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故鄉（組詩）

今夜

今夜，如一枚硬幣

落在故鄉的門外，落入褐色泥土

一束螢火，熄滅于金屬欲望

靈魂花紋，落滿異鄉塵土

歡歌、嘆息，發出銀、鋁聲響

敲打殘夢，刺破世界的網

月又一次消融，在夜火手掌上

黑暗的鐵鏈斷裂，星燭點燃

山的馬背，馱起蒼老天空

向黎明谷底進發，那里有太陽墓園

秋林

尋找一處沉默的潔白

沒有城市的呻吟

卻有落葉簌簌的聲響

丟失的星辰

在這里流出牛乳般的淚液

染白了某個清晨

一處頹廢的秋林

落在整個世界的末尾

赤裸身軀，四處流浪

渴望一次夜晚的蜷縮

一堆夢的火焰

披著白衣舞蹈

或是啜飲，或是凝眸

這白色窗口的悸動

這放風的時光

長夜和白晝

穿梭在林間

收起巨大的陰影

月光的屋檐下

白色與白色交流

仿佛純潔的情侶

我走向故鄉

我走向故鄉，仿佛走向密林

走向夕陽下的地平線

我想待在這里，解剖自己的身影

尋找黑色壓抑下的目光

我那酣睡的窗口，我的靜謐植入夢幻

我愿長久地徘徊，在這里，像月亮的流浪

星辰的異客，走過天空縱橫的街道

我在牢獄的地下室，縫補惆悵的昔時

拼接碎裂的足印，故鄉的一條泥徑

藍色的罩子，穹頂的云花

抵不過褐色的鬃發，群巒的起伏

還有盆地里沉淀的思念

我朝著一處方向，光燃燒的方向

那里有朝氣的余燼，有風干的純凈

我漸漸黑暗，像佇立的夜

我走向故鄉，仿佛走向密林

走向地下的時光

在一棵五角楓樹下

在一棵五角楓樹下，我開始遺忘北方

遺忘一個出生時的盆地，遺忘一條褐色的山巒

遺忘一粒故鄉的北極星，遺忘密密麻麻的燈火

然后，擴展成一處空曠

匍匐在陽光的腳下，看山岡上的蔚藍

向遠處慢慢行走，猶如一隊逃亡的人群

在一棵五角楓樹下，我正被秋天的紅色點燃

從一束皸裂的目光開始，從一個漆黑的影子開始

從一條城市的繩索開始，從沒有居所的靈魂開始

讓帶有棱角的火焰，燒遍喧囂的角角落落

讓殘燼沉淀下來，覆蓋了躁動的聲響

讓一切寧靜，仿佛都已逝去

在一棵五角楓樹下，我不愿再去想象遠方

不愿擁有白晝和夜晚，不愿和每個深秋重逢

不愿靠近窗口或門扉，不愿搜索路途和風景

就緊緊鎖在這里，被紅色、綠色、藍色的鐐銬

和石頭一樣的天空，成為一棵樹的囚徒

將時光隔在高墻外，一起沉淪、衰老

在一棵五角楓樹下，我將幻變成一張紅色的面孔

幻變成一枚海星似的葉子，幻變成若干斑駁的光影

幻變成黑黑的、斜斜的軀干，幻變成衰草叢中的一陣風聲

像無數傴僂的根須，深深地扎入泥土

凝視一株鮮艷的植物，如何調制光芒

伸出千萬只手掌，撫摸、搖曳、嘆息

在一條藍色河流的旁邊

在一條藍色河流的旁邊，蔚藍正和蔚藍相逢

一個從水中凝望，用一千雙潮濕的眼睛

一個從天空而來，越過白晝和黑夜

我和失去綠色的草叢，停下曠野里的腳步

遠遠佇立，仿佛巨石的影子

他們正在低語，衰老的風拂過光芒的詞語

看不到龐大的臉頰，以及霧中相擁的身影

無名的山岡，卻如此柔軟

粼粼波紋，閃動細碎的情愫

無數雙純藍的手，低矮的空中摩挲

每一個瞬間，每一處縫隙

如此豐滿，如弧形的帆和箭鏃一樣的羽翼

游蕩的魂靈，已跨過未知的深谷或夜的海洋

從藍色虹橋的一端，從藍色葉舟遠離的岸邊

在潔白的星群、風暴里，穿梭、航行

大地塌陷下來，樹林隱藏起來

死去的房屋，遠方運來的囚門

在這里廢棄，在這里荒蕪

（節選自《鹿鳴》202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