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汶，一顆被遺忘的詩魂

主持人語：

吳汶，一個被時光掩埋的名字，卻在漢語白話詩的星圖中閃爍著獨特的光芒。他的詩作《菱塘岸》以“古典的抑制”為內核，將澎湃的情感凝練為現代性的語言，既承襲了傳統的含蓄，又融入了新感覺派的銳利與象征主義的幽微。然而，這樣一位在20世紀30年代便以先鋒姿態探索詩歌表達邊界的詩人，卻因難以說清的文學史篩選機制而漸漸被遺忘。今天，我們重新打撈吳汶的詩歌遺產，重新面對與尊重那些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被遮蔽的個體聲音與美學實驗。

吳汶的個人價值，不僅在于其詩藝的探索，更在于他以教育家的身份踐行了“詩與人”的統一。他放棄留日學業回國辦學，收留戰火中的流亡學生；晚年清貧執教，仍以詩心滋養鄉野。他的生命軌跡與詩歌創作共同構成了一種“詩性正義”——在時代的急流中，既未放棄對美的堅持，也未背離對弱者的共情。這種精神品格，和他的詩作一樣都值得被銘記。

“詩歌口述史”欄目的意義，就是在于對抗歷史的遺忘機制。通過挖掘吳汶這樣的有些邊緣的被遺忘的詩人，我們得以重構更豐富、更真實的文學圖景——它不僅是“經典”的序列，更是無數未被聽見的聲部的合奏。重寫文學史，不是顛覆既有的經典，而是讓那些被塵埃覆蓋的星群重新發光。感謝本文作者吳榮和趙思運先生、方石英先生為此做出的努力和貢獻。

——藍野

千萬黃葉中的一葉，萬千殘花里的一朵。

——題記

一

著名詩人、翻譯家、出版家屠岸先生曾多次在回憶與訪談中推崇吳汶（1910-1981）的詩歌創作，特別是其詩集《菱塘岸》充滿了蘊藉之味。他說：“我很佩服的一位詩人是吳汶，他的詩，自由當中有嚴謹，他的詩集《菱塘岸》即‘古典的抑制’的一個典范。”（1）所謂“古典的抑制” （classical restraint），即要求詩人創作的詩歌要感情飽滿，但不可任其奔放，要能在簡練的語言中表達出豐富的內涵。吳汶的詩大多兩行一節，一首詩不過五六節甚至更短，這種風格極大地影響了屠岸先生的創作，他說：“我用‘古典的抑制’風格，把自己充沛的感情凝縮、冷凍起來，成為一種精練的現代語言。”（2）

吳汶的詩集《菱塘岸》由中國現代新聞教育事業的奠基者之一、時任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的謝六逸先生作序，在1935年問世后曾在文壇激起漣漪，卻終未躋身文學史的主流敘事。吳汶的名字也如流星般短暫閃耀后便隱入歷史的暗角。他的詩歌，既有象征主義的幽微，又具新感覺派的銳利，更飽含對時代與人性的深刻體察。非常遺憾的是，這么一位優秀的詩人，卻被深深地湮沒在時代的塵埃里。

吳汶是浙江省臺州市路橋區金清鎮腰塘村吳家里人，出生于1910年。他是愛國詩人，也是教育家，早年就讀于白馬湖春暉中學，深受“五四”精神和夏丏尊、王任叔（巴人）等進步教師影響，形成了反對專制、追求民主的思想。后來他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因主編“左”傾刊物《復旦文藝》遭受迫害。在詩歌創作上，吳汶可以稱得上是天賦異稟，其代表作《菱塘岸》是臺州現存最早的新詩集。他的詩除了象征的、新感覺的，也包含不少反映社會的現實之作，他在1936年發表的《自畫像》充滿了革命激情，1951年創作的《孩子，祖國在召喚》激勵著青年報效祖國。另外，他在留日期間還經常與郭沫若交流詩文。抗戰爆發后，他毅然放棄學業回國，創辦上海君毅中學黃巖分校，收留流亡學生。新中國成立前，他歷任溫嶺、黃巖等多所中學校長十三年；新中國成立后在天臺中學、臺州中學任教十五年；晚年回鄉仍堅持在四新中學執教，畢生獻身教育事業。他一生清貧，晚年靠代寫書信維持生計，卻仍資助鄰里，1981年病逝時無錢安葬，由學生集資辦理后事。吳汶的侄子吳輔恩曾寫詩《呈吳汶堂叔》追憶他的人生起伏：“曾是長門作賦人，通都走馬有精神。何堪淚渥題橋筆，蹲向街頭點碎銀。”（3）

二

吳汶的詩歌血脈，源自其祖父的熏陶。他在《寫詩小記》中坦言：“祖父是很會作詩的，在他晚年林下生活中，對我解說古詩，或講述史事，是他最歡喜的工作。”（4）這種古典文學的浸潤，為他日后的創作打下了基礎。1925年，吳汶開始寫詩，早期作品“完全是繼承著祖父的遺產”，多為仿古詩體。直至1928年秋，他赴白馬湖求學，新環境激發了他的創作轉向。山水之間的靈性啟迪，與王任叔的引導，使他逐漸擺脫舊體詩的束縛，嘗試以散文詩形式書寫自然與心境。1929年，吳汶遷居上海，這座現代都市的喧囂與頹靡，成為他詩歌創作的轉折點。他坦言受郭沫若的激情與冰心的婉約影響，嘗試十四行詩與押韻形式，同時開始關注社會現實。這一時期，他的詩作產量激增，但風格尚未定型。1931年春，吳汶與菱子（張佩玉）同居后，他的詩歌題材進一步拓展，家庭、婚姻與個人情感的復雜糾葛，成為《菱塘岸》的重要主題。然而，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劇變——父親離世、生計壓力、家園破碎——使他的詩歌蒙上了深重的憂郁底色。正如他自述：“一瓣本已軟弱的心，更被蹂躪得不得抬舉。”（5）

吳汶的創作之路，經歷了不斷探索、逐漸找到自己詩學風格的歷程。吳汶在早期曾從二百多首詩中選出了四十首，編了一本新詩集《自畫像》，包括“囈語”“自畫像”“新綠”“白馬秋聲”四部分。他這個時期的詩歌，更多地帶有自敘自傳色彩。后來，吳汶的詩歌路徑，主要有三個：吶喊式的革命派詩歌，帶有左翼色彩，主要收錄在《噴冒集》；社會寫實的詩歌，充滿著現實主義精神，主要收錄在《急流渡》；感覺主義詩歌，具有濃厚的現代主義色彩，主要收錄在《菱塘岸》。《自畫像》《噴冒集》《急流渡》目前均已散佚，僅存的《菱塘岸》可以讓我們一窺吳汶在新詩方面的成就。謝六逸在《菱塘岸》的序言中將吳汶的詩歌大致分為“傷感”“社會”“情欲”“家室眷念”“寫景”等類別，這呼應了吳汶曾于《新聞文學建設論》中對文學的認識：“文學，那又是花樣多么多的東西呢？有同情，有安慰，是個人苦悶的象征，是社會文明的反映。”（6）

可以說，直到詩集《菱塘岸》的誕生，吳汶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詩學語法。整本詩集中，充斥著印象式與感覺式的書寫。吳汶對感官體驗的捕捉，尤其對嗅覺的癡迷，與劉吶鷗、穆時英等新感覺派作家相呼應。20世紀30年代，海派文學興盛，不僅有海派小說，海派詩歌同樣蔚然成風。施蟄存曾說“《現代》中的詩”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的情緒，用現代的辭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7）吳汶有三首詩歌發表在《現代》上，分別是《七月的瘋狂》《夜歸》《妻的夢》。《夜歸》與《妻的夢》的主題相似，都利用象征的手法對囿于家庭的女子形象進行表現，《夜歸》里“妻，幽靈般出來開門。／沉沉，昏黃的燈火，／壁下嵌著婚前的照相”，從夜歸的丈夫的男性視角出發，利用幽靈般的妻子、昏黃的燈火、墻上掛著的婚前相片這些交錯的視覺印象營造出一種悲涼的氣氛；《妻的夢》中“如今，青春已成往昔了，／花兒開綻在女兒的唇邊”，是用“女兒的唇邊開出花”這一想象性描寫來反襯妻子的衰老。

事實上，盡管被歸為象征派，但吳汶從未遠離現實。他的象征手法，既非西方象征派那樣晦澀，亦非古典意象的簡單沿襲，而是將個人經驗與時代隱痛熔鑄為獨特的意象系統。比如《小墓》中，“青青的蔓草上了斜坡”“紙箔燃開短促的火花”，以自然物象隱喻童年創傷的永恒性；《妻的夢》中，“玻璃窗外的夜雪”“妻，無心地抬著睡眼，／沉湎在波流里”，借落在玻璃窗上的夜雪暗喻在婚姻中流逝著青春的女人內心的寂寞憂傷，勾畫出時代女性的形象；《夜漁》中“一尾尖刀般的魚，／躍著，又是輕輕地漏去”，將漁人的艱苦生活與網破魚躍的輕快聲音進行對比，形成強烈的錯差感，以體現漁人內心不斷加深的生存焦慮。吳汶的詩作不動聲色地撕開社會的瘡疤，與左翼文學的吶喊同樣形成微妙互補，他的批判是內斂的，卻因細節的真實而更具刺痛感。

三

直到離世的前幾年，吳汶還在堅持詩歌創作。1978年花朝節所作《花朝二十憶（選一）》：“憶得花朝庚午年，卿卿姣姣我翩翩。”回憶1930年花朝節妻子來日探望，與其一同游玩的美好往事，從中能看出詩人活生生的心態。讓人感嘆的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卻始終沒有得到重視，臺州圖書館地方文獻部的詩詞書柜里連一本吳汶先生的作品集都找不到。臺州籍青年詩人方石英說：“作為臺州新文學的先鋒代表，吳汶是我心中長久仰望的一座山峰。他以超前的詩學觀念和極具辨識度的修辭技藝建構起獨特的吳氏抒情范式，曾在30年代的詩歌場域中脫穎而出。然而，文學史的遺忘機制總是耐人尋味，每每想到這位故鄉前輩令人唏噓的人生際遇，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8）

吳汶被主流文學史邊緣化，是一個涉及文學史權力結構、時代思潮轉向與詩人個體命運的多重歷史因素影響的結果。想要厘清其緣由，必須深入考察近現代中國文學場域的特殊性。

自晚清以降，深重的民族危機使“救亡圖存”成為壓倒一切的時代主題。文學作為社會現實的映照與改造工具，其價值評判標準也隨之發生深刻傾斜。1902年，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明確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9），將小說的社會啟蒙功能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奠定了其作為“新民”利器的地位。及至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的興起進一步強化了小說（特別是現實主義小說）在傳播新思想、動員大眾方面的優勢。相較之下，詩歌的轉型步履維艱——其深厚的古典傳統難以迅速剝離，新興白話詩又尚在摸索之中，在傳播效率與大眾接受度上難以與通俗曉暢的小說抗衡。文學的工具性在國難當頭的語境中被空前放大，抒情性、內向性、實驗性的詩歌，其生存空間自然受到擠壓。

具體到20世紀30年代的文壇，盡管存在“京派”與“海派”的趣味之爭，但占據話語主導權的無疑是高舉革命旗幟的左翼文學與強調民族意識的民族主義文學。吳汶的詩歌雖不乏憂國憂民的情懷，卻始終未曾鮮明地擁抱革命意識形態或積極參與宏大的救亡敘事。其創作重心更傾向于個人化的情感世界、敏銳的感官體驗以及對現代都市生活的復雜感受。更關鍵的是，他大量運用象征主義手法，營造朦朧、暗示、多義的意象世界（如《麥管》《苜蓿》等），這使得其詩歌文本呈現出相當的晦澀性，極大地阻礙了普通讀者的理解和共鳴，限制了傳播的廣度。

詩人自身的境遇與客觀環境也加劇了其被遺忘的風險。吳汶的代表詩集《菱塘岸》傳播范圍本就有限，主要依托《現代》《詩歌月報》等同仁性質或小眾先鋒刊物流通，缺乏大眾出版市場的有力支撐。吳汶本人也未能如郭沫若、徐志摩那樣建立起廣泛的社會聲望或進入核心文學圈層，其影響力相對局限。連綿的戰火更是徹底中斷了脆弱的文化傳播鏈條，導致其作品流布幾近斷絕。1949年后，現代主義文學傳統在大陸長期受到抑制，吳汶作為其中一員，其名字連同作品幾乎被徹底清除出公共記憶。很長一段時間，大量文獻資料散佚毀損，吳汶殘存的歷史痕跡進一步湮滅無聞。

文學史書寫機制的篩選與遮蔽則是其長期隱沒的關鍵一環。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代文學史的重寫工程雖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現代主義詩歌的脈絡，但其關注焦點往往集中于戴望舒、卞之琳等已被“經典化”且相對符合“啟蒙一救亡”敘事框架（或能被納入其中進行解釋）的詩人。吳汶則因缺乏系統的作品整理、深入的學術研究以及強有力的闡釋話語，持續處于文學史視域的邊緣。其詩歌中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對頹廢美學的探索以及高度象征化的藝術表達，與文學史長期建構并倚重的“啟蒙一救亡”主導敘事范式格格不入，難以被有效整合進既有的歷史敘述框架之中，因而被持續性地“選擇性遺忘”。

對于吳汶的詩歌價值進行重新挖掘，其實非常有意義。他的詩作，恰如其自喻的“鏡子”，不僅映照出一顆敏感心靈在時代裂變中的掙扎與自省，更折射出被主流宏大敘事遮蔽的個體生存體驗與現代性經驗的復雜維度。其價值不僅在于藝術手法（如新感覺主義、象征主義）的創新探索，更在于其揭示的歷史褶皺與心靈真實。在《菱塘岸》中，“仃伶”“愁心”“哀愁”等核心意象，超越了純粹個人情緒的抒發，凝練地刻畫出新舊交替時代知識分子普遍的疏離感與精神焦慮，成為時代心理結構的微觀樣本。

與此同時，吳汶對女性經驗與命運的深切關注，在同時代男性詩人中具有先鋒性。其發表在《女子月刊》上的《三個被壓榨的女性》組詩，以冷峻的現實主義筆觸揭示了不同階層女性的生存困境：《急流渡》中“嫂嫂，是過不下這樣的人家，／一天做到晚，／肚子還挨著餓”，赤裸呈現了底層勞動女性遭受的經濟與身體的雙重壓迫；《遲》中“孤室，她苦守了十年”，則犀利地解構了傳統賦予母職的神圣光環，暴露其背后的孤寂與犧牲；《典期滿了》中“五年的期限滿了，舊日的心情于今更淡”，更以克制的筆調，深刻批判了舊社會“典妻”陋俗對女性情感與尊嚴的殘酷剝奪。

另外，吳汶創作中深刻的“未完成性”及其詩學意義同樣值得重視。他在《寫詩小記》中坦言，其創作“不過是膚淺的人生經驗”（10）。這種自我懷疑，確乎顯露了其詩學在構建龐大象征體系與哲學深度方面的某種局限性。但正如其結束語所揭示的：“真的，做人是一年難似一年了，況且爬過了青春線的人，此后的心是會比鉛更重，那時，我將另換一個形態出現。”（11）這種坦誠的“未完成性”，恰恰構成了吳汶詩歌的獨特魅力與歷史真實感的核心：它生動記錄了詩人在形式實驗（現代主義手法）與內容表達（個人經驗、社會關切）之間的搖擺與探索，捕捉了中國現代詩歌在草創期所特有的那種原生、粗糲卻充滿生命力的狀態，成為我們理解現代詩歌艱難生成過程的珍貴標本。

吳汶先生還有舊體詩詞《碧籮書屋謄稿》《晚晴集》《晚清后集》，可惜和他的新詩集《自畫像》《噴冒集》《急流渡》一樣，湮沒于歷史的煙塵中。鉤沉吳汶先生的史料和行跡，研究和傳播吳汶的作品，是一種搶救式的工作。今天，重讀吳汶的《菱塘岸》詩作，我們是在打撈一顆被遺忘的詩魂。吳汶的詩歌，以其敏銳的感覺、復雜的象征與冷峻的現實關懷，為中國現代詩歌提供了一條未被充分探索的路徑。在當代，當“身體寫作”“底層敘事”成為熱點時，吳汶的《摘桑》《鋤尖的花》《信：拆開了媽的信》等詩作，或許能為我們提供新的對話資源。正如謝六逸所預言：“這位詩人的將來的進展，我將以驚異的目光凝視。”（12）盡管歷史的塵埃暫時遮蔽了詩人吳汶的光芒，但詩歌本身的力量，終將在某個時刻蘇醒。

注釋：

（1）李揚：《屠岸：詩歌是我的圣壇》，《文匯報》，2014年12月17日。

（2）李揚：《屠岸：詩歌是我的圣壇》，《文匯報》，2014年12月17日。

（3）吳輔恩：《呈吳汶堂叔》，見臺州市路橋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臺州市路橋區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720頁。

（4）吳汶：《菱塘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第61頁。

（5）吳汶：《菱塘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第65頁。

（6）吳汶：《新文學建設論》，《新聞學期刊》1935年第1期，第97-99頁。

（7）楊新宇：《書寫都市：未曾缺席的現代海派新詩》，《現代中文學刊》，2022年第4期，第63-71頁。

（8）筆者對方石英的訪談。訪談時間：2025年5月31日。

（9）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小說》創刊號，1902年11月14日。

（10）吳汶：《菱塘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第66頁。

（11）吳汶：《菱塘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第67頁。

（12） 吳汶：《菱塘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見謝序第2頁。

（作者系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碩士生）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