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中的云泥

閆文盛，男，1978年生。現為山西省作協副主席，散文委員會主任。一級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曾在《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大家》《作家》《鐘山》《天涯》《芙蓉》《山花》《北京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散文》等發表作品四百萬字。主要著有《主觀書Ⅰ：我一無所是》《主觀書筆記》《靈魂的贊頌》《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人間低處》《在危崖上》《章回之祖——羅貫中傳》等小說、散文集、傳記等十余部。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安徽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廣西文學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

一

不同的曠野之上，有不同的天空。萬物生靈皆在其中移動。在不同的城鎮和樓棟之間，有不同的曠野，你又不聾不啞，天空中也不見恐怖的行云；但天空中有幾千萬年前的恐龍，我們認識其中的飛鳥，如伏蛇如幻夢，穿越了萬千星辰。大海在天空中綻放，它如生死般燦爛，我們如枯草，屢屢見證了空白的符號騷擾。對岸盡是上古言辭，無數的卷軸，都是在空中造房空中埋伏空中降生。無數的曠野，無數次遠足，無限天空如靜默戰陣。如果能夠再一次選擇，空中會有五色石再度形成，你會造出一兩個心儀的人嗎？是這樣的：他（她）們往往都比擬了理想，拋棄了所有，燃燒靈魂，孤單如一人；天空如曠漠，如流沙，如四季風，如屋脊新月。天地間層次明亮，飛鷹計劃走馬，獵犬決然沖鋒，總之都是這樣的天空：你不知道的高處定然有秘密有故事，你羈旅如故鄉的土地上有柔情鐵骨也有苦游僧人。我們都這樣看著，總之都是次第明亮之后陸續進入夜色，它們循環造就的夜晚仍在努力開墾，但我的孩子，你們都將在未來可期的日子里看到新世界闊大如宇宙…

二

我們在動蕩和遷徙中尋找到蓬勃的朝氣嗎？這或許是事實，因為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似乎體會到，感受過，也穿行在鋼筋森林的鐵骨里。我應和著你的呼喚，書寫過你的書寫每日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莊重地坐在樓前，對著那仍然未知的將來探出深眸般的注視。遠方朝日東升，無盡光芒如奔騰的金駒一一是的，無論何時看到日出，都仿佛自己沒有老去，而世界也在日日更新。我的母親不喜城市里的樓廈，她一直心儀鄉村的曠野。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院落，一生中罕見的一次遠行，也僅僅堅持了不到一個星期……而我在樓宇中無限次地穿行，已經長達二十余年。我在這里積累了自己的思想？認識了幾個人，讀過幾本書？或者，我還在這里談過一些事情，做過一些宏偉的計劃，貌似朝著理想之境已經努力過太久。但到目前，我仍然無法做一只樓中生物。幸好樓宇總有層次，一幢樓和另一幢樓，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之間，總會有或空曠或逼仄的間隔。這種間隔區分了你我，也使我認識了苦樂交融的生活、紛紛繪繪的人世、三十年的跌宕沉浮。我大可不必為了自己尚且沒有通透那執著和錦繡的樓頭而等待、徘徊一陣子城市里有清風，樓中的氣息或是云雨的氣息吧。城市里或有萬古文章、樓中尺牘，也自然有冰雪洗禮和血肉之氣。我不知道那些故去的人們曾經蜷縮在他們的身體里多久，在閣樓中，飲一些茶飲或酒釀；樓下拴著遠古的鐵牛，造物一般誠懇和昂揚的神態，總是悲欣自若地面對著沉厚的大地。我不知道，無人居住的末日是否仍然流淌著新鮮生靈的意志？或許是吧，未來的寸草和枯枝也都是堅定的。我們作為最不值一提的生物鑄造了世間的紛擾，墻上的各類顏色錯雜而斑駁。我們作為最不值一提的生物沉醉于麻木和裹足的呼吸，那些明亮而深淵般的幽窗之間，也有遠古人穿越時間的傾情相戀吧？我在這里行走未久，簡直不曾見任何渺小和動態的冷熱。有時記憶就是靜止的，各種流水泛起，都有一絲觸之便惆悵心頭的寒意。除了勞作的時候，我大多感受都與這些事物有關城市是一只金雀兒？而樓宇是它們的幼崽？或者樓宇是一切“是”，但書寫“無所是”；城鄉“無所是”，但生死病痛是一切“是”？如果凝定于某一時刻，則瞬間便是永恒的。我們終是在應許了凡世俗愿的三十年中，見證過大悲大美、形形色色的闡釋……

三

筆記是藍色的，是天堂的顏色。是金色的，是陽光和燦爛薔薇。是魔女和野獸，默默地穿越森林，形成死亡一般的祝福。筆記將人敞開，也使人變得拘禁。筆記無大用，卻是我的靈感之源。我在時間中爭食，我的筆記變得面目全非。爭吵和辯論總是界定不清，因為我知道筆記的無用，所以我很少記筆記了。我只在必要的時候寫幾個字，目的是證明我真的存在，這筆記與我相關。但寫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真是多情先生做派。筆記像極了你之前的生活的色澤，它是藍色的，是異域風格，也是不自覺的情感流露。因此，筆記是溫熱的，至少在某些時候，它證明了你不曾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四

我明明應該有更高的境界才對。我經常被這個念頭搞得瘋狂。在一種不明所以的力量的指引中，我抵達的是今生這樣一個特殊的階段。日子一天天地過下來，我一天天地對此刻介入得更深但我覺得不對，這只是一種特殊的橫切面；今生不是整體，真正能夠完整地包容我的判斷的，只是那些身外之物。星天水鏡，湖波連天，我明明應該站在那極渺遠之處一冷風觸動衣襟，它可能才是真的！而當下我的見聞，卻只是遮掩了那淵藪一般生動、凝重的水聲…

我深思的一切問題都一直在。一直沒有徹底地解決過。當然，或許由于深思的特性，這些問題一直成長，直到成為問題（欲念、蘊含、愿望）的參天大樹。這些年來，我做什么？無他，我終日為它們修枝剪葉罷了！

在文學中，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家人，世界，理想的命運文學的吉祥物不是這些！文學的意義相比其他領域更少一些，只有些微專注，但卻沒有太多的累積。文學究其本質，只是流沙，只是涌泉，只是山中老人和天盡頭的枯樹。文學白茫茫的，一望無垠，有時卻又澄澈千里。欲窮千里目，正在于空闊無盡的視界：是為文學的大平面。文學在被注視的時候會直立起來，光影錯雜，音韻相通…因此，文學或是光影、音韻，但在很多時候，我們無力描摹，文學便就此化形成為光影、音韻投射的天穹，它就此融入虛空、問候、增飾的大背景之中。

五

讀歷史，常會讀出切實而荒誕的終結之感。舊事亦為新事，但一切都已過去了…新事中會冒出生生不息的裂變的因子嗎？人類越往前，各種主題重復的濃度越高。歷史中人，也常是隨著本心走下來的，無百分百的必然性，卻也不脫窠臼，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如果沒有對歷史的記錄、描摹和研究，你還能記住幾人？水流云在，也只是因為生物轉換、空際挪移，而人的目光沒有穿透穹窿的長遠罷了。在歷史中出入，除了嘆息，似乎再無意義，因此有時又會覺得這是一種無必要的學問。記住史實又如何？如果當下的每一時刻都能帶有新鮮的探索，盡可能地避免無謂的重復，則當下必重如云泥。我們神往堅實和天然的漂泊，因此四出搜索打撈；寄望于歷史真的變化形體，突出一些醇厚硬朗的風景如此，等到明日來臨時，便會感喟古今凝視，別無異聞。生死聚散為常事，悲傷欣悅也不過都是白駒過隙花鳥禽獸，都言笑晏晏！

六

我喚醒了自己。我記得我來過這里。橫行無忌的動物們都在那時與我相識。我們之間的緣分也許只是一次考證字句，你們都領略了書寫、描繪的美妙。它漸漸地逼近了我們……卻是那最早交流的人最記得無窮？街道上已然無人，請你貼著那最接近你的身心的早晨完成這一次訴苦、抒情、柔順的蜜意……

我原以為我已經脫離了我的范疇，離開了我的命脈，能夠獨立生存，但事實上不是。我仍然生活在過往的照拂、各種窺視之中。明日之鏡懸浮，它可能具備各種功能。各種哭泣、飲用、流逝。各種青春、艷麗花卉、萬古青蔥。我可能只是短暫地離開，沒有用心用力，只是隨著風浪飄蕩到了前方。我們沒有經過今天的審視？未必如此。我常常看到飛機的尾翼，像看到一個整體把握的結果。但它帶著無人觀察和言說的虛火。在多少年后我可能仍然沉浸于那些幼小世界，是的，我記得周三夜里蛋炒飯的清香。一切都是匱乏的各種神情和動作的不自在，各種煽風點火和峰頭遙望終于要結束了，當我在夜里擎一盞燈，我終于面對那堵枯枝落葉的墻壁立起身…你應該已經學會了描摹意境？對的，只要記得光陰飄零，你就能憶起晚秋小手。她可能才是你第一次碰到的人類憂愁。

七

我們如何起飛，升上天空？要知道，這些朝氣蓬勃的人都懂得日月輪替惠顧人間的深恩。我們經常在低處急行，肋骨疼痛，雙足踏實了土地，身上翅羽或隱或顯在人間，這真是重要領域，因為有良心的鳥兒會以身作則，教諭人群飛翔之法。我們如何與空中植物交流？帶著陌生人觀察旅館的鷹眼，我們度過了如此芬芳撲鼻卻行為遲滯的一天。我與你相隔永年，幾乎看不到任何黃昏良草。木呆呆的雕塑神情，其實正是來自你的取法其中，因為它不動不眠無念無聲，所以，你正好得到它的原初面貌。這一切都圍繞著夜色，它暗涌的回音作法，正是你所感受的普通人的一生平安的遠近漁村，林木森森，吹來柔軟海風；冷靜的灰色面孔，似有對應，接近了一片灰白狼藉的天地。我可能忘記了，我正是從這里登船離岸的，多少年里，我正是從這里潛伏，上升，隱入五彩夢中……

八

過去之我消逝，這是決然無疑的，因為的確再也留不下什么。只有風物依舊，數百萬年來如此。皸裂的土層、艱深的溝壑、顏色的雜糅，無感情和思緒的問題，再也困擾不了任何人和人之間的過渡。我以我之法療救那秘密的運籌，目睹無數落葉滲入，撕去表皮中錯雜和易于混淆的因子，我還能說出什么？總之，這一片濕地也已變成了空白，沒有太多提前到來的生機，它只遵循一種黯然秩序。它只遵循一種舊日的見證？其實，如果記憶斷裂，或間隔太久，那里便只是荒初的造物。你定然不會見到太多綠色通道，你只能見到一扇門，它也只是你凝聚了命運力量發出的吼聲。音化形，兒為韻，你應該明白這萬千的飛徊之中也有一根指針。過去的時間，也有樹木新葉，也有撈出的錢財，也如泥濘糞土，也有富貴浮云。獨自承受，這真是難得的教訓。你可能只是用盡全身之力逼出了苦楚，但你沒有存放的容器，它們散布于空氣之中，因此這里密密麻麻，都是各種笑聲和哭泣交織的生物。好了，你真的覺得那些土地是你的愛欲的包漿？不，它的確不是你的，若不信服，你可以用手劃字，那些空虛的流影能證明什么？它大約只會在極速之中發布睹人成愁的短暫仰慕

九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不了了之陽光明媚的照耀也沒有追擊時間的奔馳。

離開北方之后，我看到了那種袖手接住的骨頭。似乎沒有太多的顫抖，因為熱愛變得稀少，只有戰戰兢兢的心準備接受神的旨意。

我離開了，很多未盡的書寫不了了之。上一個階段繪制的圖像，它們像桂花香？四季芬芳，也只是須臾，“一瞬的烈風”。

多少字體、美化顏色、虛構文體都是注視著你的人撿來的。你睡著了，對很多世事無感悟。它們是結對的圖騰。

一些特殊的符號不是靈敏物的標記，它們自然而然地變成了粗大木樁。

念舊的兄弟也只是故去了。萬事飛灰，暑期實踐，也都已故去了。水泥地面上有一只鐵板，它沉甸甸地壓在你的心上。

兄弟們好酒量！我看到了那些東倒西歪的柱子和夢寐亂離詩！

怪獸出沒，打斷了婦人思索。

十

有時我想到，我可能沿著錯誤的道路越走越遠。它把我引向平庸的方向（平庸而真實）。但在無窮無盡的消磨中，這似乎也沒有什么。因為我們總得經歷這樣一個過程。

寫下來，便完成了嗎？其實世間很多事，都是沒有結論的。我們寫作也不是為了一個結束的探討。書寫很可能已經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敞開，正因為各種流逝的紛繁，所以寫作中的童稚之聲才可能保有一個潛在的青春。

沒有結論，但整個過程也可能形成方向感，當然，也可能會暫時性地閉合。一盤散沙或許是對的，但會變得尤為不幸？似乎沒有多少人懂得這其中的辨證，但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會珍惜這種錯亂。因為，承認這一點，就意味著自己毫無才華？

但我明明感到，許多人物已經溢了出來。大地上的智者也盡可有著愚鈍的面目。有些樹木也長相掙獰，在飛流一般的年輪中，它們漸漸長成高樹、枯藤，億萬只眼注視過的，卻始終不曾芬芳吐蕊的事物。我們用心把握過這樣長相驚人的樹木嗎？

樹木就這樣高了上去，有時，它會刺破天空；星云與它共處天地。似乎一切都比我們活得更久。所以，錯誤是百病叢生和疾痛痊愈的丹青，它們點點滴滴地融匯，最后形成了一只直上云霄的鴿子。

正是因為各種奇異乖張，所以我們一開始是不夠審慎的；后來約法成章，各種規則越來越多。但即便初來乍到，這些時間、這些夾角、這些命運也不盡是我們的吧。最能激發出來的問題仿佛不是問題，就在日日蹉跎中，我們聽到了一聲吟喚，它是大智大勇者的退場？

有時我在想，萬物均無痛癢，但一切存在的都如此真實？沿著那些江河走得越久，我們對人世的迷惑越多。這些形形色色、循環交疊的人間的生活，它們最初是怎樣發端的？這些高蹈的、活躍的事物，它們彈性自如、如沐春風般，早已完成了幾個世紀的離合與聚散。

十一

冬日午后，在城市里是不易搜尋到陽光的。遮擋物太多，我需要逐日而走。但鄉下不同，寂靜的院落一角，陽光鋪排著，會一直到黃昏。如果是地勢高些的院落，還可以觀察到日落。我曾經書寫過在夏日鄉村所看到的夜色天是怎樣一點點黑下來的？但冬天里夜色似乎驟然而至，它來得太早了。濃薩的冬季，像人生中一些突然的轉折。似乎每年，我都是極不情愿地來到了冬天。我不習慣萬物枯敗的樣子。但榮枯循環，年年如是。我似乎也沒有多少心境去接受夜色的降臨。我應該是持守如一地待在永晝里吧。天色雖有變幻，但生命未有窮期？三十年來，我一直居留于這樣的想象里未曾悔改過，但三十年來，日出日落，春秋更替，從未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我理解這種幻滅并總是心有不甘？這簡直太對了。我可能需要寫下的這類鄉間本身，即摻雜了比他處更為涇渭分明的舊日流水時光涌動，但自有節律。再以三十年為一個時間尺度，往前或者往后，我看到的便是一個甲子所帶來的世事沉浮。親人們埋在地里的骨殖已腐，像是草木在無知覺中積累的生的養分。親人們在人間的影子也沒有太多映照，因為時間稀薄，實在承受不了那些深情注視。我在多位親人的死亡面前沒有悲傷，因為相隔太遠了一三十年里，除了牽掛父母，我似乎已無余暇他顧。我記得那些破敗的院落里長出的青草，年年荒蕪，年年如同野生的家園一般，不再有所保留和成就。時間在這里是灰突突的，因為冷風撲面，宛若一道深邃的曲線。時間在這里也是一道白光，但我聽到的咳嗽和呻吟都已與這些舊物沒有關系。它們也只在數月之后才可能有一點點雨意，只是，再有數月之后，還會有一個冬日的循環。陽光灑在地面上，它們終歸比集鎮和城市里都自然和充沛一些。人群稀疏，像寂寞的羊只總在尋覓著巢穴還是食物的樣子…

十二

很早之前，我是以年來計時的。我的時間概念，取決于讀什么樣的書，決定走哪條道路，以及，我與自然萬物的距離。一切世事都充滿了新奇，因為滄桑世界剛剛開始。

現在，我得以日來計時。因為四十多年過去，滄桑過半，晝長夜短，我距最初的光陰漸遠，與終點間隔漸近。年關乍過，須臾又至年關…似乎，我不用扳指細算，便熬過了一年半載。我對時間的理解和感受的變遷，與我的經歷相牽連，那看似無窮的部分，已經慢慢地越過去了現在，我的生命最多搖擺在生命的二分之一處。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運算了。知道了生命的有限性，我的時間判斷便變得無比直觀。

四十多年前，我為什么會覺得時間是無窮的？

曾經有二十年，我對時間的感受是長短相宜不唯年，也不唯日地計時。我也不會在時間的流動中感到恐慌和拘謹。因為，一生太長了?？偸菚写蟀牍饩拔醇罢归_的面目，也總比已經目睹和交涉的為多…總不必太多地用“已經來不及了”這樣的嘆息思考。我漸漸地活過了一張白紙的稚齡，但對時間動止的概念不深，只有事務絆身，卻極少有歲月流逝的擔心

二十年，不過只是二百多個月，七千余日但卻超過了十七萬個小時！時間帶著指紋，在我的生命中銘刻，但隨著流風刮過，也漸漸消散了。二十年中，我與我并駕齊驅，也時有錯離和隔閡…只是，二十年前，我為什么會覺得時間是近于無窮的？

我的時間概念，漸漸取決于讀過了什么書，走過了哪些道路，以及，我與那些未及觸碰但終歸會有交集的人事的距離。所有的紛擾累積，也只在人世的紛擾中占據極少數，所以，我的時間概念，是極細小和微妙的一個端點。

時間的細沙仍然流淌在上面。極小的平面，極微妙不足道的流淌。但隨著年輪繼續前馳，卻極有意義。因為，我看到老墻上的青苔已開始萌芽分布，那些秘密的生都在死中復蘇…

十三

生活、思考、書寫都需要極其慎重地進行，因為若非如此，就極容易陷入無聊的一刻。當然，如果真的能夠專注行事，在事情揭幕之前就有心得。猛虎伏于山頭，你在無憂愁中游走。

事情繁多嗎？不，實際上恰如其分。人生尚且無須增減（由此及彼只是一條直線）。我記得幼年時我騎車從坡面上下來，車行如風的途中，我常常會急著回頭。我忍住了，到了目的地后才下車。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

因此不必流連太多。風景殊異，都是多余的。關鍵性的標識、致命誘惑皆如此直觀，但你仍是悲傷的。我們應邀獲得故事，上帝真是一個好客的主子。注意！這個地方的特色之一就是安全系數分外高，它幾乎不會受生物迭代的影響。

你不大可能考慮太多的社會因素，但是必得考慮。有時我看你的勞碌頭像，有時我自己也會造出一些勞碌頭像…后來這樣的頭像就太多了。沉浸在令人煩惱的街區，你或許便接近了那些天梯。無論如何你沒有繞太遠的路便抵達此地，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到老邁之境。

我們的相遇和分離都是恰切的。我遇到你的時候，猛虎依然潛伏，山頭風吹草動，會激發一盞孤燈。你在這樣的時間里徘徊二十余年—不會比此更久遠了。群星與原野交匯，你孤騖般的身影已經在這里徘徊二十余年，不會比此更久遠了

二十余年首尾，是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揭幕的時刻。山峰無故事，只是有多少草葉招搖。當然，開始的時候匪盜橫行，一些特殊的人群行霸王之舉。沒有規則，缺少敬畏，人命便始終如草芥一般。多少人獸未分，都在等待、寄望于全新的算籌？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但其實也不過只有短短幾十年。你當初認識的多數人都在，他們在舊有的尸身上又有新生？我們無法辨識。只是如果專注琢磨，謹慎運行，我們會發現人群中的善意鼎沸。唯過往河水猛漲，它已經埋沒了多少人的一生。

新的時間揭幕沒有儀式，也不是完整地呈現的，而是次第發生。那些同時蒞世的人沒有同時離世。那些積極有為的人從青年到壯年又到了暮年。我記得幼年之我騎車行路，此后數十年中奔波，似乎已達遠途……但乍一回顧，依然是三歲時的春風，刮過了我的肩頭。

十四

總之，新的記憶會取代遺忘。但無頭無尾的開始，無法窮盡的記憶，生活中的大小事件，這所有的一切，仍無法構成我將要書寫的全部。我距離那真正的“充實度日”仍然很遠。寫作是招搖的，除非將寫下的所有文字都封存起來，從不展示?！霸陉P門閉戶中度過一生”一從肉身到整個靈魂—這只是生命的一種。他相信這樣做的結果，是“使任何時日都無話可說”。但寫作之時需要保持反駁，因此這些空虛的部分，也經由一些特殊的組詞寫了下來。風格形形色色，也可能完全沒有，但任何人都沒有意料，任何人也可以執筆，我只是覺得這些假設會改造生活罷了。空洞也是紛涌的，那些純粹的聲音起初無法激蕩好惡，但時間一久，它們便會占據許多外在的時空。時間，陽光，急慮，都是漂浮之物如果這些組合加強了新的生活，會使我收獲新的心得？但安于世俗的暗語，聆聽歷史的回聲，想象同類之人的劍刃，完全無法茍同的歌舞，都不足以滌蕩這空虛之日的內部火焰。無論如何，如果真的目睹了四季轉折，但無法把握它們變幻的全過程，則一種苦澀的燒灼會漸漸彌漫在空氣中。我記得的物象都關切星明，月耀，日食，也關切方圓百千里的生靈。仿佛這樣，我才能活在人眾之中。他們總是急匆匆的，氣溫升高了，春日降臨，萬般生計連那些蟲子也可以飛起來，它們密密麻麻的，占據了你的內心？如果時間回溯，會將昨日推得更遠。他曾經這么干過，使風雨蘊含，容納萬語千言，也使長明之燈，貫穿整個夜色。我只是覺得形勢迫人，寂靜實在，都既不見大音，又不落虧損。一生奔波勞碌，也不過只是見到過了這一個春日罷了。百十年來，那花開的速度和激情，都未曾變過……

十五

有時，我會感到驚奇，因為我從未想過要給這些人、這些事、這些情緒動態寫書，但我卻一本本地寫了下來。我的經歷乏善可陳，但我置身的世界，卻極為豐富。在我知道了怎么運用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而寫出豐富多彩的文字之前，我可能一直處于平靜卻努力的狀態里，此后，我才變得焦灼起來。因為時間無法并行，而我想同時寫出的作品太多了。我已經完成的部分總是意外的，它們應該靠后一些時分寫成，甚至，完全不需要被寫下來。那些等待我早點動手著述的文字，卻一直被懸置著，我不知道，它們是否將永遠如此…或許，遺憾和不足才是我持續寫作的關鍵，如果我早已寫出了我一直想寫的，我可能早就不寫作了。從十年前開始，我便可以更加冷靜一些生活中也沒有太多脾氣雖然算不得太多困窘，但也遠遠不夠富足；只是寫作大體與此沒有關系，因為書寫總是單一和反叛的，它無法成為直截了當的賺錢工具。在世界上，我與諸多人事共同行走，但太多的事物根本沒有在我的心中留痕。我知道自己不是麻木不仁的人，但沒有更多的深入，算不上多么積極的用世，我已經為此而感到抱愧我多多少少也終于帶有麻木不仁的特性，我很少為此做出檢討。但太多事物沒有在我的心中留痕，我可能從本質上，脫離了我所在的現實生活？寫作或總是如此，我真正需要做的，是對生活和思考本性的追溯。我很少系統地談到這一點，但時間中的世相變化，像萬花筒一般，我總是覺得它們自具滄桑。我不夠完整地，總是片面地寫作著。需要用多少懺悔和自責完成這個應當被寫成的整體？在結果到來之前，我總是辨不出分曉，因此，一本本意外之書占據了我的工作領空…多少年了，重復和縮小也印證我的書寫和觀察，我所理解的完整和真實總是如此具體。我沒有堅定地走向我全新的、誠懇的誕生（但我力求這么做了）有時我會感到驚奇，因為設想之外的時間次第涌入了我的生活，我的經歷之外的人事、思緒如此之多。我不是一個追逐抽象表述的作家，我真正的快樂應該是書寫我想書寫的命運里的名字！我所受到的額外饋贈有點纏繞，有時我覺得我不應該如此，因為我所經受的困厄種種，其實遠遠不是這些身外之物所能體貼和接近的…我用心感受的幾個句子，它們密密麻麻的，早已自著成書……

十六

陽光滲透進來，早晨的空氣中白茫茫的。浮塵萬年不動，將人的心手融化了，也變為浮塵。窗臺上擺放的書籍堵了一部分視線，因此我需要挪動身體，才能夠接近光明伸張的一個狹小區域。季節轉換，驟然變化，我有些感冒了，在這里也只能坐一個很小的時分，讀不了多少文字，但游戲已經開始了，我可以幫你將那些未及告竣的收尾工作完成。日常的枝葉，環形的白色繞道，都浮動在游戲上空。車輛迤逾鳴笛，草木綻放生機，日常的重物都被過路不言的人繳獲。時間緩動，陽光噴薄，分外堅韌。在此前很久，我就種了密密麻麻的巨樹。一切都是虛幻的引擎，須臾間將幾十年世事籠絡一齊…陽光沒有完整地楔入，也有風和云在慢慢靠近。我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屋內就變得熱騰騰的，思考和記憶會漸漸顫抖起來。如果時日貫通，向來沒有隔阻，陽光之新是否便會取代一切生活記憶？也許只有靜止的時刻，有利于你的游戲表述和魔幻集中。我的注意力都在透明的間隔那里，我知道，你巨目灼灼，是在飛鳥的縱橫和彈射里建立軌道。陽光灑在地面上，也只有很短的一刻，絕大多數時分，它浮動在空中，造出塵土般、草芥般的飛人…

十七

似乎需要將一切急慮和痛苦轉化為時間的涌泉，如此方可使靈感源源不絕？不，這或許只是警告。因為疾苦終將消亡，而靈感的朝陽永存。似乎應該著力于對朝陽的描繪？清明之雨，抖動的鐘聲，急匆匆地披衣起床坐于桌前的晨中繪像…似乎只有坦然地寫下今日之我見才是今生、此刻、創作的對應？因為時間仍在流動，一旦子彈跨過江河，昨日和昔時便會形成。我的一個早起描摹光陰的習慣可能導致了思緒似箭、在弦的臨空，這也是去年的金龍？因為湖水在蕩漾，白云連天，清明將至兮秩序井然，身心皆得治愈兮冷風見證，于是有了連環療救奇跡的誕生。先是構造一室于戶外，再于室內筑屋，屋中生創世天地、命運寰宇、各方十色星座每個年度，節序成于律令，身心皆為蹉跎，于是有了話語許多、柳絮紛紛過境、雨水彌塞廊柱間的深沉況味？野生的時間、固定的雨水、塌陷的區域、疊累的故事都是湖泊井蓋，也都是祝福、怨言、此生與彼生間的通途與障礙…我見清明雨如此之多，幾成新的依賴、幾度悲歡的實在。公共交通執著于穿行，我見許多候車的童子實有新命在身，因為從此處深達遠方，源流已在，清心發起，授受無人時間長生，即止于晴好。清明是為泉流水線之不老…

十八

有時我是為了一本書去尋找另一本書。有時書自動冒了出來。有時是一個標點。有時只是一種吸引。自信。格外的意境。

我不知道我可以完成什么。能夠寫下多少。書寫不是萬重山間的落花。書寫有時會漸漸地生成。有時是自動地消散了。

書太多了。像云霄中飛車。像沉悶的時間中緊張的索求。書一味地穿過了判斷，顛覆你的認知。不必為了特殊的理由寫書。也從未找到書。

但書吐出各種芬芳。書太多了。書反被書淹沒。億萬年中，只有書在前后貫穿？不，山林中有太多荷鋤者埋葬書。冬天蕭瑟的冷風凍傷了那密密麻麻的書。

戰爭也會毀掉書籍存儲地。戰后重建的圖書館已經不復舊觀。就在霧靄中，滴水之聲承受了太多書的柔情蜜意，承受了書存在于世的方般蕭瑟和苦衷。有幾人真正地懂書呢？

但書的制作者仍然怠惰于分工。書之前生筆墨有賴于只留黑白色。現下的書寫在田間，更像寫下一粒種子，它們是否會成功抵達果實累累之秋？書是無聲的，沒有佐證和判斷。書是思想的烈士。

我并未完全識別。我不知道，被書占據的時間上游還有幾人正處歸途？書帶動了太多問候，但這又有什么呢？書已經開始霉變，它的黃色頁面正好為你提供了一枝羽箭！

對的，必然會有消逝。書的創造者在鄭重其事地探討人聲。我不知道遠處的叢林中有多少望眼欲穿的孩子被書所累，或仍處無書的困窘？對的，淡藍色的星空之下，有多少孩子在餓著肚子趕路。

他們的名字寫在紙上。埋沒在土里。若干年后，書人俱歿，我們均歸于平淡。書有時密密麻麻地堆積，它多得像塵埃之中的塵埃。我小心地為此刻光明哭泣，因為書的顏容，多像隨時隨處的葬禮啊！

十九

確實會有某些狡詐的人，因為他們的愛是假設性的，在陰暗中生成。

但也確實會有確定性的愛。為了愛而付出，從而使自我的一切變成真理的一部分。不需要有任何記憶和傾訴，也無心靈的震蕩，因為愛的存在已經化解了全部“不必有的成分”：歪歪斜斜的街道，高天闊地的熱情，背后一套“我本來以為”的說辭…

迷戀美色無關誘惑。美色自然出于純真博物館。但“美”萬不可疊加在矯揉造作的身體中。因為一旦矯揉造作，那自然的成分便被撕裂了。時間容錯萬千，但恰恰不容偽飾。造作和偽飾降低了美的真誠度，甚至極易使其走向反面。目之當下，非天然的美在泛濫。因此，“我本來以為”真實的時代之中，虛幻引擎已經發動。你無法判斷那個令你心動的人便是真實的…

二十

藝術有存在的必要性嗎？是的，藝術必然純真而美。它醞釀于生活、社會和時代的誘惑，又能超越種種誘惑。它能夠自成天地。但藝術的渾然，若遭遇了回測的判斷、僵硬的尺規便會變形成庸俗喜劇。若時代困窘，喜劇會演繹成悲傷之河流。道不盡的歌曲，數不完的反面典型，都會使藝術之途變得歪斜、險峻。我們時而擔心，時而慶幸，時而信疑參半？但真的藝術，必因渾然天成而美。

我們也時而有疲倦之感。好奇心不起作用，說教和辯論也不起作用。真正有益的，仍是挖掘心靈，將想要表達的一切以最真的筆墨表達出來。在既有句意越來越強烈、充實和延長的歲月里，可以觀星辰輪轉、洋面潮汐，也可以注視群英薈萃、蜷蟻貪生，當然，更可以視美、愛和自然春光為珍寶。春色是否最難繪？但春色已滿園，新歲已登臨。

純屬意外、自然存在的話題急電撩人。閱讀某些“如若己出”的句子，心弦被觸動，精靈何至悲化風？

二十一

在漂泊中可以獲得命運感。無比真實和寧靜。在漂泊中會感覺安穩和可靠是愚蠢的，因為命運感消失了，似乎只剩下了安穩和可靠（“味同嚼蠟”）…

我們都遷徙過許多地方，像蝴蝶、昆蟲或微不足道的獸，像猛虎、龍蛇和勇猛的敵人，自我的敵人一內部充分燃燒，周身布滿警惕的意志！像泥土和落葉，但豪橫、驚恐帶著十萬泥土和落葉，裹挾著雷霆風暴，成為驚恐、玲瓏、硬朗、審慎的指紋。時時都可獲得解放，但時時都獲得了拘囿…·

在漂泊中，似乎沒有頭尾，但似乎時時都是頭尾，鳥兒飛過，你看見了什么？喧囂是常有的，但與己無關，只要你的心不受紛擾，喧囂總是常有的！甚至喧囂和煙火色本身即是一種安定。獲得了命運的感覺很離奇滯重……

我不知道會帶著一些久違的記憶活多少年？思想沒有質量，回憶卻總是常有的。暢游大海，漫步于那些人生的前序：各種寓言、生活的引線；各種大海，各個方位，現實與夢幻交織，東西與南北差異…總之是新鮮的大海吧，帶著沉甸甸的泗涌的波濤，帶著人生尚未開啟但人情已至老邁的滄桑之感！海水在宇宙里漂浮，如果沒有地心引力的深情牽引，是不是會像激流或慢慢飄灑的陽光般彌散于附近的寰宇？

人也在地球表面漂浮著。我們的奮斗，是為了占據一個角落（有時會因為心力不足而瑟瑟發抖），有時就已經落了下來。一個角落，在地球何處各異？在彼此看顧不及中，與鳥獸和各類生物同游。同類是極多的，但環顧時極少，因為各自皆為孤軍，上下左右都不見伴侶。尋找你自己，只是為了落到一個不那么陌生之地嗎？只是一個角落，卻可藏匿你全部的身心（“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宇宙”）。

我覺得還是要書寫真實和寧靜的漂泊。撕心離肺的日子也有，但終歸難以持續。因為苦難溢了出來，會把人的骨頭和意志力壓碎。慢慢挪動，寂靜求索，最終會形成一些時光的冊頁。這是“自我的洪荒密碼”，帶著娘胎里的印記，可能一直就有。文學在這里形成了，其實也只是一種還原一一你沒有創造出來，只是當北風起時，你帶著宿命般的記憶回了祖居之地。晴空朗朗，映襯著漂泊中的滴水和火焰！

二十二

眾鳥啁啾，像年邁的人們壓抑的喊聲，也像孩子們歡呼雀躍。像一枚樹果開花綻放，也像地里的果子大咧咧地吸收著養分。像看不見的草葉，也像奪目的明珠。

幾個路人跑了過去，他們繞著冰湖跑了多久？奔跑者沒有疾苦，卻有著彼此不同的奔跑之路。奔跑者是昂揚向上的，也有少數人，俯首向前。整個身體與這個冬日融合，像冰封的蓋子被打開，昨日之事依然記憶猶新。

幾十株冬青樹列隊站著。稍遠處，幾十 幢樓房列隊站著。再遠處，幾十個村莊，幾 十座城池列隊站著。裸露了皸裂肌膚的人 群，熙熙攘攘地到了終點，列隊站著。幾十 種命運，幾十顆心，幾十顆晝夜閃爍的星 辰，映襯著冰結的湖面，列隊站著。

冷風中無人說話。他們保持了久違的冷靜和沉默?？菔挼募竟澙铮灿幸褂挝礆w的陌生人溯流而上，到了另外的湖面上，另外的城鄉之間，“謹慎地盯著那些被拋棄的舊物，盯著時間燃燒后的灰燼，就這樣一路町視著未來戰士重生，他們打開了細胞復蘇之門”。

北方的早晨是灰白的，遲醒的人們在夢中迎迓。似乎沒有一絲生機。重重疊疊的命運里有一些空洞的批評，一些細小的推究的聲音，有一些歡合，也有一種惆帳和強迫的自制，帶著未經審視的節候，到了虬曲小令的造作之處。小鼠有孕，它們在暗處伏臥不動。

終于有一條天河，劃開了空中行云…月色隱現，已經淡如萬年后的墨痕。心頭震顫的女子像重新回到了戀愛之地，我看到她轉頭的一瞬，“恰逢聽到了鞭炮應時的鳴響”.·

晨中喧囂，幾如谷地里層次可聞的裂帛。

孩子們走了過去，感謝這一季新生的天地，“因為他們相愛，所以感謝這一季天地新生，蔚藍和金紫的花開?！?/p>

二十三

復雜的、萬象般的早晨，沒有次第而來，而總是同時發生。各種開啟不約而至。大大小小的出走、離開記錄在案。早晨仍有寧靜的夜風。睡眠沉醉在每個早起者的心中，仍然是過去式的、向內的，沒有直接蓬勃起來。問題就在這里還有人像少年一般在雪中呼喝，嬰兒也起得很早，但世界仍是黑漆漆的一團火焰。仍然是最大的世界，紅色的、微小的火焰被淹沒于其中。無法凸顯任何存在似的，也無法直接地飄揚起來，一切都是寂寞和安然的我們日復一日地經歷著如此相似的早晨。神色如常。疲倦感和新生兒的幻覺融合在一起。將紀念物和正在展開的創造感融合在一起。那些同時見證的、萬般紛擾的事物里，也有愛戀和斷裂，有空闊的、白茫茫的群山般的冊頁有著重向著下一步的傾斜，而稀見回顧，也未聞那些陳舊的孩子長成了大人。他們是自然而然地變得老邁的，不會被時光中任何一雙眼睛記住。早晨只是跳動著一種韻味廣大的節律，在漸進式地閃爍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鬧市里，也跳動著百千種一往無前的精靈…

二十四

我如何繪出你的形象？我如何遏制你？這一定是無盡的話題之中最微小的那一部分，這一定是無盡的邂逅中最難以承受卻始終存在的那一部分。人群曾經是狠狠地活著嗎？依靠一些特殊的記憶（空虛的、寧靜的指引）！依靠一些不眠不休的下午，依靠村落中的明亮的下午。我們接受的那些指引，已經沿著河流的方向動起來，它們自己造成了冬日的磅礴形象。我在不知道如何入睡的夜里看到你，高高懸掛的星子，單獨直立的墻，看起來是白色的，實際上卻是透明無物的墻。我做了什么？依靠你的動作、聲音，接受了你的歉意，完成了這個季節里最難以言明的一個下午。一分鐘！一種人類生活的線條！片刻焦灼一種從未斷絕的、呼喝著蚯蚓讓道的思索。

二十五

人生中應該有很多沖動，但我從未有過一種想法：成為任何他人，擁有他所擁有的一切，經受他所經受的一切。無論榮辱，我都堅定地站在了自己這邊嗎？事實卻非如此。我只是對時間流線中那些未及細思的部分心懷好奇。成為任何他人，雖不無可能，但它意味著將自己的過往與今天決然地切斷。我確曾有過這樣的時候：突兀的轉折和離別，沒有任何過渡地獲得了一種類似新生的事物但我的變幻還是太多了。站在今天的角度思索，我可能應該沿著幼時村莊一步步地走到鄉里，再到縣城、市里、省城，但是這個漸進式的過程，已經被動地大幅縮短了。即便如此，我仍然在述說著肺腑之言，在經歷著、感受著，也因此獲得了一種特定的、唯一的因果。成為他人會使這種唯一性變得遙遠而不可知，世相紛繁，那些東崩西裂的生活，其實并非造物的創造，它們只是世界無數奇跡之中最不足道的部分。自然，唯一的因果也是不足道的，但知道自己的由來時，可以使恍惚的成分減少。我們生活中夢寐的種子本來與現實的種子一樣多，只是拉鋸過大，許多細微的枝葉就會被忽略。昨日與今日的連接，晨與晝的傳襲，黃昏之后裹挾著忙碌和情欲的夜色來臨……它們都不會被思考，也無法凝結。而我發現自己最以為隆重的時刻，不是自我被突出的任何時刻，而是那些滲透了各種奇怪的聲音符號的時刻。寂靜的流水、宏深的背景、開辟時的蠻荒氣、生活中的寓言性，都大過了人生中一些具體的指令。如果我迄今仍有沖動，我或許該走一些更為堅實的路，觀察時間的勻速運動，記住曾經燃燒的烈火，忘卻不滅不休的驚悸的縈繞…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恐懼并無交匯，但如果我在閱讀，我會發現并理解很多答案，那些平淡而有形的人群，他們“趕上了長身體的好時候”，因此，正是他們，“寫出了無數命運的相思豆”。

二十六

生命中有許多突如其來的消逝，仿佛它們本來沒有存在過，仿佛失去、空白才是事物的本源，而它們曾經的存在只是時間的障眼法。我在年少時目睹過許多貌似亙古的東西，但后來，它們都不見了年少無知夸大了它們在時空中所保有的形態，仿佛它們的本來面目就是超越宇宙的，有著令我們高不可攀的、可無盡倚賴的特征。多少年過去了，各種已知和未知的辨證法都發生了作用，而我們還像個孩子般，對往事滿懷惆帳。如果說，生命中還有樹木，那這些“惆帳孤帆、淡月微云”便是樹木，它們是在萬般情性用盡后落在我們生命中的珍珠。

二十七

應該正是遺忘使生命在時間中結冰。冬日回溫，如同初春，但是我們的假設未盡，那無窮道路中還有白色圖幅。一日一日累積，一堆灰土一塊磚石地累積，用不了五十年，你便可以看到暮色。云層厚實嗎？但是藍色的剪影已經滌蕩了那些云層。作為不知所來、不知所至的人群，我們已經瓜分了那些云層。用最后一點墨將那些云描摹下來，不完全是白色的，而是有金色、灰色的鑲邊，在深湛的宇宙里一正是你們慌急中舉起的手，在慢慢地加速、融入，成就天空之城。曲折的冬日，三五天一個轉變，七八分一次枯榮，草木雖無深秀，但也已經醞釀和蓄積了無窮水流。冰面上行走著遠去的燦爛年華，應該正是那些時候，你看著先人們放棄了成功人生隱居邊僻村落。百年過去了，積雪仍然覆蓋道路，萎草仍然彌散山坡，只有方言俚語中種下的稚嫩童聲，在日日激發暮春的種子。暮春者三，像你頭戴往日的荊冠…

二十八

日光底下無新事，是因為許多結果在到來前已經顯露征兆，許多類似的事已經發生過了。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則同時證明了人的愚鈍、勇敢和清澈。道路崎嶇，河流涌動，它們都各自具有一往無前的特征。對個體來說，雖然見證了上一輩人的分崩離析，也見證了無數悲劇和災難，但仍然不會未經奮斗便選擇死去，更不會未經言說便直承沉默。每一種類似的情況總是這樣的，但每一種人的說出，卻都具有唯一性。至少在言說和行動成為事實的時刻，每一種言行舉止的執行者都堅決地認可這一點。我并非故伎重演，我只能老生常談，都既真實又不真實。自認非創新者其實未必不創新，因為局部懺悔也有新意，坦言在執新法、做新事者未必真如其言，因為焦灼于創造，人同此心，或會陷入庸俗和趨同之境。總之，一切都未有定論，但我們既深覺闊綽，卻又做了時光中的賊。偷取那些黎明中的光照，讓今天的陽光只照在今天人的身上；挖掘未來之可能，提前透支，將未來可期的陽光也早一步落實在地，不容未來人再有充裕的明日機緣；或者總為過去的人進行收結，記憶中的更新，猛進時的回頭…凡此種種，也都是我們雙眼可見的獲得、盜竊，總之貢獻可能是極少的，因此我們肉身庸俗在唱出明媚歌兒的上午，我別無他法，只能寫下蹉跎時日的贊美詩嗎？這本是千條絲線制成的網絡，但我的書寫卻是誠摯的。這本該是清明、靜止的上午，但川流不息的街道攪起各種時間的煙塵，我們看到那冉再升起來的天空我們的看到因此是變幻無窮、未知和渾濁的嗎？

二十九

不管曾經寫出過多少杰作，總有一些時刻，我們是失言的。這是時間中近于完整的空白，書寫本是為了抵抗和填充它的，但現在的問題在于：空白太多了，書寫者東拆西補，也不過只是抓住了空白中的小小裂面。沒有什么符號能比日之圓月之弧更具形體感，但也沒有什么人，能如我一般，在拾筆描摹的時刻才想到了來生之緣。那些空白時刻或為來日替補，只有想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比昨日活得更加充分。雖然知道這也可能是錯的，但這根本不是什么多余的塑造，而是你的心在繞過彎路時所體會到的蹉跎時日之疼。

三十

時間極有限，而記憶正未有窮期。我時常震驚于記憶疊加，思緒連綿，往事總如潮水一般浮現。尤其人生中主題越集中時，想象和回憶越頻繁。這似乎是人生中的詭異之象？但人生中會有無事的日子，天地廣闊，物是人非，滄桑行止中皆不見孤怪冷僻記憶終于消散了，它不是后浪推前浪，而是涌流歇止，時間空洞，記憶也因此變得空白實在。離開了那種層疊浩瀚的在場之感，記憶空間便是不是變得透明起來（沒有重量感），像毛細血管纖毫映現的人類肌膚？

三十一

事情并未終結，但隨著夜色盛行，事情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像落葉消失于泥土一般。無事可為的生活也會綻放綺麗芬芳。消失極富意義，因為正是這種消失展示了時光之力，它能夠直擊思考的頹萎。向來彌漫于我們生活中的，正是這種不期而遇的曾經消失的種子。故人容顏艷麗，但早已為人父母。作為春春的一切都消失了，但生命未曾終結。葉子的顏色發生變化之時，故人們在沉默的光明中大聲問候。消失之樹只有面向黑色根須，才能在未來的轉圜中扎得很深。

三十二

我堅定地相信我能夠走很遠的路。這不重要的許諾事實上已經開始了我的生活。在我目睹了無數大地上的事情以后，衰老來到了我的面前。沒有一個整體，但也沒有一個細部證明了你的錯處。你應該就是這樣被淹沒的。冰面之下，不時會有潛行的魚幾敲擊冰層，沉悶的響聲很快籠罩了整個冰湖。

三十三

人沒有太多復雜的構型。人只有一生。人中有太多龍鳳？無數的你我不分。昨日過來，今人穿梭，像天地相雜，已經變成這樣了……太多的冬日早晨，那貫通數十年的鄉間煙塵寒冷慢慢地衰落下去，平地上樹起高高的圍墻。院子里一片安靜，雞鴨沒有，貓狗沒有，連鄉間雀兒都未蘇醒。幾堆柴禾，幾十種可能性，這樣風風火火的燃燒還有千百寓言嗎？灰爆已經灑滿了高處的天空，樹梢上吊著看不見的枯葉，各類住得遠近都如比鄰的朋友們。我站在此處，已經像回到了腹地的嬰兒，無論說什么都似呀呀學語。我看見三十年像被鋪排和壓縮起來的一張紙葉，它沒有任何過渡地，融入到了空氣中，晨風輕拂，你應該能感受到紙葉的飄動無依和微光閃爍……

三十四

我寫了太多的流逝。時間的轉換太快了。因為我已年近半百。但在我年幼時，我總是希望一段生活快點結束一現在，有時雖也如此一但我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來日太過久長，“我幾乎就等不及了”?，F在，我幾乎能夠看到時間的盡頭，“生命來來去去，不過都是如此”。我不需要當然也不會重新走過。根本沒什么新鮮感。一切榮辱和悲欣都要過去。像凝雪終將融化于水，它無須見天地，直接了當地就生成了另一段旅途。我總覺得我的書寫尚未接近流逝的真諦，它總是蒼白的，只是，“我仍然寫了太多的流逝”在熙熙攘攘的書寫中，每隔一段路途便有一個驛站，我可能迫不及待地助它完成了對虛無、誠摯、紀念和死亡的收容

三十五

生命總是未完成的，死亡也不是終結。

當我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許多個年頭已經過去了。我之前覺得未來廣大，真正屬于我的時代尚未來臨…或許從生命無盡頭這一點看來，道理是對的。人的呼吸不止，便永遠有一條通道會通向未知。但四季總是更新，晝夜一直轉換，沒有一顆恒定如一、萬古不變的星辰。我總是在自己的思緒里日夜操勞嗎？這也不大對，因為大多數早晨，我已經變得平靜。大多數開初的時辰，我都沒有命運的疾患之感。我在年輕時候的行動和書寫，也不像經歷過真正的孤獨、死亡和滄桑之人的書寫。難道我早期生活的曲折已經被我忘記了？只有時間遷延之下，或許余留的歲月遞減，或許突然的醒悟，我的焦慮感會變得重起來。時間會在后半段加速，它堅定地在闊大的地方生出渺小的叢林和宇宙。汪洋也像碎小的、有限的存在之物，它們無法容納更多的識見和辨證。但是急驟的光陰過去，死亡般的夜色暗涌的寂靜來臨，高天闊海便再度恢復如初。多少死而復蘇的魔女生出新鮮的羽毛，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孩子們歡樂的笑聲。在你的肢體中長出一棵樹苗，它受到枯藤、夕陽、枯竭和亂離的襲擾，但卻持守如一地變得粗大和高壯起來…死亡也不是真正的終結，生命總是未完成的。若非如此，你便不會在亡魂遍地的區域感到燃燒的星光，如常的晝夜，不滅的火焰一它們密密麻麻地見證了你的新生命誕生。晨中萬物都是稚嫩的，但它們開辟了夜風景的書寫。落在石碑上的字跡也是莊嚴、工整的，溢滿了往事的流風和遺韻…

三十六

一代人本來應有一代人的文學，但新的要素出現時，人的思維卻一下子很難接受。因此，新的寫作會持續地被舊有的、既成的體例排斥。一代人要拓寬新的局面，卻發現自己的名字不斷地被淹沒要爆破嗎？需要太多無業的人寫下游民日記，需要星空絢爛，發出明亮和黑暗交織的火光，需要語言在生死的須臾發出聲來需要摒棄許多東西，要不冰山覆蓋，雪蓮長出，花不開，遺忘和無視卻始終存在。人生是有很多風險的單程旅行，一代人的命運熱烈，一代人的命運平淡，我們攜帶著這天然的賜予老去，可以寫下什么？又真正地寫下了什么？最后經常會發現大量的空白…因此無謂的疊加、貌似深情實則無情的敘述，找到果實后伸手竊?。]有羞澀）的欣喜，處處充斥我們的生活。我寧愿寫新句子。新是難得的，卻總如骨頭橫亙在喉。為新而新，因此在燃燒火焰，拋棄了很多東西。處處皆是灰燼，天穹般的未來一天接著一天。暮色向晚，心魂無依，才是不變的鄉情。我想起，已經二十多年了，人已老去，卻仍似新出，融不進陳舊的庭院，看不到凡常處的風景。因此尚未老去便垂邁！我總覺得會像石頭一般成為雕像，成為小狗的朋友，成為墓地新柳（守護著地下的親人們）想象自己不盡是無邊的孤寂，可以隔著天空和地畝對話，隔著山岳和飄雪的九月對話。此生行將結束之后，打開攜帶了一輩子的隱士妝服，打開頭頂的行云，仿佛自己也有飄逸之姿但是我們游走在一隅之地多么久啊。形形色色的人間愛恨我們無法辨別，長時間沒有擺脫，或者終生有牽掛，死去亦不瞑目？新的一代人已經來臨，他們跨越式地創造新的意境…“如果沒有結束的意思，朝霞和不出門的孩子都撥云見日，令你煥然一新”！

三十七

世間總是嘈雜的吧？因為你總在尋找和接近，非喧嘩的街區不可以安頓。你可以試試在密林中或空曠的荒原上度過一生，等到臨終時寫一份密柬發射宇宙，看看是否有關注此事的人接受你的信息。那些前仆后繼地來到塵世中生活的人被各種難題所阻，根本無法形成自己金剛不壞的肉身，他們很快就變得衰朽。我當然是其中的一份子，否則我不會寫這樣的書。有時我想離這樣的境況遠一些，但沒有做到，傳統的禁錮和深壘已經密密麻麻地滲透到了我肢體的內部。我只是會忍不住地深思，世間為什么總是嘈雜難忘，那些闊大的、秘命一般的字符都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試試尋找那些字符，如果有機緣也不妨在人跡罕至處停駐。你無論是否有收獲都可以提供一個樣板離開整體的族群，去找一找你命運的驛站中最后一個留守之人。生活的風吹得堅韌，月色雖然彎斜朦朧，但也只是一個觀者，她沒有走進你夢中的意思。月色創造了一個邊沿，她奇跡般地解決了你的遐思問題。如果還有數十年不死，你可以在人群的外圍再造抒情曲，這樣大風刮起軍衣，就能知道風中奇緣是否算數。夜中安靜的時候，你試過打開天門？是的，南部新城的建設便有一些基本指數，你不能長得比城頭更高。你的胸廓也不會容納貴重的時間問題。原野不大，但伴唱的歌兒已經繚繞四方。

你一定要在繁華地終老嗎？在這里購置住所，以使那郊區的猴子進化減速？使自己的腳步銜接鄰人的腳步，使自己的生命等同于一段歷史的生命活著而有思慮總是危險的，因為精神的疾患會來，你幾乎不可能一下子遁入空門。你的影子會長大，它是另外的生命，不會依附你而生存。在人世的這一番折騰，使你感到辛苦極了吧？那么，應允你的饑渴，書寫你的苦樂，接受你的日漸消瘦，這樣你就能成就一個完整的人了…

三十八

兩顆星之間無比接近，但從未碰撞。它們的運行軌跡，是一個深切而直觀的謎。你相信時間嗜血嗎？它踴躍地帶領了急行軍…那些饑渴的鬼神之作便是它深夜的產出。源流深處也有不知情的大人。非只如是，平原上的老者也看顧虎豹，他從始到終都隱忍似弓我路過山嶺時毫無睡意，因為漸漸地進入一個世界，便是漸漸遠離另一個世界。在極致的智勇生發、云翻風飛時代，我徘徊再三，放棄了自己的無數所愛。“你可以試試做個孩子，任情適性地做個孩子”兩顆星之間有個區域，正是孩子們的領地。他們建起了星辰間的屏障，因此這里的云層看起來像個簾籠

三十九

我不是專程來寫作的我只是在生命進行的途中，有感而發地記錄下了我的生命感受。我所體驗的那些時光，它們或如金色葉子一般絢爛，或如凜冽大風，吹走了我所經歷、觀察和體恤的一切陳腐之物。我需要在我的文字中塑造一個光明金身？不，我融入了各種榮辱、鮮艷和朽壞的時辰，也融入了各種過錯、疏忽和蒼茫的洞天。我的書籍是遺忘的證詞，是另一個被忽略的宇宙，是書心之島，也是妖嬈古樹下的一粒粒松籽。在冰封時節的正午，柔軟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著回歸的路人。你認識那個高頭大耳的人嗎？他可能便是超越了激流的淚珠，是各種虛無之物的化合你觀察他手臂上的珍珠，它定然是冰結的茫茫夜色，是枯葉凝重的漂浮。沒有一個人可以識別他真正的源頭，因為萬物復蘇，他無論如何轉身，皆如一個繡花枕頭……

四十

死亡也可以變得簡單、純粹，不需要哭天抹淚，因為人像一陣微風，根本不會固定一處。我們在肉身中獲得的精神，大體不是萬物的支柱。人的死亡明凈，直接，可以承載不動如山的偉儀？不，人從本質上遍布臟污，那粗鄙的舊日，早已造就和累積了人的尸身。我傾聽那哀樂，像傾聽萬古的天籟。蜻蜓帶著湖光而來，它才是那百世難得的承載……

四十一

經常如此：覺得時間繁多，人生并不急迫，但事實則是人生會如飛箭般逝去。人常常在做驚魂一嘆。我們慣見的場景：暮云連天，我們是在強作解人。你夢中能看到多少浮華嗎？夢中空空蕩蕩，只是有一些早年鄉間的氣息。真是不可思議！人走了一輩子，仍是早年的記憶最重。醉中謀求的，也在醉中丟失。你曾經見證的，都如米?；稣菩?，它們壓根不能久存。即是如此，也沒有名字。也不明晰。不能成為確定的一物！我已經到過北方了，從地形上翻過山嶺，巧遇多年前的感情？夜里疾馳，其實更新了多少日子。拖拖拉拉著邁過了多少金線，雪白的鴿子飛翔得堅韌而婉轉。那樂于修飾的，也是動聽的。那斥責的，可惡的…或許經常如此，貨物已然運上碼頭，而人身所在，也像一個漂泊中的來回我的思想晝夜，與溫差無關，只與虛幻的五官是近似的。喧雜的失聲，靜謐的挖掘，勤懇的消散，只與并無的對白是近似的。時至今日，天堂也有濕潤的歌喉夜游，筍尖草坪婚禮，也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之處。常常如此：我剛剛見到了你，但你轉眼就消失了，園圃中葉芽秉燭，真是深深、綺麗的一嘆…

四十二

蘇武本非牧人，但他北地持節，唱出了一曲長歌。蘇武忠正嗎？一成了“雪域中的孩子”。連篇的畫幅，無法繪制蘇武完整的形容。他從精神上長出草木，他的血液中本有不屈的靈魂。路經浩大的歷史深處，蘇武先從孤獨的人過渡，最后贏得了完整、動人的一生。我認識蘇武嗎？不，他已然遠行了。我們身處不同的時間線上，但我的閱讀、思考，一到蘇武這兒便變得冰天雪地，不是更加美好，只是清靜而已。荊棘塞途，風從海面穿過，沿著歷史的縱深而下，我看到你了…現在輪到你來唱白，將命運中的人都繪成了持節的蘇武的樣子。如果再拓寬一點渠道，陀螺會無盡地旋轉起來，巨大的身形像飛鷹離開地球雪也被甩上了天空。蘇武像污濁之中清潔自身的生物吧？他也有堅韌不拔的困惑嗎？現在時間無法挽回，我們用以理解蘇武的那些字句都變成了雪白的羊群…

四十三

創作日記幾乎是人的一種本能。日記播撒了人的思維的輜重。我們寫作的起源便是日記，因為你不可能越過今天的激流去探觸那些特殊的山峰。每一個寫作之日都帶著天色的映襯和對人世的觀感。是的，人只要活著便能體會到呼吸的韻律，它在與人群物流的溝通之中獲得了一個意念的大洞。你遵循萬法創作自然的日記。隨著思考的加深，也可能目睹碎屑變成流動的恐龍。它仍然活著，澎湃的海洋上方，茂密的森林深處，都有無數同類的行蹤。談到一個物種的消亡，你的神情是詭秘的。談到愛的消亡，你才斂持地坐起身來…但其本質是一樣的。我有時到訪一個從未蒞臨的故土，只是靈魂的隱語之中，早已存儲了無數相似的港灣。

創作日記是許多人不約而同的選擇，因為他們已經把篝火點燃，火焰焯燙，熏染出物是人非的滄桑。故土的歲月之中，有一些黯淡的時辰，只是鐵石一般，它們經歷了各種顏色的春秋。沉默和歡樂的日子，楸心的日子，全程目睹神圣誕生的日子我通過朝霞和夕光來見證日記的苦功，沒有太多的領會滲透的虔誠，牧羊之年的池塘幼魚也已經散去了很多年來，故土干涸，時代加速，創作日記者像個孩子一般站在那里，他必須有一顆誠懇的心才能進入日記：一個完整的世界。一些書寫的計劃。一種不畏艱險的綻放。日記又像瀑布一般，給你發送了波光粼粼的圖像，一些特殊的獵人懂得利用太陽的折光去制作一柄木叉…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