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刀客遁》以河西走廊為地域背景,深入而細膩地描寫了近代以來,中國西部地區在現代化轉型中所受到的阻礙與挫折,其展現的艱難歷程,使讀者得以窺見中國自近代以來融入時代進程、邁向現代化的曲折軌跡。本文從悲劇審美意象的概念和特征切入,探討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及社會沖突的悲劇審美意蘊,以展示中國西部地區現代化進程的艱難性。
[關鍵詞]馬步升" "《刀客遁》" "悲劇意蘊" "審美意象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44-04
馬步升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北作家,其創作視野始終聚焦于西北地域,致力于在熟悉的文化語境中構建貼近現實的文學世界。《刀客遁》中,馬步升突破既往將故事背景設定為故鄉隴東的創作慣例,將背景定為河西走廊的甘州(張掖),這里歷來都是西北軍事的重地,也是河西走廊的重要節點。小說將時代背景置于清末,那時舊的秩序還未完全消解,新的勢力還未發展壯大。留學歸來的楊修平解決了獨流地二百年來因用水而結下的仇怨,并獲得了“無敵秀才”的稱號,在江湖與政壇一舉成名,成了甘州歷史變革中的重要人物,但他的結局卻是悲劇性的。作者以冷靜凝重的敘事語調,呈現出西部地區在現代化進程中受多重因素制約而舉步維艱的困境,以及這一進程中蘊含的悲劇審美特質。
一、悲劇與悲劇審美意象
“悲劇的實質,在于沖突,即在于人心的自然欲望與道德責任或僅僅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沖突、斗爭。”[1]悲劇的發生往往是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下,沖突雙方的相互制衡,所積壓的矛盾一旦爆發,對雙方都會帶來不可估量的打擊。人們難以直面現實中所發生的悲劇,這類悲劇并不會給人帶來快感,反而會使人們對已建立起的生存價值產生懷疑。正如魯迅所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2]作家將現實中的悲劇題材融入作品,并以藝術的形式呈現,為人們提供一種自由的“觀看”方式,使人們直面人生的苦難和挫折。對痛苦的直觀感受可喚起人們的悲憫和畏懼之情,人們從而能夠獲得無害的快感。因此,悲劇“是對痛苦的一種出自自由的欣賞。人類能欣賞自己的痛苦,那乃是一種真正的自由。我們拿痛苦來作自由的觀照,乃是對痛苦之屬人的性質的欣賞,這就是悲劇的實質”[3]。
悲劇審美意象以崇高為邏輯前提,其共性在于往往引發讀者的痛感體驗。這種強烈的痛感將人從瑣碎世俗的日常生活中剝離,導向更具超越性的精神境界,心靈在升華過程中實現從“不快”到“快感”的轉化,而這種審美目的性的達成,往往以某種反目的性為前提。藝術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因與強大社會壓力的抗爭、命運不公的遭遇或內心道德沖突的掙扎而陷入極端困境,在面臨不可抗拒的外部力量時,其精神世界生發出強大的理性道德力量以作抗衡。由于這種力量本身具有無限性特質,足以與外部壓力展開持續性抵抗,其不畏困境、迎難而上的精神品格便彰顯出超越凡俗的力量,進而使讀者在悲劇體驗中生成崇高感。
悲劇審美意象生成的審美體驗具有深刻震撼力。悲劇的發生,或源于外部沖突,如林沖被逼上梁山、竇娥蒙冤;或源于內部沖突,如賈府的沒落;更多情況下是內外多重因素交織的結果,如孔乙己的悲劇。各類悲劇沖突均展現出人類在追求自由的進程中,必然遭遇來自自然、社會以及自身的多重阻礙;但人生并非停滯不前,而是需以斗爭精神勇往直前:“斗爭正是悲劇的永恒性質,是悲劇之間的聯系,也正是聯系悲劇作家的紐帶。”[4]從“不自由”邁向“自由”,是全人類永恒探索的主題;人們唯有沖破桎梏,方能通向心中的自由之境。因而,“悲劇精神成為人類社會向自由理想境界不斷前進的極為重要的推動力量”[5]。馬步升的《刀客遁》以河西走廊地區為故事背景,通過其中特別的悲劇審美意象,深入而細膩地呈現了近代中國西部地區在現代化轉型中所經歷的艱難歷程,讀者由此得以窺見自近代以來,中國如何在曲折緩慢中融入時代潮流、邁向現代化,而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亦極具情感沖擊力。
二、女性形象的悲劇意蘊
在小說創作中,作者唯有塑造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方能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馬步升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鮮明立體的女性形象,他筆下的女性選擇了自己的生存之道。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有人在這條道路中找到了自己,有人迷失了自己。
《刀客遁》以“隱身豪宅的花兒皇后”為開篇,她是“囚在籠中的金絲雀”,“田青萍是有隨身女人的,那個女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窗前明月”[6]。“窗前明月”的名字暗含作者巧思,掛在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個,每個人稍稍抬眼就能望見,卻是人人可望而不可得的。但田青萍卻輕松將她攬入懷中,“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你只能給我一個人唱歌”[6]。他認為,“只要手頭有足夠的錢財,天下無處不后宮,世間佳麗皆為宮娥彩女”[6]。這也從側面說明了新舊交替時期的社會特征:傳統倫理秩序遭遇沖擊,錢權力量在社會內部滋生蔓延,商人地位提升的同時,其欲望亦隨經濟權力膨脹而不斷擴張。
獨屬于田青萍的“窗前明月”并不快樂,她不甘于只將花兒唱給他一個人聽,“她的名分是花兒歌手,她的歌聲屬于普天之下所有的花兒歌迷”[6]。“花兒作為口傳文學流傳至今,它的歌詞與音樂共同表達著西北各族人民的心聲。西北人民的物質與精神生活、各個歷史時期的悲歡離合,是歌詞與音樂共同呈現的。”[7]花兒作為西北地區的特色民族音樂,應是西北人民共同的精神財富,田青萍以金錢邏輯粗暴收編——其委派“窗前明月”以“花兒皇后”之名赴河西走廊,借民歌符號籠絡地方武裝勢力,使藝術淪為培植私人武裝的工具。
在西北,“花兒是生長于群山漠野中的自由之花,天地風雨在,花兒便漫山遍野盛開;花兒歌手是生活中的歌手,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要油鹽醬醋”[8]。花兒源于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聽眾們能從中聽到屬于自己的那段故事,而自小見慣了繁華和墮落,經歷了人生百態的“窗前明月”能通過花兒唱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但當她被田青萍霸占后,對百姓的生活越來越陌生,她的歌聲也就離真實生活越來越遠,“窗前明月”這個名字在她身上具象化,她習慣性地倚靠在窗邊,對自己的人生價值越來越迷茫,唯獨當手指觸碰到胸前銅板時,她才能確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長于妓院的“窗前明月”對金錢并不在乎,卻在結尾處卷走了甘州票號一大筆款后下落不明,或許她又重新踏上了尋找人生意義的道路。
《刀客遁》中的柳知楊是一位極具悲劇張力的女性形象。作為清末首批接受新式教育的知識女性,她因家道中落避居甘州,無奈成為甘州守備索洛敦的六姨太。但她對這種封建婚姻關系始終保持疏離:既不參與妻妾爭寵,也漠視丈夫的存在,情感世界長期處于真空狀態。直至獨流地的那場婚禮,她感受到了不一樣的目光,這目光是肆意大膽的,使她“心口一抖”,也喚起了她對這束目光的期待,她空白的情感世界第一次產生出對愛的期待。
柳知楊在與祁連鷹偷情后,“不再像所有嫁作人婦的女性那樣含胸走路,而是高揚頭顱,高眉高眼,高抬腿,輕落腳,踏出古剎木魚般的節奏來”[6]。她第一次明白在愛情的滋潤下,女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她注重且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作者通過她聽到情話時的“潸然淚下”、期待幽會的雀躍心理等細節的描寫,呈現出一個久困深宅的女性初嘗愛情時的欣喜與悸動。但久居大宅院的她,不知不覺中已與社會脫節,她漸漸忘了所受的新式教育,在思想深處悄然向舊倫理靠攏。在祁連鷹告訴她河西會黨支部密謀半年的驚天計劃后,她的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會失去榮華富貴,于是她選擇告密以換取生存保障,最終親手葬送了愛情與可能的啟蒙機遇。她從封建文化中走出,走向新式教育,這深院中的生活讓她重新認同了封建文化價值觀。
《刀客遁》中,讀者從“窗前明月”和柳知楊身上,能看到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女性思想的嬗變。隨著思想啟蒙運動在中國的展開,女性的自我意識逐漸從“歷史地表”浮出,她們開始意識到自己并不是附屬者,而應作為自由個體獨立存在于社會。新興意識一開始必然與社會的主流方向相悖,女性在意識上雖已覺醒,但在行動上仍被桎梏,她們是黑屋子里被喚醒的人,“所能做的是覺醒、反抗,然后繼續沉睡或叛逆自己”[9]。“窗前明月”自我意識覺醒后,清晰地知曉其作為“花兒皇后”的人生價值應立足于生命的需要,但持續激化的矛盾使她陷入自我分裂,這也更能解釋作者為其設定的模糊結局。柳知楊本應是新興思想的代表,然而自她踏入既定的婚姻命運的那一刻起,其解放進程便已終止。馬步升在小說結構中隱性鋪陳女性的解放之路,通過兩位女性形象,印證了新舊交替時代進程中,中國女性解放之路的漫長與曲折。
三、人與社會沖突的悲劇意蘊
西部地區的人善良、勤勞,在較封閉的環境中執著于固有生存方式,因而面對現代化浪潮時,未能及時察覺外部世界的風云變幻。《刀客遁》中存在兩條十分鮮明的故事線索貫穿全文,一條是農業文明如何走向現代文明,一條是知識啟蒙民眾的實踐軌跡。小社會實際上是大社會的縮影,西部地區現代化道路的坎坷,映射了近代中國邁向現代化進程的迂回曲折與步履維艱。
上下獨流地民眾因水源爭奪引發的沖突持續兩百年,其間爆發無數次械斗,使本為同宗的人們反目成仇。長期爭斗導致兩敗俱傷后,雙方決定傾盡財產各自招募五名刀客決斗。這一行為暴露出民眾對“救世主”的盲從心理:“說到底就是一種‘奴才意識’,跪得久了就站不起來了。”[10]楊修平的到來也將此次沖突推至了頂峰,楊家因此喜出望外,白家則像是末日來臨一般恐懼。但出人意料的是,民眾期待的“厲害器械”并未出現,楊修平帶來的是先進知識與現代思想。他并沒有站在哪一邊,從獨流地地理環境與水利系統的根本矛盾入手,在刀客決戰前以“無敵秀才”的名震江湖之姿,通過舌戰武將與民眾,以理性、道德與情感三重維度化解了這場持續百年的爭端。“當舊制度作為現存的世界制度同新生的世界進行斗爭的時候,舊制度犯的是世界歷史性的錯誤,而不是個人的錯誤。因而舊制度的滅亡也是悲劇性的。”[11]中國俠文化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因社會動蕩、公權式微而誕生,其本質是 “在法律以外、在公權以外、在秩序以外,誕生的一種挑戰或補充法律,破壞或完善公權,摧毀或建立秩序的力量”[12],作為正統秩序的支流,始終是權力體系中的不確定因素。楊修平雖以“俠”的身份出現,卻以革命青年的實踐推動社會變革,由此可見, 他以現代意識重構問題視野,借助俠文化的民間影響力實施改革,在這一過程中實質超越了傳統俠文化的局限,使其向現代文化轉型。
楊修平自東洋留學回來,在上海碼頭接到回西北組織武裝斗爭的密令后,滿懷使命感踏上了自認為熟悉的河西走廊。然而,經歷上下獨流地的水源爭端及與刀客的周旋后,他開始質疑僅僅用暴力革命的途徑是否是為推動社會現代化的正確路徑。他認為“如果民眾還是先前的那些民眾,國家一定還會是先前的那個國家”[6]。暴力革命改變的是社會的表層結構,而作為國家主體的民眾若未實現思想進步,國家現代化便無從談起。于是楊修平重新探索走向現代的可能性道路,將探索重點由暴力革命轉為啟蒙民眾,試圖通過底層動員推進現代化進程,例如與蔣傳賢利用民眾對“洋郎中能將女娃變男娃”的荒誕認知,打破“男郎中為女性接生是禁忌”的傳統觀念,借此傳播現代醫學知識。這一轉向違背了會黨指令,使楊修平招致殺身之禍。祁連鷹的泄密導致了革命起義失敗,還阻礙了啟蒙運動的發展。楊修平在現代化道路上的艱難探索,折射出近代中國的雙重困境——如何邁向現代文明與如何完成民眾啟蒙,他在革命過程中的思想變化也是近代知識分子在接觸底層人民后所達成的共同認知:暴力革命易淪為“新瓶裝舊酒”,唯有自下而上的群眾喚醒與思想啟蒙,才能實現社會的根本性革新。然而在動蕩時代,這種啟蒙實踐因與主流權力結構沖突、觸及既得利益集團,加之現代“士大夫”缺乏武力支撐與組織資源,僅憑先進知識難以保障其有效實施,最終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歷史困境。
四、結語
“各民族、各宗教總能相安無事地共存于一方水土之間,幾乎西部的所有地方,都是這樣。”“西部文化又有著極強的封閉性。其封閉性使它很難為外界所同化。”[13]在多元的文化影響之下,西部地區的人既堅守本區域文化,也包容其他文化,在這種矛盾心理下,西部的現代化進程是曲折前行的。馬步升是著名作家,更是文化學者,他對中國步入現代化的歷史過程做過深入研究和反思,將自己的思考毫無保留地融入《刀客遁》中,小說通過塑造一系列人物形象,展示了中國西部地區從近代向現代轉型時人與社會的沖突,呈現出濃重的悲劇意蘊,持續地引發人們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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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葉歆,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