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評論二篇

我要像巫師一樣寫作

——劉寧詩歌印象

剛剛研究生畢業(yè)走進高校工作的，詩歌已經(jīng)在《人民文學》《十月》《揚子江詩刊》等雜志發(fā)表，她的出現(xiàn)，不僅是民族文學，也是當代文壇的驚喜和希望。

2023年我與一起參加中國·麗江二十一世紀納西族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會，有了面對面討論她的詩歌，走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的機會…

2014年，考入了文學氛圍濃厚的，開啟了她的文學夢，2017年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逐步走向成熟。

家鄉(xiāng)在，上小學以前，她一直生活在這個納西族村莊里。

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路徑來看，童年時代的奉科留給劉寧的資源一方面是路徑，另一方面是困徑。

2014年，劉寧在南寧上大學，溫暖而濕潤的南寧為劉寧提供了巨大的寫作平臺。走出麗江前的劉寧，詩歌寫作只是詞語的堆砌，充滿了浮夸氣息和年輕人慣有的憤怒。有人告訴劉寧說，劉寧的詩歌可以寫家鄉(xiāng)，寫自己的民族。但是劉寧心底對“少數(shù)民族女詩人\"是厭惡的、抵觸的。認為“少數(shù)民族”和“女”兩個詞語把自己貼上了標簽，把自己異類化和狹隘化了。才高氣傲的劉寧的詩歌創(chuàng)作背離了納西族、背離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和童年，這樣的背離，讓詩歌缺少了真實的生命體驗和人生際遇，缺少自己個體的互動和碰撞…

2017年劉寧獲得廣西民大“相思湖”現(xiàn)場作文大賽一等獎，這次獲獎給劉寧的寫作帶來了鼓勵和肯定，于是在2018年劉寧考上了云南師范大學雷平陽的研究生。雷平陽建議劉寧找麗江東巴聊一聊，雷平陽認為納西族的文化很值得寫，值得回頭看看。雷平陽的一番話，讓劉寧釋然了，并與自己和解，并將詩歌的寫作視覺鎖定在了“奉科”。

奉科，屬于云南麗江高寒山區(qū)，交通閉塞，物質匱乏，信息滯后，在現(xiàn)代人眼中的奉科，充滿了苦難。詩歌的創(chuàng)作源頭回到了奉科，回到了童年，回到記憶里。奉科一方面很貧窮，另一方面又很美好，童年帶來的回憶是無憂無慮的。劉寧認為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奉科是一場大霧，麗江城也是一場大霧，劉寧是站在大霧之間的人。

在童年的劉寧眼中，麗江是一個大城市，高樓大廈、人來人往，神秘，渺茫，陌生劉寧充滿了認知和理解的渴望，不斷想象麗江城是個什么樣子。六歲時劉寧離開奉科，離開外公外婆來到父母身邊，在麗江城一所小學讀書。從奉科這個小地方來到麗江城的劉寧，無法融入到同學們的世界，幼小的心靈倍感孤獨和寂寞。無法學會漢語拼音，與麗江城、與白龍?zhí)缎W的世界是隔膜的，格格不入的。劉寧沒有上過幼兒園，不知道小學的禮儀和秩序，整個人精神狀態(tài)處于懵、憨和恐怖的狀態(tài)。

待劉寧成年，對世界有了更多認識后再回到奉科，她發(fā)現(xiàn)奉科已不是記憶深處的奉科了。因為劉寧長大了，經(jīng)歷了不同的人生閱歷，看過不同的地方。不同年齡段看奉科，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籠罩在奉科上空的迷霧已慢慢消散，童年時代的神秘感也逐漸消解了。

生命在奉科鄉(xiāng)

當我想到：在世界上，我已歡愉的生活了二十五年，甚至其中的五年，我是在奉科鄉(xiāng)度過的。我的靈魂便不可抑制地飛騰起來

雪山眾鳥 炊煙 松樹 黑石 變成白鹿和仙鶴的祖先在我的生命里起飛降落我生命的形狀。

這首詩充滿了靈性和超越性，詩歌里充滿了跳躍和隨時可見的意象。“白鹿回雪山，天鵝歸大海。”納西族男子死了以后，靈魂變成為白鹿，納西族女子死了以后，靈魂變成為天鵝，詩歌反映了納西族先民的生死觀，人樂觀地在大自然里生活，生者為死者唱的挽歌或古樂平和而安詳。“起飛”、“降落”從空間的最低到最高、再從最高到最低的躍動，充滿了靈動和歡樂，“雪山”、“眾鳥”“炊煙”、“松樹”、“黑石”等生命意象填滿了時空，勾勒出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童話世界，這里沒有人與事的紛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人不再是世界的主宰。“黑風白風的觀念出于東巴教認為大地上有黑白兩個地方，黑地為鬼地，白地為神人之地的觀念。在東巴教儀式中所有的木牌畫上，頂部都繪著日月星辰，云團和風，這是納西族崇拜自然物象的反映。”每一個生命是輕盈、歡快、流動、變化、永恒的……劉寧的詩歌里，神、人、鬼的世界混淆在一起。東巴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說“東巴告訴我，你是崇仁利恩的孩子，你是襯紅褒白的女兒，世間萬物是泥的兄弟姐妹，要存心善念，感恩神靈。”

一個奉科人正在回憶另一個奉科人我繼承了我外婆掌管的所有麻雀和她的復活術。我由此得知，記憶是復活的唯一路徑：一個奉科人正在回憶一個奉科人。而那些大霧彌漫的遺忘是可恥的，就像祖先的土地荒蕪一片，四野空空，我是那個手持利斧砍走祖先最后一棵松樹的阿一若。

納西族民間傳說，有麻雀叫，意味著有客人要到來，往往美好的預言可以成為現(xiàn)實。在她的詩歌中，外婆是一個巫師般人物的存在，她的感知可以穿透時空，穿透生死。劉寧認為，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應該穿透時空和生死。真正的生，是一個人的精神活在后人的記憶里，詩歌可以讓人的精神活過來。詩歌里，“松樹”象征著納西文化，象征著祖先。“祖先的土地荒蕪一片四野空空”隱喻傳統(tǒng)文化的流失，已經(jīng)無人梳理和傳承，“大霧彌漫的遺忘”隱喻奉科被現(xiàn)代化價值洗禮碰撞后的局面，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冷靜與理智，拋棄自己的文化與被社會淘汰結合，“拋棄”是主動的行為，而“淘汰”是被動的行為。而“我”“阿一若”是泛指，是遺忘和背離自己民族文化的人。“砍”的動作一般是自上而下，強調(diào)動作的快速和徹底。“砍走”象征著民族文化徹底消亡，而砍走的武器是“利斧”，武器的僵硬、冰冷和灰色、鋒利，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對民族文化侵蝕、破壞的強大和無可抵擋。正如陳希米懷念史鐵生所說：“因為有死，所以活在當下。什么是活在當下，就是愛在當下。就是站起來，走出去，說出聲音，寫出字，看見別人一看見自己。把有限當無限活，才能活出‘永恒’的可能。要把死送走，要讓‘死”活下去”。（陳西米《讓死活下去》第174頁，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1月第一版。）任何值得記憶事物的背后都有人的支撐，鮮活的生命的支撐。外婆瘦小佝僂著的身軀，在生命的枯竭和蒼老外表下，外婆懂得復活術，“復活術”指個體的生命獲得新生，一般掌握在神的手中，這里象征了民族精神的傳遞和復蘇，整首詩神性與人性相結合，巫性彌漫。

“阿一若”這個人物可以泛指所有的人。這里體現(xiàn)了“一人即萬人，個體即萬物”的觀念，從“我”、外婆、外公，到千千萬萬的人，再到所有的人。“奉科”這個小角落可以看成是典型的環(huán)境，可以是黑龍江、也可以是新疆，甚至是中國大地上任何一個角落的縮影。“抽象不只是哲學的事情，也是小說的事情。抽象即涵蓋，抽象性即整體性。”（畢飛宇著《沿著圓圈的內(nèi)側，從勝利走向勝利》讀《阿Q正傳》［J］·文學評論，2017年第4期。）在劉寧的詩歌里，體現(xiàn)了哲學里的抽象性，抽象性也代表了情感的普遍性。

劉寧最喜歡的作品是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在《百年孤獨》拉丁美洲的馬孔多小鎮(zhèn)里里窺見了奉科：

契約

在居那什羅神山腳下，我的納西祖先

用一節(jié)白骨和馬訂立了盟約：人不吃馬肉，

馬為人行腳力，送亡魂。阿一石是個

孤兒，沒有人教他處理與萬物的關系。在他成年

那天晚上，石頭、黑猴、紅虎和栗樹一一尋上門來，圍著

火塘灶和他簽訂協(xié)議，用靈魂作賭注。他趕著羊群經(jīng)過

金沙江岸，米利東阿普騎一頭六牙大象

用江水作墨，和他簽了七十二年的生約。七十歲

那天，他從雪山請來一匹白馬，托它將潔白的靈魂帶回

撒一季莊稼就一輩子吃不完的祖先地，死神

為他們作證。此后每個傍晚，他便悠閑地

在奉科鄉(xiāng)渡步，像一頭寂靜的白牦牛，要在田野間

為自己尋一塊

看得見玉龍雪山，聽得見金沙江水的好墓地。

這首詩中的“阿一石”有外公的影子，可以說外公是《百年孤獨》里沒有人給他寫信的那位少校。劉寧記憶里的外公，高個子，脾氣暴躁，干活賣力，愛喝酒抽煙，憂郁、孤僻和矛盾，晚年患了老年癡呆，只會一動不動眺望著一個地方。詩歌寫實與虛構交織在一起。人與馬是朋友，相互依存，相互忠誠，因此，人不吃馬肉。馬為人行腳力，送亡魂。“千百年來載著納西人遷徙征戰(zhàn)是馬成為納西族宗教中的一種靈獸，人死后，要由它馱載亡靈回歸祖先之地，是亡靈漫漫征程中的戰(zhàn)馬。”納西族先民認為，萬物有靈，因此人要與馬簽訂協(xié)議，“簽協(xié)議”強調(diào)了一種誠信精神和自律精神。石頭、黑猴、紅虎和栗樹、羊群和大象都是大自然生命群像的一部分，“黑”色的猴子、“紅”色的火塘、“白”色的馬，運用鮮明的色彩渲染讓詩歌的背景輝煌而熱烈。色彩自然而然地把虛擬世界的歡快與現(xiàn)實的沉重調(diào)和起來，滲透出納西族先民對人與自然、生與死之間的思考，也凸顯了自然的偉大和人的渺小。“阿一石”是一位孤兒，也是一位自然之子，“阿一石”與人與事沒有關系，因此他的生命很純粹。《契約》截取了村子里的老人走向死亡前的生命狀態(tài)，坦蕩、輕松和無畏。納西族先民充滿了尊嚴的生死觀。納西族先民認為，人死了以后要回到祖宗生活的地方。外來文化“天堂”里再生的人們一般是不必從事勞動生產(chǎn)的，而納西族人回到祖宗生活的地方后，依然要勞動，因此詩歌里充滿了煙火氣，也充滿了勞動的歡樂。納西人，生和死都是講誠信的。人死之后的世界有山有水，撒一季的莊稼就可以一輩子吃不完。詩歌體現(xiàn)了納西族先民的動物崇拜和自然崇拜思想。

長大后，劉寧經(jīng)歷了許多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們，在記憶紹興的詩歌《倉橋直街的女人》，詩歌里的主人公身上有外婆的影子。在倉橋直街，老而舊的街道，昏暗的燈光，賣東西的女人駝著背，織鞋子，沒有人關注她，女人也不在意人們的態(tài)度，如菩薩，超然而淡然，時間在她身上停留，她專心致志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浙江紹興與的兩個女人，她們的生命狀態(tài)如此驚人地一致，這可以看成是對詩歌“整體性”的最好闡釋。

捉迷藏

阿一若和十歲的孫子在院子里捉迷藏。那孩子小心翼翼地

躲在柱子后面，漏出一雙眼晴，仔細觀察阿一若的

走向。阿一若左手拄拐杖，右手在空中

上下摸索，他的雙腳慢慢向前挪動。異常靈敏的耳朵

捕捉到了孩子的笑，他順勢撲過去

他捉住他了！他們鬧著 笑著抱作一團…

阿一若八歲的時候就失明了，和他捉迷藏的

對象始終無法確定。有時是羊群，有時是

青草，有時是世界，和那些從出生起就在追逐金沙江水的阿一若們。

這首詩里可以看成是外婆的化身。孫子與失明的外婆在家里玩捉迷藏的游戲。詩歌中是以“他”的稱謂出現(xiàn)，外婆是“她”的稱謂出現(xiàn)，所以詩歌里的人物具有普遍性，“阿一若”可以是男人、女人、老人…外婆玩得忘我和認真，詩歌強調(diào)了外婆的“手”、“雙腳”和“耳朵”，塑造出了外婆用“捕捉”、“摸索”、“挪動”、“撲”、“捉住”、“鬧”、“笑”、“抱作一團”歡樂而健康的世界。外婆是眼睛失明但靈魂健全的人，外婆不孤單，外婆的朋友除了孫子，還有羊、青草、阿一若們詩歌的第一組對比是人物的一老一少，默默渲染了生命開始時段與生命盡頭時段和諧統(tǒng)一；第二組對比是身體的狀態(tài)，自帶痛點的殘疾與無憂無慮的孩子；第三組對比是風格，捉迷藏的輕盈、快樂與詩歌內(nèi)部的凝重和悲壯，三組對比讓詩歌內(nèi)涵豐富和厚重，富有哲理性。外婆的童心、樂觀、寬闊、堅強、豁達、熱愛生活、喜歡孩子等性格躍然于詩歌的字里行間。

和雪山一起長大

阿一若站在大門外的棕樹下看路過的送魂隊，整個奉科只有他家有這樣的兩棵棕樹，是曾祖父從世界上帶回來的。他失明的外婆，正在廚房里剁一個巨大的南瓜，他清晰地聽見她說話：“等到金沙江水倒流，玉龍雪山的黑石長出雙腳的那天，他們就會復活，帶著成群的牛馬和山羊，帶著一棵巨大的松樹從雪山下來。”

阿一若很年輕，二十六歲時，他在金沙江邊拋石子兒，遇見一個說漢語的女人。她拿著一個紅色的手表，遞給他：“麗江城有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有數(shù)不清的財富和一座金色的雪山。”阿一若沒有說話，現(xiàn)在他的身體被金色所照亮，一座雪山活了起來，起先是一棵松樹，后是一顆黑石…多年后，阿一若見到了雪山。

在麗江壩子，他在等待，等待他們復活。

“他們就會復活，帶著成群的牛馬和黑山羊，帶著一棵巨大的松樹從雪山下來…”阿一若望著它，仿佛看到了一座雪山的消融。于是，他轉身離去，留下一座雪山在他身后沉默不語。

在奉科的劉寧，生命的形態(tài)正在形成。幼小的劉寧只會講納西話，一直與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奉科大部分人都不會講漢話。走出奉科之前的劉寧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那時候，常常會有講漢話的女人來到村子里，背簍里裝滿了花花綠綠的橡皮擦、口香糖、頭繩等等。外婆的眼睛看不見，但是外婆會用自己搜集起的頭發(fā)來交換家里需要的各種東西。眼晴看不見的外婆，又不會說漢話，外婆與從麗江城來的會講漢話的中年女人怎么交換商品？劉寧對麗江城，對外面來的女販子充滿了好奇…奉科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神秘。記憶里在整個奉科村，只有曾外公從外地帶回來了兩棵棕樹，這兩棵棕樹有據(jù)說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人們只要看見這兩棵棕樹，就會回憶起曾外公。“金沙江倒流”、“黑石長出雙腳”等現(xiàn)象是魔幻的，如失明的外婆可以感知外面的世界一樣神奇和神秘。“雪山”、“棕樹”、“松樹”、“黑石”等意象可以看出納西族《創(chuàng)世紀》的影響。“在納西族的原始宗教中，對樹和石頭的崇拜是十分突出的一個特點。”

外婆雖然失明，但她在“剁南瓜”的時候就感知到了外面的世界，預見未來的變化。詩歌里的“阿一若”是我自己，也可以是每一個帶著奉科生命體驗的人。詩歌深層次在隱喻時間的流逝，世世代代人生命的消亡是靠后人的記憶存活著，祖先的精神靠記憶延續(xù)和傳承。“外地”隱喻著外面的世界正在向奉科入侵，如《百年孤獨》里馬孔多小鎮(zhèn)的百年興衰。“現(xiàn)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一個基本點，看它有沒有隱喻性，或者說，延展性。通俗地說，現(xiàn)實主義是由此及此，象征主義是由此及彼的，—言在象，而意在征。”奉科鄉(xiāng)的土地是貧瘠的，但是劉寧的精神世界是肥沃的，這片貧瘠的土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奉科人。這首詩充滿了隱喻性和寓言性，簡短的故事下面有深刻的哲理。祖先會復活，人的靈魂也會復活，存在著精神上的復活，死亡是可以拯救。但是，當下的世界，傳統(tǒng)精神是失落的，原來的世界觀坍塌了，維持奉科的秩序也正在消失。我們回不到以前的世界了。精神是復活也是渺茫而遙遠的。

劉寧要挖掘的是人性的光輝和歷史的觀照。一次選擇就是一個點，神秘的點，許多的選擇就是由點構成的線，直線。“真正描寫故鄉(xiāng)必然離不開兩樣東西：一是鄉(xiāng)愁，二是閑情逸致。”劉寧的詩歌沒有停留在閑情逸致等小情調(diào)上，劉寧的情懷是巨大的。

畫

阿一若在霧氣重重的松林里遇見一支從麗江城來的寫生隊伍，他們背著做飯

用的鍋碗和畫具。“我們很早就聽說過奉科，

但我們今天才來尋找它。”

阿一若沒有說話，他看到那些畫紙上畫滿了

白鹿和仙鶴，還有一座金燦燦的雪山。

這首詩中，讓外面世界與奉科交織在一起，現(xiàn)實世界與幻想世界重疊在一起，“我”與他人交織在一起，生的世界與充滿了“白鹿和仙鶴\"的死亡世界也交織在一起。雪山”是白色的，詩歌里是“金燦燦”的，賦予了雪山理想的色彩，溫暖而燦爛，圣潔而輝煌……“白鹿和仙鶴”具有人性美和神性美，擺脫一般生活的束縛，走向純粹的詩歌。

在奉科，人們哭泣在奉科，所有人都為亡魂哭泣，但沒有人對死亡心生怨恨和恐懼，一個奉科人的一生就是

追逐金沙江水的一生。在奉科，每一個敢于

面對黎明的人，都擁有面對黑夜的勇氣

詩歌里的人們，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焦慮、煎熬和逃避的心理，只有坦然面對和勇敢的承擔。“生的勇氣”就是黎明，“死的勇氣”是黑暗，折射出了奉科人們?nèi)诵缘墓廨x。鮮活地闡述了納西族先民的生命觀和生死觀。

棲身地

從他出生那天起，雪山，松林黑石，江水，牦牛，山羊和馬匹便答應

要在世界上為他留一個適合的安身之地。他把房屋建造在山坡上，種滿桃樹和

石榴樹，他把牛羊放養(yǎng)在石頭凳子山，他的祖先死后仍被允許穿梭在金沙江中

在他的靈魂被白馬接走那天晚上，一個東巴的見證下，他愉快地和一小塊居住在石頭凳子山上的黑石交換了棲身地。

這首詩，是對納西族祖先生死觀的最鮮活的闡釋。孤獨和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兩件事。一個人的出生到死亡的生命過程，人與自然的關系，祖先生活的地方與現(xiàn)實生活，形成了一層層的對比，“雪山”“松林”“黑石”“江水”“山羊”“馬匹”“山坡”選用的都是復數(shù)而巨大的形象，具有外延的不確定性，色彩艷麗，凸現(xiàn)了大自然的俊美和神秘，“桃樹”“石榴樹”是喜慶和吉祥的象征物。整首詩構成了輕松、豁達、開闊的意象，可以從時間的流逝里觀照一個民族的歷史。

桑甚

在奉科，我們種滿了“奇唄”。六月，我們

爬上高高的樹枝，采摘下一大把紫黑色的

果子，塞進嘴里，汁水把我們的手、牙染得烏黑，我們咧嘴大笑。剩下的果子拿去喂養(yǎng)幼小的麻雀，他們嘰嘰喳喳叫著，吃得多歡

我喜歡“奇唄”，納西話里，意思是“甜甜的一顆”，在麗江城，人們

稱呼它“桑甚”。“桑甚，桑甚”多漂亮的

名字，在我沒有見過它時，我想象它如何優(yōu)雅地結果，想象它的顏色

如何的美麗，它的形狀如何的與眾不同。

直到多年后，當我發(fā)現(xiàn)“奇唄”就是“桑甚”，我卻開始懷疑它的甜已經(jīng)被世界采擷了一半。

外婆一輩子都生活在奉科，因為失明，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家里的院子，但是外婆可以預知整個世界。外婆另一方面又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外婆會用納西話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包括牛郎織女的故事，讓人身臨其境。劉寧一直感覺到牛郎織女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隔壁。小學時代到新華書店看書，看到漢語版的牛郎織女等神話故事，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漢語讓劉寧產(chǎn)生了一種疏遠感和陌生感，語言把兩個世界打通了，既驚訝又失落。

這首詩寫的就是“桑葚”在漢語和納西語兩種語言里存在的阻礙，通過對“桑葚”的不同發(fā)音來挖掘兩種語言帶來的沖擊和巨大的失落。納西語“桑葚”納西話叫“奇唄”，“甜極了”的意思，童年時代的“桑葚”帶給我們的是“咧嘴大笑”，帶給麻雀的是“吃得多歡”，語言的親切感與對家鄉(xiāng)的思念結合在一起，富有濃郁的感情色彩，納西語的美妙、親切、溫馨銘刻在心底；而長大后感知漢語“桑葚”這個詞，感覺語音和語意的平淡無奇，陌生、模糊和生硬，讓劉寧站在大霧中間……

劉寧的詩歌，劉寧的“奉科經(jīng)驗”，讓她一直與都市有著距離。遠離社會核心地帶，與政治保持距離，對內(nèi)心感受的忠誠。生命的深意，就是在沒有污染的世界里學會了精神的逃避，希望生命在和諧里自如運行，對人性進行本然的描繪。一位英國牧師說過：“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熟悉鄉(xiāng)村的田野和樹林的人沉思上帝，熟悉城市的市民，要么面對死亡般的水泥，要么面對舉止怪異的陌生人。”劉寧的詩歌，讓我們遭遇到一種文學的現(xiàn)實，找到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年齡段的人們的生命，會有那樣一個共振和切膚之痛的世界。雖然經(jīng)歷過這么多陌生的城市，自己也只希望能夠像“巫師一樣寫作”。

納西族文化在今后的發(fā)展中，它必須對自己的命運有更自覺的認識。正如白庚勝先生說，新時代的納西族知識分子，必須要堅持納西族的主體性并優(yōu)化之，與人類進步相向而行，有能力讓自己與新時代相銜接，實現(xiàn)民族性、傳統(tǒng)性、地方性與現(xiàn)代性、人類性、國民性的較好轉換。讓劉寧困惑的是，她將自己的詩歌鎖定在奉科，寫作的資源，會不會越寫越窄甚至枯竭？如何在奉科和現(xiàn)代世界之間找到一個平衡？相信劉寧作為正在成長中的納西族青年詩人，一定會找到她的答案。

微笑文學

木祥的文學世界與人的世界

一、木祥的世界

木祥，原名成如明，生于云南麗江永勝縣。1974年在西藏當兵，1978年退伍后考進麗江農(nóng)校。畢業(yè)后，做農(nóng)技員、汽車駕駛員。期間獲自學考試中文大專文憑。1994年調(diào)云南永勝縣委宣傳部工作，并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1998年，小說《怒江故事》獲《大家》紅河文學獎。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出版《麗江馬幫》《麗江齋女》《青春棚》《女土司和她的后人們》《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與和志剛合作）。曾任中國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作家，云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

木祥出生在麗江的永勝金官，那是個滇西北高原上并不多見的肥沃的山間壩子。他在那里度過了快樂而又貧寒的少年時光。1971年，只讀完小學的木祥帶著夢想?yún)⒓訃医M織的民工筑路隊，熱血沸騰地走進了怒江大峽谷。他年輕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從匹河到貢山的一百五十六公里長的筑路大軍中。雖然在怒江邊上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只生活了一年多時間，但這段記憶卻沉淀成了他為文之后的第一個短篇小說，也就是得了第二屆“大家·紅河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怒江故事》。

我第一次見到木祥老師，是去麗江市文聯(lián)送《沙漠上鮮活的魚》那本書。因為自己的不自信，我的書出版之后就見一個送一個。熟人介紹說這位老師是位大作家，叫木祥，我心里納悶，他怎么會是納西族的“木”姓？聽講話不是納西族的口音啊？再打聽才知道，“木祥”是筆名，永勝人。印象最深的是木老師說話都是不緊不慢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木祥老師總是在微笑著，永遠不會生氣的樣子，心里想，這樣的人真不會老，經(jīng)得起時間和人事的磨難啊。

一、木祥的文學世界

我和木祥老師慢慢熟識起來是因為木老師的小說。我見2010年第11期《邊疆文學》刊發(fā)了木祥老師的中篇小說《年底通貢山》，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感覺這是一篇難得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寫《年底通貢山》的評論是純粹的，沒有任何功利，不是為了評職稱或完成科研任務，那是一個例外，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愿望。

《年底通貢山》可以說是作家木祥的自敘傳，是作者年輕時代在怒江修公路時的歷史記憶，是一個時代的真實的寫照，“在不正常不自然的背后，凸顯的是絢麗高大的人格魅力，是一種為崇高的理想，為美好的明天而奮斗的忘我精神，這集體記憶的核心可以稱作崇高的理想主義。”我這樣為小說開始了評論。最后我說，“木祥的小說整個故事是飽滿的，至少在情節(jié)鋪墊和展開時沒有累贅之處，而且從一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良苦。一篇短短的小說載滿了作者的深情和感動。雖然敘述是平淡平靜的，但是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作者血管里奔騰著的激情和懷戀。在今天浮躁而急功近利的文學世界里，我感受到了感動和真誠。這感動和真誠，留下給我們的是反省和反省后久久不能平靜的沉重。小說的風格，猶如作者面對世界抱定的淡淡的微笑，這一姿態(tài)，永遠給人溫暖，給人祥和，給人力量和慰藉。”藝術要比生活更強烈，真正的藝術是比生活更淺淡的，這理論觀點在木祥的小說里得到了有力的論證。

我寫的木祥老師第二篇評論是小說《殺豬巷的女人》。記得是在寒假來臨，學生忙著期末考試時候寫的。我正陪著學生進行期末復習，在中文系的教室里完成的。那個時刻，我感覺自己有話要說，不吐不快。正如在我的第二部專著《彩云集》后記里所回憶寫這篇文章的過程，是一氣呵成，是完成得較流暢真摯的文學評論。因為在論述中，我常常分不清楚被評論者和評論者，兩者的身份很多時候是重復統(tǒng)一的。“還原納西族女性的常態(tài)的復數(shù)的形象，在這些女性形象里尋找和發(fā)揚納西族文化內(nèi)涵，是木祥的中篇小說《殺豬巷的女人》的一大亮色。”寫好評論后我常常納悶，作為外鄉(xiāng)人的木祥老師怎么會對傳統(tǒng)納西族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世界那么熟悉，洞察到了惟有尊重和心痛的程度，如曹雪芹譜寫金陵十二釵的女性美一樣，木祥老師譜寫出一曲納西族女性的青春美、愛情美和人性美的贊歌，那該需要什么樣的勇氣來承擔無常的人生？什么樣的心胸去容納去呵護去熱愛這一群美麗的納西族女性啊？按照現(xiàn)代人的觀點，小說里殺豬職業(yè)是粗俗的、低賤的、血淋淋的，殘酷的，她們完全不能與漢文化女性的溫柔順從、優(yōu)雅清高、精美內(nèi)斂等美德聯(lián)系起來。但是，從和氏殺豬的這一情節(jié)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作者對勞動的尊重，對自然原始生存狀態(tài)的尊重以及從這一尊重里流淌出來的對人生、對生命的熱愛和珍惜。小說里沒有描寫尖銳的矛盾，僵硬的對立，因為反抗和對立都是僵硬的。僵硬尖銳與納西族的生活節(jié)奏旋律是相悖的。李桂花與和四鳳的友情分量很重，可以與小說里的愛情成分并列了。小說把宏大的歷史敘述濃縮，僅僅作為一個淡了又淡的背景，只是為了凸顯小人物的命運際遇。《殺豬巷的女人》幾位納西族女性的故事是民族審美問題的呈現(xiàn)。這個世界有它的悲哀，卻在困難中微笑。她們的生活平淡得像云一樣，對自己的賣肉生活沒有去刻意總結。她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非人為的。作者把納西族傳統(tǒng)文化轉化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以一種悠揚的文化節(jié)奏來看現(xiàn)代人的生活。這種節(jié)奏是軟性子的，慢條斯理的，有一種無風舟自轉的感覺。敘述是平緩的、沉靜的、樸素的。木祥的小說敘述往往與現(xiàn)代生活脫離了關系，是與現(xiàn)代生活不合拍的，這也許就是作者所追求的一種理想的生活境界，也是納西族人心中的夢想木祥老師的這兩篇小說都沒有去描述在大轉型時期猶豫徘徊的知識分子的精神之路，而是把創(chuàng)作視野轉向了普通的民間的民眾社會。

包括木祥老師的小說集《束河啊束河》，他們的敘事、語言、題材、觀念都煥然一新，以新的民間立場和民間審美觀念為當代麗江文學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把文學創(chuàng)作引入了一個新天地。

木祥與和志剛合作出版的《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以自傳體方式記錄了和志剛從身體殘疾到自強不息，成為一名體育冠軍和著名口書書法家的歷程。和志剛11歲時因觸高壓電失去雙臂以后，他以驚人的毅力使自己生活自理，并且努力鍛煉身體，從事體育鍛煉。體育是他生命中的最愛，讓他愛到了極致，有時竟達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喜歡運動場上汗水的苦澀滋味，他像一頭小野牛，一頭虎或豹、獅…雙臂沒有了，依然對生命如此執(zhí)著，對生命的活力如此著迷。從1984年十六歲起至1992年，和志剛在全國、省、市殘運會上先后獲得田徑、游泳體育競技項目三十二塊金牌，其中在中國第一屆殘運會上奪得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項冠軍。體育上取得成就以后，和志剛致力于口書書法訓練，自成一體，書法作品在國內(nèi)外引起極大反響，被評為“中國十大杰出青年”等榮譽稱號。《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以翔實的資料，充滿激情的語言記錄了和志剛成長歷程，被評為云南省精品文化工程優(yōu)秀作品。

為文與為人的統(tǒng)一才是一個作家人格的真正寫照，也是寫作的最高境界。木祥老師跟我們的時代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人生閱歷豐富。但是他為人謙和，性格如他的小說品質一樣，從不抱怨也從不憤世嫉俗。2013年10月麗江市作協(xié)的座談會上，沒有什么文學作品的我侃侃而談，木祥老師坐在會議室的一角微笑著聽著，沒有更多的語言。

事實上，真正的作家或大師，他對朋友都是尊重和愛護的，他從心里愛著他們，點點滴滴地用筆記錄著他們的“莊嚴”，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寫作中。他知道，生命都是平等的，內(nèi)心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求學、當農(nóng)民、當兵、當駕駛員、經(jīng)商、最后的職業(yè)一作家，一路坎坷但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為木祥老師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生動的一手素材，也鑄就了木祥老師欣然面對生活的姿態(tài)。木祥老師用微笑面對一切苦難和不幸，這微笑承擔了全部生活的重量。因此，《年底通貢山》《殺豬巷的女人》《束河啊束河》《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一系列大作品里，微笑就發(fā)揮了很了不起的作用，這樣的“微笑文學”是木祥老師生活的一個逆轉。仇恨會培養(yǎng)仇恨，作者能夠把生活里的仇恨、冷漠、殘暴等負面因素轉化為對這些負面消極因素對立的渴望；負面因素受到壓抑，正面的立場和位置就凸顯出來，這便是了不起之處。人性中的負面力量轉化為人性中的正面力量，能夠微笑面對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人和事。

因此，我明白了，因為木祥老師的世界大，所以他這個人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