在《“黃金夢”三部曲》中,說起美國百業(yè),餐館業(yè)實在是成功率相當?shù)偷囊恍小Ef金山的英文大報《紀事報》早就披露過,舊金山這個人口七十多萬的旅游名城里,大小食肆六千間,開了不久就關門大吉的數(shù)不勝數(shù)。得利的是制作招牌的公司,總有生意可做。然而人們不信邪,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與倒霉的前任不同,不是手藝好一些,就是運氣勝一籌;或者干脆就是莫名其妙的沖動:下了海再說。餐館倒灶之后決不愁沒有替身。不過偶然也真有起死回生的妙手。于是,便有了買店、開店、賣店的三部曲,上演了一出出人間悲喜劇。
在《朱老板這輩子》中,朱老板可謂無數(shù)海外華人一生的縮影。朱老板一度成了加州華人飲食界出名的“游俠”,哪家餐館新開張,哪家食府岌岌可危,老板們便想起這個善于制造奇跡的頭廚。舊金山的“美麗宮”、沙加緬度市的“榮華”、雷諾市的“頤和園”、奧克蘭市的“新香港”……許多家粵菜重鎮(zhèn)的廚房,留下這位寡言少語、埋頭苦干的大廚的手跡。這位大廚領教“過河拆橋”多了,漸漸學會自保。談到當年那份刻意打埋伏、叫小氣老板吃苦頭的“革新型”菜單,朱老板眉飛色舞:“‘翡翠華腿鑲大蝦’容易做嗎?把金華火腿和冬菇泡軟,切絲,鋪在剖開的大蝦上,這你做得來;老貓收老虎做徒弟,沒教爬樹一招,我的絕技沒亮出來——把好多種佐料混起來,快炒,加秘制醬汁,澆在蒸熟的大蝦上,又香又好看!‘仙鶴神針’如今失傳了,功夫太繁瑣,耗不起呢——要把乳鴿的骨頭去掉,里面填滿魚翅,這才是第一道工序。再說,像‘麒麟石斑’這種有口皆碑的菜式,‘半桶水’的角色沒法把功夫做全,不會在蒸熟的石斑魚上鋪上一層‘極品’菜,什么叫‘極品’?官燕、銀芽、魚翅的雜錦,教食家贊不絕口的恰恰是代價高昂的陪襯物。”多年以后,朱老板衣錦還鄉(xiāng),給家鄉(xiāng)捐出人民幣二十多萬元,用于修路,建文化樓,修整村面,寄托對恩人的懷念。
劉荒田在美國工作,除卻早期,基本上只干一種職業(yè):侍應生。中餐館、意大利餐館、法國餐館都干過,不過,那是兼職。正職是在舊金山一家五星級酒店服務了二十八年。前十一年在送餐部(專給客房送食物),后十七年在宴會部,性質都和餐廳近似。他與世界級名人接觸過程中,有許多趣聞。二十一世紀初,美前總統(tǒng)克林頓前來出席一個盛大晚宴,劉荒田在晚宴前例行的酒會服務時,自己出了洋相。事情是這樣:酒會結束,客人們都離開,前往晚宴大廳。克林頓沒走,和影星莎朗·斯通聊得興高采烈。后者于1992年出演電影《本能》的女一號,風頭一時無兩,幾年過去,身材略胖,但依然艷光四射。克林頓和她該是老相識,所以斯通敢于舍“總統(tǒng)先生”而直呼“比爾”,這是劉荒田親耳聽到的。劉荒田在他們旁邊整理食物臺,挪動一塊云石時用力過猛,云石把一個瓷花瓶碰裂了,里面的水漏出,眼看就要流向他們腳下。劉荒田緊張極了。好在,他們邁步出門了。
劉荒田在職業(yè)與興趣之間有選擇,有迷茫,更有深刻的思考。他游走在美食與美文之間,尋求宇宙人生大自在。回顧煙雨平生,劉荒田頗有心得:“也許是老年唯一的優(yōu)勢(或者叫福利),那就是:把一些人從頭到尾或從靠近起點的某處追到末尾,縱覽他們的夢與追求,感情和事業(yè)的跌宕,早歲和晚景的對照,如此之類,百味紛紜。港人推崇‘睇戲睇全套’,看人也這樣。予以梳理再自問:什么是過得去的人生?也許可得出答案。”而他在記錄人生時,有此體悟:“如果以作文喻作菜,題材驚悚、熱門的,是龍蝦,勝在原料好,功夫在其次;日常生活一如家常菜,而上班,又是家常菜里的咸菜蘿卜,越是按部就班越是寡味,越是平安無事越難下筆。豈但文章憎命達,連命不達的打工仔,也為了沒有工傷、沒有挨上司的訓斥和客人的投訴而失去寫作的本錢。”
《舊金山味道》一書的最后,劉荒田回憶一位洋人“5號理查德”:“說到讀書,他是我在美國四十年見過的書迷中‘最癡’的一位。一如餓壞了的年輕壯漢,什么都能吃,他呢,只要是書就讀得天昏地暗。”劉荒田悄悄留意他讀的書,都是小說類,要么愛情,要么偵探,要么獵奇。劉荒田趁上班的間隙,問他,哪本書最好看,哪個作家最喜歡。“5號理查德”眨巴一下藍眼睛,反問:“你去餐館吃飯,是不是每一次都吃上最愛的?吃完,會不會進廚房問是誰做的?”劉荒田搖頭。“讀書還不一樣,管得這么多?天啊,每一本都吸引我,讀完一本就吻一次封面,真過癮!”而后來,兩人重逢時談到拼命賺錢,明年辭工,全年什么也不干,更異口同聲地說:“只干一樣:讀書。”這是一個美妙的故事。
如今劉荒田退休了,果然夢想成真,而且加倍美妙,只干兩樣:讀書和寫書。
(劉荒田:《舊金山味道:中餐西漸記》,廣東旅游出版社20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