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朋友約我爬山。
在山頂上,我們看到一棵從石頭縫隙里冒出來的草。石縫里既沒有水,也沒有土。乳白色的像頭發絲一樣細細密密的根須,縱橫交錯地向石縫深處伸展而去。
我近距離地觀察著這棵野草。陽光在我們身邊閃耀著,在碧綠的葉片上閃耀著。閃耀的陽光,跳起來,又落下,一下又一下。難道陽光舍不得離開葉片?
這棵野草的種子是從哪里來的呢?這棵野草是否有開花的機會呢?這棵野草有沒有結果的可能呢?
石縫里的野草,讓我的思維不停地轉動著。已經好久沒有下雨了,這棵野草體內貯藏的水分可能持續不了多長的時間。
“它長不大的。”朋友斷言。
“為什么?”我疑惑地問道。
石縫里沒有土壤,肯定長不大呀!”朋友繼續下結論。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置可否。
頭頂的云朵,慢慢移動著。山頂的風,快速飄蕩著。在逆境中生長的野草,體內居然隱藏著一股堅強不屈的力量!
“我堅信,它不僅可以長大,還能夠開出花朵來。”我的心,被激動的浪潮掀起來,在浪尖上跳躍著、翻騰著。
“你是在賭氣。我說的是事實。不信你試試!”朋友有點執拗。
所以,那天我和朋友賭了一把。她說這棵野草不久之后就會因為缺失水分而枯死。我說這棵野草可能會長大,也許會開花,甚至結果。
也許,是一種希望。
一個月之后,我獨自來到了山頂上。
石縫里的那棵野草已經長高了,葉片也變大了。葉片不再像先前那么碧綠,而是變得有些灰白。細長的葉片邊緣是一圈大大小小的鋸齒,中間的葉脈又細又長,從葉柄處一直伸向葉尖。
蕾形飽滿。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動目光,好像那些花蕾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呼之欲出。
這期間下過幾場大雨。葉脈和隱藏在石縫里的根須貯藏了很多水分,所以葉片不僅長大了,還比原來多。我認真數了數,它已經有了十五片葉子,莖稈也有一尺多高了,還有了分叉,多了七八個側枝。每個細小的側枝上,點綴著一個或者多個橢圓形的花蕾。一排排橫著的葉脈清晰可見。
呀,我知道它是什么植物了。
現在的它,已經是“兒孫滿堂”的狀態啦!這棵苦荬菜,是“奶奶”級別的野草了。
它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很多時候,它可能比某些人更值得敬畏和欣賞。
我為這棵野草拍了幾張照片,給和我打賭的朋友發了過去。
我居然認出它來了!先前,第一次與它相遇,葉片還很小的時候,我還不認識它呢。
“對不起,我可不是因為你很小,就忽略了你的身份。當初,在陽光下、石頭上,與你邂逅的那一天,你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趴在石頭上,對著這棵野草喃喃自語。
‘了不起的野草,像你。朋友只給我回復了這幾個字。
它有一個很土的名字:苦荬菜。它的別名叫“北敗醬”“苦苣菜”,不僅是廚房里的一道野菜,也是一味中草藥。
我想起《本草綱目》一書中的記載:“苦菜,即苦荬菜。家栽者呼為苦苣,實一物也。”
我給她留言:“我像這棵苦荬菜?哪里像?”
“小時候,我就認識你。田間地頭,溝邊石頭縫里,都有你的身影。”我微笑著,深情地注視著這棵已經長大的苦荬菜。此時此刻,它細長的花苞在山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著,花蕾上方的傘房花序已經露出端倪。
朋友不再回復我。此刻,她正在大西北旅行,流連于異地的風景。也許,她早已忘記那次賭氣的說詞。
是真的,這棵苦荬菜要開花了!在這石縫中生存的苦荬菜,居然不懼炎熱,孕育了許多花蕾。頂端的花蕾仿佛馬上就要炸開了,無數個側枝上的花蕾也是滾圓滾圓的,色澤透亮,
深秋的一天,我又來到山頂。
我是專門來看望這棵苦荬菜的。
很幸運,它還在那里。它在風中挺立著身軀,沒有半點向深秋屈服的意思。雖然有的葉片已經泛黃,有的葉片已經枯萎,但都還沒有凋零,莖稈也沒有褪色,依然鮮亮,泛著銀灰色的光澤。每一個花蕾都已結籽。褐色的種子被一圈圈白色的花絮包裹在中間。那些花絮初看像極了蒲公英。風兒一吹,花絮就四散飄落。花絮飄落之后,種子就連著花絮一起飄散。飄散的花絮,有的被風吹遠了,有的落在石頭上。
我撿起一粒帶著花絮的種子,掐掉花絮,手里就剩下一粒種子。我目不轉睛地端祥起掌心里的那粒種子。它是深褐色的,橢圓形,有點癟,種脊凸起,不是很圓潤。我一揚手,把這粒種子拋在身后的草叢中。
一只麻雀在草叢里走來走去,仔細地尋覓著。很快,麻雀嘴里叼著那粒被我拋棄的種子,一眨眼就飛遠了。
麻雀是種子的攜帶者。也許,它在山頂上吞下了一
粒種子,或者數粒種子,等隔天到了山腳下,又會把種子從肚子里拉出來。來年春天,那些躲在麻雀大便里的種子就會發芽,然后生長、開花、結果。麻雀是雜食動物,各種各樣的種子,它們都吃。麻雀的飛翔,是沒有固定方向的。東南西北地亂飛,種子就會被它們攜帶到四面八方。
我把苦荬菜的花苞一個個摘下來。這時候,花苞已經不是花蕾了。花苞里隱藏的是無數粒種子。種子被包衣緊緊包裹著,頂端是密密匝匝的白色花絮。我把一個花苞放在手心里,使勁地搓一下,花苞立刻破了。我掐掉花絮,種子全部落在掌心里。
那天,我把這棵苦荬菜上所有的花苞都掐掉了。撕掉花絮后,所有的種子,都被我丟棄在石頭周圍。我期待著這棵苦賣菜的“孩子們”能夠生根發芽,讓山頂的草坪成為苦荬菜的家園。
我回頭,深情地凝視著這棵生命走到盡頭的苦荬菜,眼中除了敬畏,還有一絲絲惋惜。如果這棵苦荬菜不死…這是不可能的。事實上,苦荬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嚴寒的冬季就是預示它的生命走到盡頭的季節。它的一生,是可敬的。它擁有無數的種子。無數的種子,在來年的春天,都擁有發芽的機會。可是,種子們都會記得這棵老去的苦荬菜嗎?是不是每一粒種子都會追問自己生命的來源呢?
我蹲下身子,從草叢里撿起一粒種子,丟進了石縫內。這粒種子,依偎在苦荬菜的根部。苦荬菜,是它的母親。來年,石縫內或許又會生長出一棵苦荬菜。那棵苦荬菜真的是這棵苦荬菜的“孩子”。它們各自獨立,又彼此有著濃厚的血緣關系。
也許,把一粒苦荬菜的種子丟進石縫里,是多此一舉。種子自有種子的規律,種子并不需要我的任何幫助。我執意這么做,什么自的也沒有,僅僅只是一份對生命的敬畏。然后,憧憬著生命的奇跡能夠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