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福建永泰縣,古稱永陽。物華天寶,山清水秀;民風純樸,晴耕雨讀。此地曰狀元之鄉,曰福州后花園。有古田名士歐陽瑾者,壯游八方之后,返閩于梧桐鎮梅林覓得水磨房數間,增其舊制,修葺一新。遂隱居焉。好讀書,四出采風,作永陽志異百十篇,運筆賡續上古,觀照現實。方今世界華文微篇小說,百花齊放,發展繁榮。本刊特選載若干,供海內外同道參考。
燈 蛾
樟溪陳媼,獨子遠賈三秋魚雁絕。晨昏倚閭,泣血成眚。一夕化青蛾穿瘴,見子蓬跣江滸,霜風嚙骨。方振翅欲近,子遽揮掌相擊。媼驚寤,嘔心瀝目,自此槁臥繩床。
逾二月,子歸。見母息如游蛛,伏榻大慟。媼驟瞠,枯爪捉兒腕泣曰:“朔風裂舷夜,兒掌疼否?”子大駭,始泣陳:時運不濟,中人之彀,逋亡江滸,霜風嚙骨,忽青蛾撲睫,拂之竟作人語“兒郎慎”。遂鬻衫典履,跣足歸。
媼笑渦凝霜,枯指描兒掌紋,氣若游絲曰:“無痛則善……”囁嚅間,瞳已渙若寒潭。殯日青蛾結陣,銜霜環柩三匝,竟化冥錢翩躚。
天下谷谷主曰:慈魄穿夜,原為剜心飼雛計。青蛾撲燭,焉識焚身者乃命臍?至愴者,氣絕猶攥兒腕問灼否,渾忘己作劫灰。嗚呼!世間椿萱皆燈蛾,寧焦翅毋令燭油污兒襁。愿輪回有驗,世人皆作銜環雀,啄心血以哺舊巢。
夜 驚
往昔至暗之境,追思反生溫煦。憶予童稚貧窶,十齡即知稼穡。每值盛夏,夤夜入深澗,青蟾伏草者五角,石蛙踞巖者倍值。然其棲止險絕,稚子握松明攀葛,但見流螢點點,豈識巉巖千仞?
嘗隨兄負簍入山,溽暑熏蒸,石蛙曝巖,須臾盈掬。行至斷崖,兄忽駐曰:“雨乎?”仰見明月在天,澗平如鏡。以手拭額,殷紅漬掌,相顧駭然。燭之,野兔懸柯,血涔涔下。方錯愕間,萬籟俱寂,幽谷生寒,似有鬼目窺林,但聞心鼓震耳。踉蹌奔突,不覺苔滑,至村道乃敢駐喘。
歸時面如素縑,唇齒相戰。家慈驚起,家君徐撫頂曰:“豹貓獵余,必懸樹杪,見人輒遁。昔樵蘇者常拾其遺。”言罷笑曰:“癡兒,曷不攜歸?”其聲猶在籬落間。
今去鄉井卌載,鬢已星星,澗蛙聲杳。偶經林薄,猶記年少深谷懸血之夕,每驚叢莽,汗透葛衣。至若萱堂溫語,椿庭佯嗔,竟如檐角蟾光,方欲盈掬,已碎作流螢矣。
淫 祀
余究天人廿稔,履及五洲,邇十載治閩。每至輒得奇聞,樟精柳魅,豆妖床嫗,不可勝紀。今寓永邑,談鋒愈熾。余拊掌嘆:大千世界即心鏡,八萬法門盡性跡。錄要俟達者參。
鄰村土廟,香火特盛。巫嫗踞壇,問卜若市,雖雞豚瑣事亦決于神。某歲端陽,霹靂裂廟前古槐,虬枝中空,墜白蟒丈二余,焦若炭煨。自是靈響遂絕。
鄉氓惑,延僧詰之。僧摩蟒骨曰:“此槐精也,初竊神祀,偽托靈跡。然不傷生人,得享煙火五十載。今逢天劫,乃露本相。”眾駭,毀廟曝其像,泥胎內竟纏蛇蛻如縷。
閩人淫祀之風久矣。浮木立祀,頑石稱伯公,老柩夜泣則封將軍,古樟生癭則拜樹母。猶記少時入樵,長輩誡曰:“聞喚名勿應,恐石伯公攝魂。”彼時深山暮歸,空谷回響,樵子股戰。
今過浮石廟舊址,但見頑石枕流,苔錢密布。想昔年鄉老匍匐禱祝,可見石竅間蟛蜞出入?噫!造神之妄,大抵類此。
天下谷谷主曰:鬼神生于人心之翳。昔柳子厚毀黃溪神廟,韓退之驅鱷魚潭,皆破妄之舉。今觀閩中野廟興廢,乃知《禮記》“非其所祭而祭之,諂也”,誠不我欺!
虎 倀
龍津里某村素稱仁里,夜不扃戶者三十載。癸卯春,始有雞豚之失。初疑懶漢王五所為,五賭咒泣血;復疑饞媼劉氏,氏剖腹明心。迨及牛羊絕廄,垂髫失蹤,舉邑震怖。
邑令遣緹騎廿四,聯村壯執械圍守。晦月夜,西巷驟起裂帛啼,破扃則見斑斕虎銜嫗頸脈。白棓翻飛間,虎軀漸槁,斑紋褪若墨瀋,終露青衫塾師本相,蜷若秋蟲隅角。
堂審定讞,《孝經》與訴狀并陳。白首爭曰:“柳生解‘身體發膚’章,字字泣血,豈存惡念?”皂衣叱曰:“昔柳泉記苗生化虎,猶擇惡人而噬,今此獠專戕婦孺!”柳生自辯晝則昏昏,夜事盡忘。然驗其齒痕,與月前夭童頸創合扣。
刑場雪飛如絮,柳生仰天嘆:“每覽《論語》至‘克己復禮’,但覺五內焚灼,百骸若熾……”語未竟,鍘落處血濺《孟子》殘卷。
天下谷谷主曰:偽儒之毒,猛虎弗如。昔仲尼誅少正卯,今觀柳生事,乃知“鄉愿德賊”之謂不虛。彼晨昏兩相,一如戲臺變臉:寅時講“見利思義”,卯刻便磨牙吮血,刑場《孟子》凝血書,竟成“率獸食人”班章。悲夫!圣人帷下,多少倀鬼假道統之名磨牙吮血!
鬼 盜
乙巳暮春,余自故里祭掃先塋畢,返于榕城。舊雨數人,偶聚茶肆。座中語及當世人心惶惶,道術為天下裂,眾皆蹙額。或問余意,余乃撫盞而嘆,為述一事。
某氏瘞金甚夥,二宵小涎之,縞衣素冠偽作無常,潛于塋域。前者方發冢,幽咽聲切,顧視白影幢幢,駭絕棄貲遁。后者踵至,睹前人衣袂飄,怖極仆地。二鬼相遇,錯愕昏厥。
昧爽有補甑者過,遙見冢壙洞開,雙影僵臥如魌魃。初戰栗弗敢近,既而察其喘息,乃知偽鬼耳。鳴鼓聚眾,縛送有司。鄉閭傳為笑柄,咸嗤其黠而實愚。
天下谷谷主曰:今觀末世澆漓,人競飾鬼面以行盜,豈獨二豎哉?昔子產治鄭,不能禁鄉校之議;今吾輩處此,惟愿執《金剛》智劍,破眾生迷云。雖不能使魍魎絕跡,庶幾令識者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耳。
兩世緣
明初明燈村有王生,玉樹臨風,娶妻林氏,容華若春棠映日。夫婦琴瑟和鳴,見者皆嘆神仙眷屬。奈何林氏罹患沉疴,彌留之際握夫手泣曰:“未得與君簪雪白頭,此恨綿綿。倘有來生……”語未盡而香魂散,王生慟絕,指天誓曰:“黃泉碧落,必續鴛盟。”
是夜春陽村陳氏產女,甫落蓐即呼:“我乃王門婦也!”舉室駭然,幾欲溺之尿桶。幸女嬰忽噤聲,父母方留其命。及九齡,偶遇前世家奴周福,稚女橫眉斥曰:“賤骨!昔年鬻身吾家,見主母竟不拜耶?”其聲瑯瑯若佩環相擊,儼然主母威儀。周福驚跌于地,歸告主人。
王生聞之駭然,急趨陳家。女童見其至,淚若珠墜,執手絮語前塵:妝奩秘藏處,合巹夜私語,乃至衾枕間昵稱,纖毫不差。忽仰面詰問:“君猶記碧紗窗下誓乎?”王生大慟,方信轉世之說。鄉老感其癡,竟說合姻緣。
然再締紅繩時,王生已鬢染秋霜,且繼室在堂。十四嬌娥委身為妾,畫眉深淺總非舊時意。每見鏡中玉貌朱顏,對軒前鶴發雞皮,輒掩面飲泣。次年春寒料峭夜,有人見白練懸梁,繡履下猶壓褪色婚書。天下谷谷主嘆曰:情絲纏作催命索,前盟竟是斷腸咒。泉臺若逢孟婆湯,勸君飲盡莫回頭!
啞鴛牒
永福楊生諱子安,年十七娶甄氏。甄氏容止端麗,性如春水,二人琴瑟諧和,嘗剪燭聯句,分茶畫眉,真神仙眷侶也。
越二載,生欲從族叔行商泉州。是夜夫婦同夢:見金玉滿船之日,即紅顏凋零之時。生擲算盤泣曰:“寧守荊釵,不貪珠履。”甄氏笑拭其淚:“癡郎,豈有夢兆作準繩者?”強為束裝。
行至南安果得巨利,然生終日若寒蟬抱冰。兩日后家仆踉蹌來報,言主母晨起理妝,忽嘔血而亡。生大慟,星夜馳歸,見素帷低垂,撫棺長號:“早知分鈿成讖,便萬鎰黃金,何及卿卿一笑!”
是夜伏柩昏厥,覺香風拂面。甄氏云鬢半偏,以鮫綃拭其面曰:“尚有百日塵緣未了。”自此每夜魂歸,或添香伴讀,或聯榻絮語。將及半載,女忽淚落如珠:“今宵便是永訣,十六年后……”語未盡而形漸淡,唯留枕上茉莉數瓣。
楊生閉門謝客,有豪門遣冰人者,輒曰:“須得容若新月,性比幽蘭,嗜松子糖、厭檀麝香者。”聞者皆笑其癡。每醉則抱石盟誓:“縱使海枯,不違初約。”
崇禎三年春,有老叟攜啞女避兵至永福。生見女垂髫稚齡,本欲辭卻,忽見其拈帕掩口,眉間胭脂痣與亡妻無異。詢之生辰,恰合十六年之期,遽以玉環為聘。
合巹夜,女忽啟朱唇,聲如清泉濺玉:“十六載身在混沌,見君如月破重云。”生驚問其故,女垂睫淺笑:“自隨君后,方知人間有嗔癡滋味。”自此情好如初,發愿此生作生生世世,憐取眼前,不忍暫離。
天下谷谷主曰:情之至者,金石為開。楊生守枯骨而待新蕊,甄女歷幽冥猶續前盟,彼蒼天者,豈忍負此癡人?然世多王魁李益輩,盟誓在口,負心在懷,睹此啞鴛奇緣,能不愧煞!
木槿奇情
此間草木蓊郁,梅李尤蕃,連蔭蔽野,幽邃如在空谷。今晨過鄰家,見檐前木槿數株,枝丫扶疏,竦然而喜,乃知今夏可得烹花為羹矣。
木槿者,古謂之“舜”,一名扶桑。《詩》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春時桃李競艷,夏則木槿獨秀。鮑照妻張文姬嘗賦《雙槿樹》詩曰:“綠樹競扶疏,紅姿相照灼,不學桃李花,亂向春風落。”蓋愛其不爭,美得自在。《月令》曰:“仲夏木槿榮。”
然吾鄉鄙稱“糞竂花”,以其多生穢所。其花或絳或素或緋,皆可食。白花熬米湯尤美,昔先慈采晨露烹之,清甘沁腑。今母已逝四載,每睹此花,輒憶其佝僂采擷狀,恍若昨日。
昔有老農,妻早逝,獨撫九子。嘗負諸子觀社戲,左抱右攜,肩荷背負,戲臺前鬻油糍者見而惻然,曰:“何不自食一臠?”農撫幼子髻曰:“稚兒腹空如鼓,大人忍與爭食?”鬻者擲箸嘆曰:“九子食父,猶群蛭吮血!”
及諸子婚配,家析九戶,老父如敝帚。族人定議輪養,然月有盈縮,九子爭養小月,省粟三升。終以鬮定各養廿九日。老父晨叩長子門,應曰“未輪值”;暮哀季子戶,叱曰“明日再來”。饑腸轆轆,唯見糞竂畔木槿灼灼。
是夜,老父煮花飽腹,撫樹喃喃:“九子不如一蔸糞竂花。”聲透寒牖,聞者無不掩涕。后廿載,木槿猶灼灼,而九子所居皆成墟,始悟《易》云“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誠不我欺!曩昔官府行計生之策,每舉此例誡民。
天下谷谷主曰:木槿朝開暮落,猶守時序;人心貪婪悖逆,竟不如草木。觀老農摘花自飽,而九子屋宇傾頹,豈非天道昭昭?昔柳子厚見捕蛇者三代慘死,嘆“苛政猛于虎”;今觀木槿記,當知惡俗毒于鴆。悲夫!
甘露茶話
陳君饋山茶油一甕,云拌線面絕佳。閩中山茶連陌,皆先世遺澤。吾父幼失怙恃,祖母別適,唯依太祖母守祖山度日。茶油養人,西人亦嗜。彼時吾族與金翼林氏訟于省垣,林氏豪富,賄蕃仔官得定讞。族長星夜輸茶油七擔抵榕,竟得翻案,蓋彼邦人亦識此物之珍乎?
永泰茶山似海,花發時節,燦然盈目,皚皚若雪覆千峰。蜂蝶微蟲咸集,或采蜜,或嚙花,鄉人謂之“臘雪先春”,蔚然大觀,遠客攝影者絡繹于道。今寓明燈村,有古茶木高可擎天,壽五百歲,冠絕中夏,世所稱奇。
兒時見白瓣漸染黃漬,欲驅蟲豸。晨露綴枝,晶瑩若綴玉。兄云可食,試啜之,甘沁心脾。方疑為蜜,父哂曰:“此蟲溲也,古謂甘露。”聞甘露,齒頰生津。及讀唐史,乃知“甘露之變”竟系國運,始悟此物殊異。古人奉為天酒神漿,謂“凝脂甘飴,壽八百歲”,與麟鳳并尊。漢宣帝、孫皓、苻堅、東丹王皆以甘露紀年。
然宋人杜鎬察之:“蟲聚處露必甘,乃蟲溺耳。”嗟乎!蚜虱之溲,晶瑩似珠,蟻猶蓄之若人牧牛。世人競逐千載,詎料圣物如斯?彼武帝鑄銅仙承露,杜子雖揭其秘,清帝猶筑臺北海,晝夜守之。豈君主皆昧乎?蓋綺言易信,眾口難違。縱有覺者,亦如吾輩吮溺言甘,聲沒歡潮。
憶昔椿庭獨守祖業,自鎮上潛歸,顛墜荒嶺,血污狼藉。每思及此,五內摧傷。今故園茶山蕪沒,父兄凋零,霜鬢子弟亦星散。恐不日青蚨噬盡雪瓣,甘露幽秘終湮黃土。惟記髫年與季兄攀枝吮露,暮色浸染古茶樹,玉露垂垂,似懸千年未盡之語,欲訴還休。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