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吧,柏林的柔夜
想想吧,這是柏林的柔夜。是白蘆筍的季節,
草莓的季節
是我們行三拍子小舞曲的季節。“最糟糕的
事情:不是死在夏天
夏日萬物明麗,鐵鍬隨意鏟起輕塵。”*一些
貨幣,連著舊賬清算
混亂的形式被保留,少了眺望和分離,在汗液
和黑色眼線里
但有新鮮采下的吻。查理檢查哨的據點,
從沙袋壘砌的站臺
走上走下,雀躍著留影的游客。一個時代,
一體兩面,
走來走去,幾步不設限的距離,就有翻轉。
肯德基
紅色logo,保持與標語的平行,“你現在
正離開美國防區”。
想想吧,在這個柔夜。柏林的枝葉,在夏日,
迢遞出一整個北中國
雨后的草腥氣。有人起身,尋找一些無法
被固定的事物,諸如,煙霧,氣息
記憶,此類。不同于:那些混凝土,玻璃,
永遠是方形
永遠保持極高、極整齊的折疊;“說到底,
外表就是一切。”*
對于方形,我有過童年的記憶,有對于越過秩序
和逃課的膽戰心驚(但我們還是那樣做了!)
這里不是巴塞羅那,不是巴黎,噴泉和河流
還在遠處生銹
因此,不會有人打開肢體朝你走來,宣讀
曲線的勝利。
“剩下可看的,就是面孔,天氣,建筑物;還有,
人們使用的語言。”*
在街角,在餐廳,在機場,匆匆打包了廉航
柜員逼視中的行李
(必須確保其中沒有危險物質;甚至,思想)
有心無心,卻把母語落在身后面。當你張口時
發出一串澀口而參差的輔音,鋼琴木質
踏板的挫擦聲
我名字中的后鼻音,也夠好笑吧。很多時候,
我們就這樣
兩架堅硬的聲學裝置*挨著彼此,聽到卻
不是聽見
而只要去想,在我們頭上,大朵大朵、無憂
無懼的云……
想想吧,這是柏林的柔夜。夏令時的天
亮得如此草率倉促,樓下聚會,時不時響起
打火機叩下的聲音,為臨行的車票打孔。
一種預感
叫人把心的鐵絲網剪開一小片,留作紀念。
陽光開始命名
暗夜中躲藏的事物:漁網襪,皮帶,糟糕、
花掉的妝,
親吻過、相擁過,但說不上名字的人。
早行的地鐵站,
低下身子嘔吐的男孩,煙頭,另一處煙頭,
講述著
昨夜手勢和大笑的輪廓,“那我們,到底得
反抗著點什么呀”
你總是這么任性,不由分說,給我詞語和概念,
但我的喉嚨落后,肌肉焦慮地捕捉那些
莫名的發音
(但仍需要你來喂飽我!只要你明白,
那種對詞語,共同的饑餓……*)
學習奔跑的姿勢已經擺好,此外,還有鐵鍬、
熱氣球,種種手段
這夜,我想穿過防線和陣地,前去擁抱一些
人,隨便吧
有時是斯塔西,有時是polizei,我的母親,
我的妹妹,我的
愛人同志,我只等著你告訴我方向,我只等
著你告訴我答案。
注:*1: 出自德國詩人Gottfried Benn,《糟糕的事情》。
*2,*3: 出自布羅茨基,《小于一》。
*4: “聲學裝置”一詞,出自匈牙利詩人Mátyás Dunajcsik。
*5: 改寫自梁京,《我凝視的一切》,“他們有太多的修辭來充填饑餓”。
張雪萌,2000年生,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畢業于劍橋大學藝術創意與教育專業,博士現就讀于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曾獲2021年東蕩子詩歌獎·高校獎,2021年《星星》年度大學生詩人獎,第十三屆復旦“光華詩歌獎”等。著有詩集《劇場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