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語出《論語·子罕篇》。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這里的“賤”(出身卑微),劉殿爵和威利都用humble來譯:
I was of humble station when young. That is why I am skilled in many menial things. (劉殿爵譯:《論語(中英文對照)》,中華書局,2008,頁143;以下引自該譯本譯文,只注頁碼)
When I was young I was in humble circumstances; that is why I have many practical accomplishments in regard to simple, everyday matters. (威利譯:《論語:漢英對照》,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8,頁107;以下引自該譯本譯文,只注頁碼)
劉殿爵將“少也賤”譯作“(be of) humble station when young”是下了功夫的。station一詞作“社會地位”解時,詞典為其標注了formal(正式)這一語用標簽,這與《論語》文言文的語體色彩正好相符。整體來說,劉殿爵的譯文更簡潔一些。
humble亦作“簡陋”解。《中華思想文化術(shù)語》“安貧樂道”詞目的例證中,“在陋巷”譯為 live in a humble alley(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第5冊,2017,頁3)。“歡迎光臨寒舍”則是 welcome to my humble abode。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三》描寫成都草堂茅屋矮小的詩句“熟知茅齋絕低小”,阿瑟·庫柏(Arthur Cooper)的譯文同樣用到humble:Aware my working room / is thatched and humble, …(Arthur Cooper. Li Po and Tu Fu: Poems Selected and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3, p.199)輕歌劇《克拉里》(Clari, or the Maid of Milan,1823年首演)中廣為傳唱的“Be it ever so humble, 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已經(jīng)成為英文諺語,這里的Be it ever so humble則有“斯是陋室”的味道。
humble還可以當動詞用,表示“使某人變得卑微”。期頤之年,楊絳先生接受《文匯報》專訪,提到一段軼事。美國哈佛大學(xué)英美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教授哈里·萊文(Harry Levin)著作等身,是享譽西方學(xué)壇的名家,萊文的高傲也是有名的。就是這個高傲的人,與錢鍾書會見談學(xué)后回去,悶悶冒出一句“I’m humbled!”(我自慚形穢)。陪同的朱虹女士問他為什么,他說:He has another world that I know nothing about.([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還有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我一無所知。)(楊絳:《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增訂本)》,商務(wù)印書館,2016,頁230;朱虹:“兩位文化巨人的相會”,載丁偉志編:《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三聯(lián)書店,2010年,頁112)
一句“I’m humbled!”,再次彰顯了錢鍾書一代鴻儒學(xué)貫中西的風采。
五、四十不惑
語出《論語·為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凸顯“不惑”,可以用“(be) free from doubts”:At forty, I was free from doubts.(蘇慧廉著,閆晉瑋,楊凱旋校訂:《論語譯英(珍藏版)》,商務(wù)印書館,2018,頁149)蘇慧廉的譯文簡潔明了,通俗易懂。
英文中也有類似的表達,折射出人到中年、人生豁然開朗的大智慧。
卡羅爾·西斯金(Carol Siskin)在《變老的好處》(The Virtues of Growing Older)?一文中提及的“Forty is sanity”即是一例(該文收入張春柏主編:英語專業(yè)《綜合教程》第2冊,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8,頁25)。這一表達形式緊湊,言簡意賅,巧用尾韻,讀來朗朗上口,易于傳誦。
英語諺語也可以用來翻譯“四十不惑”。
皇冠紀念成立四十周年,張愛玲應(yīng)邀撰文,其中有這樣一句:中國人倒是說“四十而不惑”,西方人也說“生命在四十歲開始”。(張愛玲:《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頁257)
張愛玲所說的“生命在四十歲開始”,即英語諺語:Life begins at forty.(辛普森:《牛津英語諺語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頁160)很明顯,張愛玲將其視作“四十不惑”在英文中對等的表達。
散文大家梁實秋對這句諺語也情有獨鐘。他在散文《中年》里提到:“西諺云:‘人的生活在四十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后面。”(梁實秋:《梁實秋雅舍小品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頁69)
年屆四十依然執(zhí)迷不悟,英國詩人、“墓園詩派”創(chuàng)始人愛德華·楊格(Edward Young,1683—1765)的當頭棒喝振聾發(fā)聵:What then is to be done? be wise with speed: / A fool at forty is a fool indeed.(H. F. Cary, ed., The Poetical Works of John Milton, James Thomson, and Edward Young. London: W. Smith, 1841, p.100)翻譯家畢朔望仿擬“四十不惑”,將后半句譯為“四十而惑,是為大惑”(粟旺,黃黎編譯:《百歲人生隨想錄》,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4,頁153),鏗鏘有力,傳神達意。
人到中年,遠離了誘惑,擺脫了困惑,廊清了迷惑,新的人生才開始啟程,東西方在這一點上是相通的。
六、過猶不及
語出《論語·先進篇》。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過猶不及”,劉殿爵譯為“There is little to choose between overshooting the mark and falling short.”(頁187),威利的譯文是“To go too far is as bad as not to go far enough.”(頁135),這和英文中的nothing in excess語義吻合,如出一轍。東西方文化如此驚人的一致,正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
nothing in excess來自德爾斐阿波羅神廟刻在石墻上的箴言(英文亦轉(zhuǎn)譯為moderation)。呂叔湘先生晚年在給外孫、英美文學(xué)研究專家呂大年的信中說:
“我非要”就是《論語》所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里邊的“必”和“固”。也就是佛教所謂“執(zhí)著”,是修行的大忌。什么事都應(yīng)該恰到好處(做菜也要講究火候),就是希臘人所說的moderation,跟moderation相反的是excess,凡是“過火”的東西都是不祥之物,是要觸動Zeus,給予懲罰的(這是希臘悲劇的主導(dǎo)思想)。這個道理不但是你目前需要它,一輩子都需要它。
蘇東坡的《豬肉頌》印證了呂叔湘講到的“做菜也要講究火候”:“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用烹調(diào)術(shù)語來講就是“控火無煙慢燉”,講的正是一個順其自然、恰到好處。
做菜之外,待客之道亦是如此。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出海四處打探父親奧德修斯消息的特勒馬科斯聽從雅典娜的建議,準備返回家鄉(xiāng)。向墨涅拉奧斯辭別時,后者講起了待客之道:“我也不贊賞那種待客的主人,他招待客人過分殷勤,或是過分冷淡:事事都應(yīng)合分寸。”(王煥生譯:《奧德賽》,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頁283)牛津版的英譯本用的正是moderation:I would indeed disapprove of any host who is either over-hospitable or too lacking in civility; moderation in all things is best.(Homer. The Odyssey, trans. Anthony Ver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95)
由此看來,moderation和希臘的淵源確實很深。
呂叔湘隨筆集的編者劉廣對此感慨:東方的美德、佛陀的教誨和希臘的神諭在呂叔湘身上結(jié)合得如此和諧與自然。(劉廣:“編者前言:節(jié)制的美德”,載呂叔湘:《書太多了》增訂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頁i-ii)
《論語》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如何有效地對外譯介,任重而道遠。只有更多的人關(guān)注《論語》及其英譯,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之路才會越走越寬。
(作者單位: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