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1983年暑假的一天，傍晚，丹東開往北京的 K28 次直快列車的某一節車廂里，坐著一家四口，年輕的爸爸媽媽帶著兩個女孩兒，其中那個短發女孩兒穿著背心長褲。她身旁的女孩兒比她年長些，個頭比她高，樣子也更沉穩，梳著兩把小刷子一那個年代的女孩子常有的發型。

“明天早晨我們就到北京了，對嗎？”短發女孩兒問。

“對呀。你一覺起來，睜開眼睛就到北京了。”年長些的女孩兒說。

短發女孩兒可舍不得睡，她不想錯過人生中第一次長途旅行的每一個細節。雖然嚴格說起來，這并不是短發女孩兒第一次坐火車到北京，可是上一次是十一年前的1972年7月，她才一歲半，話還不怎么會說，更談不上有什么記憶，所以，那一次的旅行不算數。

那個短發女孩兒是我，旁邊的是我姐，戴著眼鏡、端莊秀氣的年輕女子是我的媽媽，旁邊瘦高嚴肅的男子是我的爸爸。

爸爸帶著我們回老家一一，冀中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落，那是他的故鄉。

爸爸十八歲離家，參軍到吉林市空軍第十七航校，畢業后分配到遼寧丹東機場，后來娶了我的媽媽，再后來有了姐姐和我。我們作為隨軍家屬住在部隊場站里，河北老家對我和姐姐而言，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記，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我對那里充滿了好奇。

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中國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線是以秦嶺淮河為界，秦嶺淮河一線往北都是北方，這樣算起來我們生長的遼寧和爸爸的老家河北都屬于北方，可是東北人的執念是除了東三省和內蒙古，其他地方都是南方。所以，老家河北也就成了我心中的南方，是我從未踏足過的神秘之地。

我興奮地和姐姐擠坐在一起，目光追隨車廂里擁擠的乘客。到站了，一些人擁擠著下車，又有一些人擁擠著上車。車廂里的座位都坐滿了，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并不因為有人下車就變得寬松，反倒是越往南走車廂里的人越多。座位是面對面的，我對面的爸爸媽媽已經睡著了，身旁的姐姐也發出輕微的鼾聲，車廂里此起彼伏的聲息，都是沉入睡眠的平緩。我感覺到困，卻倔強著不肯睡，強睜著眼睛望向窗外。車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列車鉆進前方的夜色里，又駛向更遠處的夜色，好像列車不是駛向遠方，而是駛向黎明。偶爾，有一盞燈，像夜的眼晴似的閃閃爍爍。

強烈的好奇心和第一次出遠門的新鮮感沒有抵得過睡意的侵襲，我終于沉沉睡去。待到從蒙朧中醒來時，列車已經駛過山海關和天津，即將抵達北京。然而，北京并不是我們此行的終點，我們下了 K28 次直快，又登上了駛往徐水的列車。

“到了。”當我們下了火車又坐上汽車一路顛簸終于抵達爸爸的故鄉時，天已經黑了，爺爺趕著馬車把我們接回家。

冀中平原以夏日的酷熱迎接了我們。

入夏以來，老家徐水瀑河一直不下雨，白洋淀里的水也幾近干涸，莊稼和村民們都受不了干旱的天氣，于是有村民組織起來去求雨。這是我們在晚飯時的餐桌上聽爺爺說的，他反對迷信的事情，以為天氣好壞跟神怪沒有什么關系，是自然現象，某個年份多雨，別的年份可能就會干旱，并不因為誰去求了天就下雨。說是這么說，可是天旱成這樣，村民們又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以“求雨”的方式來謀得一分心安。

{}{ 71的，是和我生長的東北不一樣的。我們回老家的時候，小麥剛成熟收割。我想象不出小麥的樣子，因為媽媽的家鄉丹東，在遼寧省的東南部，那里生長的是水稻玉米和高梁。我猜想小麥和水稻一樣在五月插秧，秋季成熟。爸爸糾正我說，小麥在秋后播種，夏季收割。爺爺家大伯家老叔家終日的主食是饅頭和烙餅，去親戚家吃席，擺上桌的主食不是我們東北的白米飯，而是白面饅頭。地里長著好看的粉紫色花朵是棉花的花，我站在那些盛開的花朵前，糾結粉紫色的花朵怎么結出白色的棉花？爺爺家院子里種著棗樹，這是我沒見過的，在東北的姥姥家，房前屋后種著梨樹桃樹櫻桃樹，沒有棗樹。當我得知樹上結的青綠色果子就是每年春節時，爺爺寄給我們的大紅棗時，我執意想要嘗嘗青棗子是不是和熟透了的紅棗子一個味道。爺爺尋了一根桿子，打下幾棵綠棗子給我。脆甜的棗子勾起

我們到家的第二天，旱了數日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起風，接著下起雨來，雨大得讓人驚喜。

求雨的隊伍還沒到西山廟，雨已經下來了。爺爺站在雨中自是歡喜，他是寡言的人，也很有威嚴。我很想同他親近，于是湊過去，說：“爺爺，這雨是我們從北方帶來的。”

對呀。是我們穎從丹東帶來的。”爺爺肯定道。

爺爺是抗日游擊隊長，他在我心里是高大偉岸的英雄，聽他這樣認同我的話，我胸中升騰起無法言說的驕傲。我仰頭看著他，把自己的小手伸進他粗糙的大手掌里。我感激爺爺的認可，輕輕握一握他的手，他低下頭來，對我和藹地笑。一路上關于爺爺會不會喜歡我的擔心煙消云散，我對爺爺的愛也在那一瞬間具象為崇拜親昵的笑容。

了無限的食欲，從此我無論走到哪里，不論是走到大娘家還是三娘四娘家，只要看到圓潤的棗子，就忍不住想吃。我早已經和老叔家的冀峰、冀元弟弟混熟了，他們每天帶著我和姐姐去找同齡的孩子們玩兒。我看見棗樹，伸手一指，弟弟們便想辦法為我摘來，用桿子打，用力搖。青棗子吃得差不多了，我又對爺爺家院子里的柿子樹生出許多渴望。

我納悶，遼寧丹東的柿子是長在地里矮趴趴的秧苗，怎么到了河北就搖身一變長成高大的樹木了？經過爺爺的指點我才明白，此柿非彼柿。我認知里的柿子是西紅柿，也叫番茄，是蔬菜。爺爺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是高大的落葉喬木，樹上剛結了果，像青棗子一樣是綠色的，生、澀，不能吃。要等到秋天，青綠色的柿子變成橙黃色，輕輕地捏一下，軟糯糯的，才是熟透了，吃進嘴里是化不開的甜。可是，那時候我們早就回到東北了。這樣饞嘴的

話我說不出口，怕爺爺嘲笑我是個貪吃的孩子。我們常年住在爸爸駐防的東北，和爺爺奶奶見面相處的時間并不多，我實在不愿意在他們心目中留下一個壞印象。我極力想要扮演一個懂事理、可愛的人，想要他們在見不著我的日子想到我時，都是我明媚清爽的樣子，而不是只知道吃的傻丫頭。然而，我沒說出口的想法還是被爺爺覺察到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那年春節時，像往常一樣給我們寄大紅棗時，還寄來一個用麥稈編的簍子，里面裝著我渴望的大柿子。

媽媽的家鄉東北和爸爸的老家冀中平原，隔著一天一夜的火車和汽車的距離，算起來并不遙遠，可是卻有著那么多的不一樣。口音不同，我們說著地道的東北方言，平翹舌混淆不清，爺爺奶奶和大伯老叔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說著冀魯官話，大量兒化音夾雜其間。爸爸自從踏上回往老家的旅途，口音就在普通話和冀魯官話間跳躍，等到在徐水下了火車，趕往通向瀑河的長途汽車站時，爸爸好像完成了語言對接似的，張口閉口全是冀魯官話了。起初，我們和河北老家的親人們彼此有一些話都聽不太懂，但是很快就都找到了對方語言中的特殊口音和同一件事物的不同表達。我想，那是親人間的心意相通。很多時候，親人間的默契是流淌在血液間的親情密碼，它潛伏在身體里，一旦被喚醒，便有超凡脫俗的力量，語言的不同，飲食習慣的差異，等等，都不是障礙，也都無法阻礙彼此的掛念和親近。

貪嘴的我終于在胡吃海塞中受了懲戒，我得了痢疾。爺爺奶奶心疼不已，以為是水土不服，心里雖有不舍，卻一遍遍催著我們早些回東北。于是，親人們開始準備我們回東北的禮物，吃的用的玩兒的，一天天地堆積，爸爸媽媽只有推辭，一再地精簡，說火車擁擠，路上還要倒汽車火車，帶著兩個孩子，實在拿不了那么多。我在親人長輩的呵護中慢慢痊愈，卻還是瘦弱，親人們以為是沒照顧好我，我卻在心中難為情地氣惱，終于沒能給爺爺奶奶留下一個清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