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語境下《普寧》中的空間書寫研究

[摘 要]《普寧》講述了一個俄裔知識分子流亡歐洲和美國的故事，流亡與空間緊密相連，本文在空間理論的觀照下探究了《普寧》中的多維空間書寫。小說中地理空間的遷移與斷裂象征了普寧在“荒原”上無根的漂泊狀態，而社會空間中語言、身份、種族和文化等因素的差異使普寧遭受排擠而淪落為美國社會中的“邊緣人”。面對多重生存困境，普寧始終堅守和捍衛故國民族文化，將俄國文學作為靈魂的棲息地和精神支柱，心靈對生活充滿希望并保持寧靜和從容——這是普寧心理空間的真實寫照。

[關鍵詞]流亡" "《普寧》" "空間書寫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79-04

納博科夫將個人豐富曲折的流亡經歷作為素材，經藝術加工后融入多部小說，《普寧》被視為納博科夫流亡美國時期的個人傳記，小說講述了俄國人普寧自青年時期離開俄國，先后流亡西歐和美國，最終再次踏上流亡之路的故事。本文綜合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說、列斐伏爾“社會空間”理論、巴什拉“家宅空間”學說和霍米·巴巴“第三空間”等理論，分別從地理空間的流浪、社會空間的邊緣化和心理空間的身份重構三個方面揭示了流亡中的普寧的生存空間現狀、危機和出路。

一、地理空間：“荒原”與家園

流亡是納博科夫小說中眾多人物的宿命。流亡是人在地理空間中和環境位置上的遷移和分離，地理空間書寫是作家表現流亡的重要寫作手段，正如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中所說：“應當將地理空間作為一個‘文本’進行解讀。”[1]作為意蘊豐富的話語實踐，地理空間不僅是一種自然環境因素，還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它與情感、倫理、精神和文化等因素有密切聯系。《普寧》中書寫了兩種對立的地理空間，一是普寧不斷漂泊流浪的“荒原”空間，直觀地呈現出其在異國他鄉流亡生活的艱辛，象征其無根的漂泊狀態；二是普寧記憶和想象中祥和安定、溫馨幸福的家園空間，象征著過去的親情、愛情等一切美好事物。“荒原”空間的流亡境遇和苦難生活只是一種外在表征，對家園空間及其所象征的父母之愛、浪漫自由青春的向往才是小說想要表達的主題。

小說中，普寧1919年從克里米亞逃到君士坦丁堡；1925年前后在布拉格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此后在巴黎生活十五年；1940年離開法國至美國，加入美國籍成為美國公民，在紐約生活了五年；1945年又離開紐約移居到溫代爾小鎮，在溫代爾學院任教近十年卻沒能獲得一個永久教職，無奈再次離開。小說聚焦于普寧在溫代爾學院任教時期，在近十年的教書生涯中，普寧未曾有過一個穩定的居所，幾乎每個學期都會因各種原因更換住處，先是住在學校的單身教師宿舍，后來租住在克萊門茲家的一間臥室，然后又搬到一個公爵公寓，后來又搬回學校的單身宿舍，后來又租住了比爾·謝潑德老頭家的房間，最后在峭壁大街陶德路上租到一所滿意的小磚房。

自從離開俄國后，普寧就一直居無定所，永遠地失去了家園。不論是跨越大洲大洋，還是在一個國家的不同城市間遷移，抑或是在一個城鎮內不停地搬家，普寧總是在流浪和漂泊。與故國分離后，陌生的國家、城市和骯臟逼仄的寄宿公寓對普寧而言猶如“荒原”，在各式各樣混亂擁擠的寄宿公寓和租賃房屋間輾轉徘徊，普寧如無根的浮萍般在這“荒原”中飄蕩，可見其流浪生活的疲憊和艱辛。小說結尾再次凸顯了普寧的流亡宿命，當普寧終于想要在溫代爾鎮買下一所房子定居，結束多年來的漂泊生活時，他卻被校方辭退，只能被迫離開溫代爾鎮，生日當天，他獨自開著一輛寒磣的小轎車，裝著家當，行駛在溫代爾大街上，人們不知其去往何處。

在孤苦的流亡生涯中，普寧多次憑借記憶、想象和幻覺夢回其青少年時的俄國，任何不經意的瞬間和細微事物都可能激發普寧對往日家園空間的深刻印象和記憶。伴隨著心臟病發作的眩暈，普寧坐在公園長凳上緩解休息，此時他的意識中突然出現十一歲時一次發燒時的情景，母親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躺在床上看到從窗戶透射進來的陽光、床邊的四扇式木屏風、屏風上的落葉馬道、睡蓮池塘和松鼠以及房間墻紙上令人眩暈的圖案，“他覺得它們比別的東西更難以消逝”，“餐具柜上有一對帶墜子的刻畫水晶玻璃燭臺，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多愁善感的朋友（普寧）想起俄國鄉村別墅·……彩色玻璃窗扉”[2]。站在陰暗的演講大廳的臺上，他突然出現“清晰的幻覺”[2]，看見父母坐在臺下正驕傲地看著童年時的自己在晚會上朗誦普希金的詩歌。在閱覽室讀一份俄文報紙時，他“異常清醒地看到了四十年前他的父母面對面坐在圣彼得堡加萊爾納耶大街的故居一間燈光明亮的小客廳里兩把扶手椅上，父親在看一本醫學雜志，母親在看一本政治評論刊物”[2]。在一部紀錄片中看到俄羅斯的原始森林、霧靄朦朧的樹林、似箭桿的陽光和白樺樹時，他立即想起自己當年腋下夾著一本書穿行在森林小道，“接著那條道路伸向一片時間無法磨滅的、富有浪漫氣息的、自由而燦爛的原野”[2]。參加俄裔流亡者聚會時，普寧坐在樹蔭下，想起十八歲時他和初戀女友米拉兩家人在波羅的海租的鄉村別墅，長輩在恬適的別墅長廊里下棋，靦腆的普寧在黑暗中的花園里等待與米拉的約會。

流亡中的普寧經常憶起俄國廣袤的土地、郁郁蔥蔥的森林、圣彼得堡的莊園、涅瓦河畔、避暑的鄉村別墅、房間里的窗戶等家園空間的意象。故國的記憶和想象必然牽涉到雙親的關愛呵護、快樂的童年、自由的青春、甜蜜的初戀等一切美好事物，這些溫馨甜蜜的記憶碎片能夠讓流亡中的普寧暫時忘卻疲憊和孤獨，片刻緩解他的疏離感和思鄉愁緒。

納博科夫將回憶看作是現實的隔斷與連接，而回憶反襯出現實的蒼白。回憶中的家園空間與當下所處的“荒原”空間形成鮮明對比，“荒原”空間中的流浪在表層上反映出普寧流亡生活的顛沛流離和悲慘不幸，“家園”空間則在深層上寄托著普寧對故國的思念和對家園所象征的幸福的家庭、童年，自由浪漫的青春和甜蜜的初戀等一切美好事物的回憶和向往。

二、社會空間：邊緣人

同樣有流亡經歷的英籍印裔作家薩爾曼·拉什迪曾說：“傳統上，一位充分意義上的移民要遭受三重分裂：他喪失他的地方，他進入一種陌生的語言，他發現自己身處于社會行為和準則與他自身不同甚至構成傷害的人群之中。”[3]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也強調了空間的社會屬性，并提出“社會空間”這一術語：“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4]普寧在美國生活近十五年，但由于語言、文化、種族和身份等因素，他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和群體，時刻遭受著他人的冷漠、嘲諷和挖苦，被排擠到社會空間的暗淡角落，成為一個“邊緣人”。

普寧天真地以為在美國生活兩三年后別人就會把他當作美國人看待，剛到美國時就努力學習英語，然而多年后，“他的英語仍然破綻百出”[2]。操著俄式英語的普寧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語言是普寧融入美國社會的第一道障礙。普寧教俄語，然而溫代爾學院卻沒有俄語系，普寧在德語系主任哈根博士的強烈推薦下才勉強獲得一個教職。普寧的任職非常偶然，如同一個被施舍的乞丐在別人的憐憫下才得到了一個工作。當勞倫斯得知是普寧要租他家的房子時，他喊道：“我很了解他：他是枚飾針（普寧的名字“Pnin”跟飾針“pin”的發音很像），不行，我絕對不允許那個怪物住在我家里。”[2]同事嘲諷和排斥普寧，在美國同事眼里，他是滑稽可笑的另類，溫代爾學院的許多人都暗地里模仿普寧的滑稽模樣，英語系主任考克瑞爾還當眾模仿普寧的可笑模樣逗樂大家，普寧成為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柄，沒能得到大家的尊重。

當普寧從華盛頓回來時，發現自己辦公室的家具已被別人擅自挪到一個小角落里去，為新來的教授法特恩弗斯騰地方時，他猶如一個“看不見的人”，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更得不到他人的重視，被當作“多余人”毫不留情地棄置一旁。普寧受邀到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作報告，俱樂部主任裘迪斯·克萊德小姐在做開場介紹時，把普寧的名字念錯成普尼恩，特意著重強調了在普寧之前和之后的兩場報告的相關信息，介紹普寧時潦草帶過。普寧受邀作報告本是一次占據社會空間的中心和焦點以彰顯主體性存在和個人魅力的機會，然而就在這樣一個他本應是主角的場合，普寧卻依然未能被認真對待，遭到主持人和聽眾的忽略和輕視。

溫代爾學院沒有俄語系，普寧教授的俄語課掛靠在德語系，普寧的保護人德語系主任哈根博士離去后，法特恩弗斯替代了哈根的位置，出于對普寧的厭惡和抵制，他取消了普寧的俄語課，也沒有哪個語言文學系愿意收留他，他沒有終身教職，最后被迫離開溫代爾學院。普寧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被美國同事貶斥和冷落，得不到他人的認可和肯定，被認為毫無用處和價值，最終被隨意拋棄，普寧在美國生活近十五年之久，卻從未真正融入美國社會，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始終游蕩在社會空間的邊緣和外圍，成為一個可憐的“邊緣人”和“多余人”。

三、心理空間：文化記憶

與故國的分離使普寧在“荒原”空間中不停遷徙流浪，移居地語言、習俗、身份、種族和文化等社會因素的差異使他備受排擠而難以融入主流社會群體，被迫游走在社會空間的邊緣地帶，這樣荒誕的生存境遇難免引發普寧的身份認同危機和文化歸屬困惑[5]。普寧從未放棄和迷失自己，他通過文學在精神上始終與故國緊密聯系。

自幼時起普寧便接受俄羅斯文化教育，民族文化認同已深入他的骨髓，從他的衣著形象、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可見一斑。流亡外國多年，普寧依舊保持典型俄國人的特征：“兩撇苦行僧式的唇髭上面長著一個光溜溜的胖鼻子和兩只天真的眼睛，活脫兒是個老派的俄羅斯知識分子體形上的完美代表。”[2]穿大衣時也是“照俄國知識分子那樣”[2]，脖子上始終佩戴著東正教的項鏈，“跟許多俄國佬一樣，過分喜好時間表、地圖、目錄這類玩意兒”“能表演俄國人從袖口里變出東西來的其他一些平凡的技法”[2]，熟悉所有俄羅斯式的聳肩握手的方式，無論流亡到哪里都攜帶著一臺破舊的俄文打字機，每次更換居所時也都會帶上俄文期刊合訂本。

除了保持俄國人的形象特征，普寧對俄國民族文化和文學更有著非同尋常的熟悉和熱愛，他童年時期就閱讀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的作品，兒時廣泛閱讀俄國文化書籍，這都使普寧具有扎實的民族文化基礎，后來流亡異國他鄉，孑然一身的普寧更全身心浸淫在俄國偉大的文學作品中。早期流亡巴黎時，普寧“已經是一位寫了好幾篇論俄羅斯文化的卓越論文的年輕而博學的作者”[2]。在溫代爾學院教俄語時，普寧經常在課堂上給學生朗讀俄國文學作品作為學習俄語的材料，他還將普希金的詩歌翻譯成英語，給畢業生指導有關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論文，與學生討論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因受到學院同事的嘲笑和排擠，悲苦寂寞的普寧“只得沉溺于故紙堆，鉆研俄羅斯古文化和古典文學”[2]，躬身埋首于“俄羅斯學術天堂”[2]，十多年來，“他一直癡想完成一部關于古俄羅斯的偉大著作”[2]。他對俄羅斯經典文學作品中的細節描寫情有獨鐘，與維克多談論俄羅斯文學中對體育運動的描寫，在俄裔流亡者聚會上，他厘清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小說情節的時間細節。經年累月的民族文化浸染和文學熏陶塑造了普寧的俄羅斯民族精神，民族文化記憶是他流亡時與故國保持緊密聯系的重要方式，流亡異鄉，置身于異質社會文化，面對身份危機和文化差異，意識深處的民族文化記憶確認了他與生俱來的俄裔身份認同，彰顯出他的“俄羅斯性”，加強了他對俄國歸屬感。

俄國文化符碼是納博科夫小說創作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元素，在其多部小說中，俄國文學書寫已成為眾多俄裔流亡者共享的民族文化“記憶之場”，是流亡者“回憶中的避難地和特殊群體的身份象征”[6]。

文化記憶書寫不僅構成納博科夫創作的獨特風格，更是作家在流亡生涯中抵御空間斷裂與身份失重的重要策略。當處于斷裂且陌生的地理空間時，身份焦慮與文化差異導致普寧被排擠至異質社會空間的邊緣，他主動選擇俄國文化作為對抗流亡困境的精神寄托與力量源泉。俄國文化成為其在流亡境遇中建構文化身份、確證文化歸屬的符號象征，由此在心理層面超越個體身份認同焦慮，消解文化歸屬的認知困惑。

四、結語

納博科夫的創作常被歸入流亡文學范疇，《普寧》更是該類題材的經典文本。流亡經驗與空間維度的內在關聯，為從空間視角切入文本研究提供了學理依據。通過考察《普寧》中地理空間、社會空間與心理空間的多維書寫，可揭示流亡者普寧在地理層面的漂泊軌跡及其對消逝家園的精神守望，在異質社會空間中因語言、文化、種族等差異被邊緣化的生存圖景。“邊緣人”處境促使普寧通過故國家園想象與文化記憶重構，最終實現個體身份認同的確認與文化歸屬感的重建。作家借普寧這一人物形象，完成了對流亡本質的詩性體認與哲學沉思。

參考文獻：

[1] 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2] 納博科夫.普寧[M].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3] 拉什迪，黃燦然.論君特·格拉斯[J]世界文學，1998（2）.

[4] 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Wiley-Blackwell，1991.

[5] 趙一凡，等.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6] 諾拉.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M].黃艷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范磊磊，河南理工大學國際處，助教，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及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