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人物之最（三）

最戇直的好漢

—武松

武松是個正氣凜然、逆來順受的鐵錚好漢。不管是原來的武松，還是當了行者的武松，《水滸》讀者均拜服其豐姿，連以誅殺梁山人物為務的《蕩寇志》寫武松結局亦無絲毫不敬之意。武松的性格有自招禍患的一面，卻不是一般讀者所易察覺的。

自武松出場至投靠二龍山（自后就變成集體行動的一分子了，個人因素隨減），苦難一個接一個。乍眼看去，他所受之苦并不比林沖溫和。這樣講忘記了林沖、武松二人之間有一大區別。林沖的苦難來自截然不同的好幾方面（包括梁山集團只管利用他的特殊聲望和武功，卻漠視他的存在），武松所遭遇的困難則往往可以從他的性格找到解答。他戇直的性格給他帶來一連串的麻煩。

戇直的人對周遭的事物很難作平情分析，更缺乏預視結果的本領，僅憑直覺和性情做出反應。從這角度去看，武松所遭遇的困難不少都可以得到解釋。

武松初露面時，已在柴進處養疴了一段日子，感到主人慢待，遂大發脾氣。這是對自己的感受缺乏操控能力，且昧于世故人情的寫照。柴進喜客，樂于助人，天性使然，并不計較名利。但客人總有初來與久住之別，感情亦難免有疏近之分。柴進、武松二人本不相識，武松因病來投靠，又住了好些時日，怎能期望主人始終保持他剛到時的款待層次？宋江是雖前有交往，至此才初次會面的朋友，理應隆情款接。武松見了，本已滿腹醋味，用來取暖的火盤（武松患瘧疾）又被有八分酒意的宋江踢翻，一時怒火沖天，揪住要打宋江一頓，還破口大罵主人。

如此不近人情，說他戇直，恐怕也寬容了。對主人再不滿意，只該悄悄地離去（魯智深在桃花山待得不痛快，在山后溜走，便是理智的處理辦法），絕不該辱罵施惠者。倘柴進不夠闊大，而宋江又城府不深，情形可能變得很難收拾。

潘金蓮賣弄風情、勾引武松的時候，他的反應亦戇直之極。他只看到自己的人格被侮辱和大嫂有對哥哥不忠的傾向，以為一怒遷出就可以解決問題。他不理會（更不要說同情）潘金蓮悲劇性的遭遇、自知不配的哥哥對妻子的珍惜（不惜遷往別縣以避流言）、叔嫂之間日后的極難相處，以及這行動對兄嫂間感情的影響。換上機靈的燕青，就絕不會把事情弄得如此僵。譬如說，武松大可以一臉無奈地對潘金蓮講：“嫂嫂，對不起，您不要單看武二這外表。我有斷袖之癖，女人怎也引不起興趣。嫂嫂，這事連哥可也不知道，拜托，千萬代我保密。”短短幾句值得說的謊話準教潘金蓮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此招一出，不僅可以化解眼前窘局，說不定潘金蓮因沒了非分之想，以后還會加意照料這個可憐小叔的起居。何必一下子就把事情弄到沒有轉圜的地步？武松硬來直去的魯莽之舉只會激使潘金蓮討厭武大郎，伏下日后因偷情而殺夫的發展。

醉打蔣門神和血濺鴛鴦樓何嘗不同是這樣子？施恩是個連妓女皮肉錢都要打主意的惡毒敗類。他原不賞識武松，后來知道這是位打虎英雄，雖想利用，還是要先考驗一番才肯設法拉攏。武松看不見施恩畢露無遺的丑惡面目，他看得到的僅是那幾頓別有用心的飯菜，便毅然替施恩去爭奪干昧滅良心勾當的地盤。隨后張都監設圈套，酒色齊下，本明顯不過，武松還是毫不防范地掉進了陷阱。

武松為人光明磊落、爽直尚義，不記仇（不計較孫二娘差點兒把他變成包餡，便是例），崇法紀（兄長被害，換上當事人是李逵，甚至較慎重的解珍、解寶兄弟，必會直闖王婆和西門慶二家，大開殺戒，一了百了。武松則要循法律去解決）。這些值得欣賞的優點并不阻礙我們明白，武松所遇之苦不少是他戇直的性格所造成的。

最兇殘的禽獸

—孫二娘

《水滸》讀者往往舉李逵和武松為嗜殺、殘忍之例。李逵視殺人為兒戲，亂砍亂斬之例俯拾皆是，自不必代辯。但李逵濫殺每給人其不知何所為而為的印象。至于武松的殘忍，大家恒舉鴛鴦樓事件，斬瓜切菜般一口氣殺了十五人以為例。其所為固不應諒，但還可理解，那是盛怒掩眼之所致。李逵和武松的殺戮無辜止于殺戮，并沒有在尸體上玩把戲，更沒有涉及私利。

他們二人的所為還算溫和，只要看看孫二娘的兼備上述兩種特征便不難明白。這個名副其實的母夜叉所經營的是黑店，殺人就是職業。這樣去殺人，與深仇大恨，與受人指使，與怒火中燒全沾不上邊，更不能循例性地贈以“劫富濟貧”的擋箭牌（且不說難期望富豪光顧這種不起眼的店子，書中根本就無講張青、孫二娘夫婦如何借黑店去劫富濟貧）。不管選擇地還是不選擇地謀害顧客，黑店始終是專為謀財害命而設的勾當。因謀財而長期冷血殺人，兇殘程度比李逵、武松等一時沖動的行徑不知惡毒多少倍。

謀財害命孫二娘尚嫌不夠，還要廢物利用地賣人肉、制包餡，再發一次財。在店內買人肉饅頭吃的（堂吃外還有外銷，見后），又大有可能中蒙汗藥的招，復淪為“牛肉”和包餡，于是小本生意（說實在的，也確要面粉、水酒等本錢）得以循環不息，愈賺愈有。其夫張青雖原先務農，得菜園子綽號，在剪徑生涯中娶得此妻，也就無意重返本行，僅不時輕輕松松地挑些人肉饅頭去村里賣。真個是好一對“婦唱夫隨”的佳伴侶。

生意既然是這樣子的，就帶出一個很少人注意到，卻絕對重復發生，且比任何恐怖影片還要嚇人的鏡頭—由尸體變成“牛肉”和包餡的過程。赤條條的尸體不分男女老幼地放在大切板上，胖子的肉割下來當黃牛肉賣，瘦子的賣作水牛肉，碎肉剁為包餡。這過程不是做得很小心的，連不便處的毛有時也混入包餡里去，故切割斬剁之間必血肉橫飛。剁包餡的情景尤只該是地獄始有。那時尚未發明刮肉機（現在的國際漢堡包連鎖店用特制的刮肉機，全牛無廢料，連骨的外層都刮下來），備碎肉先要逐小塊地慢慢切割，待有所積才能剁。那時沒有磨肉機，剁肉就只能像電視烹飪節目中師傅表演左右手雙刀剁肉的樣子。有絲毫惻隱之心者連參觀這種制作過程都絕對受不了，更遑論親自動手剁。孫二娘卻處之泰然，日日為之。這個黑店老板娘只配當禽獸！

僅該在《醒世姻緣傳》那類畏內小說中亮相的張青也不是好貨。因娶了此“眉橫殺氣，眼露兇光”的夜叉精而得吃安樂茶飯的他只用些不害云游僧道、行院妓女、充軍罪犯的假惺惺語來勸老婆收斂一點（難道上路應試的讀書人就該殺？姑舉一例便足見其荒謬）。這個丈夫本來就是入贅式的，此話又說得輕描淡寫，全無規限性的約束，理他才是多余，只要老娘喜歡還是照殺，照做“牛肉”生意不誤。在張青多次說過那些勸戒后，魯智深還不是險些變了包餡，武松裝扮行者所用的道具仍不就是這樣來的！這個禽獸當人妻子，就是目中無夫的潑婦。

在盲目吹捧《水滸》者的眼中，孫二娘卻是女中豪杰。顛倒乾坤弄出來的笑話，不可能找到更胡鬧的例子。

最倒霉的惡霸

—蔣門神

《水滸》前三十回時有準梁山好漢對付土豪惡霸、采花道士的故事，且多由尚未上梁山的魯智深和武松包辦清理工作。此等故事為數雖不少，分門別類下來，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例就顯得頗有限了。

首先得指出的是，倘惡霸為準梁山人物，那就不能鏟除，只能令他們罷手（罷手也可能是暫時的，誰敢保證魯智深自桃花山溜走后，小霸王周通再沒有強“娶”鄰近婦女；或保證宋江離開揭陽鎮后，沒遮攔穆春不再魚肉鄉里）。在這些例子里，扶弱的因素固然有，鋤強的實質則未必存。

行事也可能有自衛的成分在。魯智深碰上強占瓦罐寺的淫道，倘不動手，自己也遭殃。嚴格來說，這樣的事例就算仍視作剪除惡霸之舉，也得另歸一類。

倘要求惡霸既非準梁山人物，事情又原不涉及行俠者本身的安危和利益，始算真正是除暴安良之舉，例子就不多了。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是相當單純的佳例。

武松醉打蔣門神是讀者耳熟能詳的故事。雖然表面看來，它和鎮關西一例分別不大，實質意義則頗不同。首先得說明一事。魚肉鄉民者如果應殺，那么鎮關西、周通、穆春、蔣門神和張橫等隨意謀殺旅客的江洋大盜、開人肉包子店的張青夫婦，以及那些采花道士全都該死。行俠者動手懲罰除一視同仁外，別無選擇，也不應有選擇之念。編寫《水滸》者卻不這樣想，而認為準梁山人物上應天宿之會，值得特別寬待。周通、穆春、孫二娘等挨揍一次就夠了，而張橫等假船家、真水賊，連挨揍一次也不必。這是將來在杏黃旗下替天行道者享有的特權。鎮關西、蔣門神諸人同樣是虐暴百姓的惡霸，因與梁山搭不上關系，則非死不可。

縱使用《水滸》這條不文明法則去衡量，蔣門神一事仍是極端之例。蔣門神蔣忠是金眼彪施恩的翻版，罪行一模一樣（其實罪行的嚴重程度要比施恩低）。該死的蔣門神終死了，施恩卻成了得意洋洋的最后勝利者。

只要弄清楚施恩的情況，真相便可大白。施恩之父在孟州管理監禁充軍犯的牢獄。施恩本身并無一官半職，卻在監牢助父為非作歹，虐待發配至此者，并強逼他們交殺威棒費。即使把收殺威棒費說成是難免的行規（形象清直的戴宗也收這種背昧良心的錢），施恩既非職責所在，本不應插手其間，更不應助父為虐（施父如此惡毒，施恩倘有點正義感，就算不采大義滅親的極端行動，也早該離家他去）。這尚算是較輕的罪行。他還把牢犯充作家丁用，擅率壯健者招搖過市，在快活林開賭檔，營妓館，征收保護費（當然這是父子同科，如果施父不同意，施恩也不能這樣做的）。視惡如仇者當誅之而后快，武松卻中了他的圈套，竭誠為他服務，盲目聽他指揮。

武松初到之時，施恩還把他看成是一般犯人，要榨取殺威棒錢。及得悉武松是打虎英雄時，仍滿腹狐疑，要看了即席表演，才肯信賴。施恩分明是小人之尤，他猜疑的程度連王倫也莫及。他之所以改虐待武松為善候其飲食，不過希望能夠收買武松，以遂報仇之念，所謂仇完全是見不得光的黑幫私怨而已。他的快活林地盤在武松未抵達前被實力更雄厚的蔣門神搶了，他無力奪回，又不甘心，遂希望找高手代他出馬。可憐頭腦簡單的武松，幾頓好酒菜，就足令他是非不辨，跑去替施恩奪回做卑鄙生意的地盤，也教訓了蔣門神一頓。事情隨后急劇發展，遂有血洗鴛鴦樓的結局，蔣門神被砍死，武松只好亡命江湖。整件事的贏家只有一個，就是再度稱霸快活林（不管多短暫）的施恩。

蔣門神罪有應得，不在話下。問題在他所犯之罪并不較不少準梁山人物為嚴重，《水滸》處理起來卻采兩套截然不同的衡量準則。這本已極不公平，更何況蔣門神和其他非準梁山人物的惡霸之間，還有一很重要的不同點。他有一個犯同樣罪行，且罪行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準梁山人物對手。起碼蔣門神僅糾合一般的小混混為手下，施恩卻調撥公費養的囚犯充干不道德買賣的實力班底。《水滸》竟把二人作為善惡對比來描述。假如沒有施恩這對手，蔣門神不大可能被形容成較鎮關西壞得太多的。

蔣門神是個倒霉透頂的惡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