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游記》《封神演義》等文學作品以及沉香救母、二郎擔山趕日等神話傳說的廣泛傳播,使得二郎神形象廣為人知。然而事實上,在明代神魔小說《西游記》誕生之前,二郎神這一形象便早已活躍于人們的文化視野之中。通過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各種史料典籍的記載以及戲曲雜劇的表演形式,二郎神形象獲得了多維度的藝術呈現。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經過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持續演繹與藝術重構,最終形成當下大眾所熟知的二郎神形象體系。對于明代小說中二郎神形象的解讀,不僅需要關注文本所呈現的外在形象,更可著眼于其施展神通時展現的神異化表現,從而厘清明代小說在二郎神形象發展中的歷史定位,探究其書寫方式對二郎神形象建構的意義,以及該時期小說中二郎神形象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關鍵詞]明代小說" " 二郎神" " 《西游記》" " 《封神演義》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112-04
一、引言
關于二郎神形象的傳說,歷來眾說紛紜且內涵極為豐富。其原型最早見于各類民間傳說或故事典籍,其中一種說法認為是戰國時期李冰的次子,另一種則指向晉代鄧遐,還有觀點認為是隋朝時期嘉州太守趙昱。至明代小說中,二郎神的文學形象逐漸定型:《西游記》將其塑造為頭戴三山飛鳳帽、身著淡鵝黃戰袍的戰神形象;《封神演義》則描繪其初登場時身披水鶴服、頭戴扇云冠的白袍道人形象。除卻鮮明的人物造型外,二郎神還被賦予施展神通法術的神異化特征。通過結合《西游記》《封神演義》《醒世恒言》《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等明代小說文本,可系統剖析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中二郎神的神異化形象。
二、明代小說中二郎神樣貌神異化之處
在《西游記》中,二郎神的首次登場見于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1]。故事緣起于孫悟空大鬧天宮:其在瑤池偷飲玉液瓊漿,又在兜率宮偷吃太上老君煉制的九轉金丹,繼而反下天宮。玉帝遂遣托塔李天王率十萬天兵天將下界捉拿孫悟空,哪知李天王等人竟不是悟空對手,難以取勝。恰逢觀音菩薩赴蟠桃會,知軍情緊急,當即遣座下大弟子惠岸行者相助,未料數十回合交鋒后,惠岸亦敗下陣來。菩薩見狀,遂向玉帝舉薦其外甥——駐守灌江口的二郎顯圣真君前往降服悟空。
二郎真君率梅山六兄弟及麾下一千二百草頭神直抵花果山,與悟空賭斗。原文寫道:猴王“急睜睛觀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真個是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目有光”[1]。作者巧借悟空贊嘆二郎神英武俊朗,并通過“兩耳垂臂”的細節特寫,強化了其作為道教尊神異于常人的外貌特征。
中國自古便有“神人異相”的認知傳統,如對圣人多齒異相的崇拜——佛陀具“四十齒相、齒密齊平相”,老子亦被傳有四十齒相;上古圣賢的特殊形貌如“堯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參漏,倉頡四目”,乃至日月角隆起、伏犀骨貫頂、雙臂垂膝、行步呈龍虎之姿等體征,皆被視為大貴之相[2]。
而相術體系中,耳朵形態被賦予特殊象征意義,尤以大而長者為福相表征。漢代以降,南方部分地區逐漸形成崇尚大耳的民俗,《后漢書·南蠻傳》載越裳國風習:“其渠帥貴長耳,皆穿而縋之,垂肩三寸。”[3]至晉代,葛洪《抱樸子》認為耳大為“仙相”,更直言:“若令吾眼有方瞳,耳長出頂,亦將控飛龍而駕慶云,凌流電而造倒景,子又將安得而拮?”[4]
當這種相術文化滲透至明清章回小說時,為滿足藝術需求或塑造人物神秘性,往往會增添“神人異相”的情節描寫。章回小說《三國演義》對劉備圣賢之相的描述尤為典型:“生得身長七尺五寸, 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5]其中“雙耳垂肩”的形象特征被著重強調。由此可見,二郎神的“雙耳垂肩”正是“神人異相”的具體表現。
除雙耳垂肩外,第六回對二郎神的雙眼亦著墨頗多:“兩耳垂肩目有光”,其與大圣搏斗時,“二郎圓睜鳳目觀看,見大圣變了麻雀兒,釘在樹上”[1]。此處“鳳目”屬相術中以動物象征人相的典型手法。鳳作為上古神鳥雖非真實存在卻被賦予特定文化內涵與吉祥寓意。相術典籍描述“鳳目”:“其形眼單長,眉輕細,鼻高曲,神骨秀,聲韻清,性溫雅……是天地相應也。或眉眼細,下短上長,身側,即小鳳形人也。若身長面大,鼻聳直,精神急速,即丹鳳形也。”[6]
相術家歷來重視各類面相特征的解析。據相術理論,擁有“鳳目”者通常被視為上天庇佑之人,不僅姿容俊秀、氣質超群,更兼具福澤深厚與非凡命格。這種傳統文化視角下,《西游記》中二郎神的形象保有“人”的英偉儀表,又彰顯“神”的異相特質。
相較而言,《封神演義》對楊戩相貌的正面描寫較少,主要集中于氣度刻畫:第四十二回聞太師見楊戩相貌非俗,太師大驚,駭然嘆曰,此等異人,真乃道德之士[7];第四十三回十天君亦贊其道氣凌然,氣度不凡。
《醒世恒言》中則寫韓夫人見二郎神:“雖然土木形骸,卻也豐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8]
明代小說中二郎神“豐神俊雅”的特質與《西游記》“儀容清俊貌堂堂”[1]的描繪一脈相承。無論是源自李冰次子還是趙昱的外形塑造和民間對治水英雄形象的傳承始終秉承美學原則:不僅避免丑化,反而更持續強化其英武氣質。清翟顳《通俗編》引《蜀都碎事》載:“蜀人奉二郎神,謂之‘川主’。其像俊雅,侍從者擎鷹牽犬。蓋李冰之子也。”[9]可見民間流傳的二郎神形象大多英俊不凡。
三、明代小說中二郎神的法天象地形象
1.二郎神法天象地形象的表現
在《西游記》第六回菩薩的舉薦言辭中,二郎神神通廣大的形象已初現端倪。
二郎神鎮守灌洲灌江口,其功績顯于曾力誅六怪為民除害,其勢力顯于麾下梅山六兄弟與一千二百草頭神,然其神通廣大之實并未直述,而是借托塔天王、四大天王、哪吒三太子乃至惠岸行者等人的屢戰敗退加以襯托,更在下文與孫悟空的激戰過程中層層遞現。
后續二郎神與孫悟空的斗法情節,將其神通展現得淋漓盡致。詩云:
“昭惠二郎神,齊天孫大圣……從來未識淺和深,今日方知輕與重。鐵棒賽飛龍,神鋒如舞鳳。”[1]
真君與大圣鏖戰三百余回合未分勝負。兵器斗罷,便各顯神通。
“真君抖擻神威,搖身一變,變得身高萬丈,兩只手,舉著三尖兩刃神鋒,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峰,青面獠牙,朱紅頭發,惡狠狠,望大圣著頭就砍。”[1]
這里真君使出法天象地神通,手中所執三尖兩刃刀更與孫悟空定海神針勢均力敵,二者法相相當,神威相匹,足證二郎神本事之高超。
2.二郎神法天象地形象的由來
元代之前,民間傳說中的二郎神神通多表現為變化之術斬蛟或神力伏蛟。至元代,雜劇創作者對二郎神故事進行了系統性補充細化,尤其強化其異化形象的塑造。在流傳的元代二郎神雜劇中,新增了“青面獠牙,身高萬丈”的法相神通描寫:如《二郎神醉射鎖魔鏡》第四折,驅邪院院主描述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身長萬余丈,腰闊數千圍,面青發赤,巨口獠牙”[10]。《灌口二郎斬健蛟》則記載其“變化青臉紅髯”[11]。二郎神的形象儼然已從原本的“人”形,演化為具有怪誕特征的“神異化”存在。這種演變在明代小說中可見端倪:《西游記》第六回描寫二郎神施展法天象地神通時,其“身高萬丈,青面獠牙,朱紅頭發”的異相,明顯承襲了《二郎神醉射鎖魔鏡》中萬丈法相的特征。
除元代雜劇對明代小說的直接影響外,佛教毗沙門天王次子二郎獨健神的形象元素亦對二郎神高大化塑造產生重要影響。據記載,天寶元年安西被圍時,唐明皇敕令不空三藏祈請神兵救援。其時“云霧中有人身長一丈,約三五百,盡著金甲,停住三日;五國大懼,退軍抽兵;敵人的弩弦器械全被金鼠咬,損斷不堪用”。為感念神兵解圍,玄宗詔令各州府塑造神像供奉,遂使二郎獨健信仰廣為流布。學者范玉梅經考證指出,后世二郎神的神異化形象,無疑吸收了二郎獨健神的諸多特質。這種形象塑造上的傳承與融合,豐富了二郎神的神話內涵。
四、明代小說中二郎神的變化之術
1.二郎神變化之術的表現
《西游記》載,當雙方神通難分高下,兵刃相交未果之際,大圣遂施展變化之術化身為麻雀遁去,二郎神隨即化作餓鷹飛將撲打;大圣又變作大鶿老沖天而起,二郎神迅疾化作海鶴鉆入云霄;大圣俯身入澗作魚兒,二郎神扭頭變魚鷹。二者變化無窮令人眼花繚亂。然縱使大圣千變萬化也難逃二郎神如炬慧眼,二者高下判然可見。民間至今仍流傳“孫悟空七十二變,二郎神比孫悟空多半變”之諺,足見民眾對二郎神神通的肯定與欽佩。在這場戰斗中,二郎神始終占據主動,最終在太上老君與哮天犬的協力下成功將孫悟空擒獲。小說通過這場精彩絕倫的雙雄對決,將二郎神法力無邊、智勇雙全、機變如神的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般神通描寫在《封神演義》中亦有呼應。第四十四回兩軍斗法時,作者著意強調楊戩曾練過九轉玄功,七十二變化,無窮妙道;肉身成圣,封“清源妙道真君”……其破敵之法尤顯玄妙:楊戩自花狐貂腹中破體而出,將花狐貂斬為兩段,現出原形[7]。
因九轉元功護體,楊戩可抗刀劍,不懼法寶、妖獸。此等神通使其在花狐貂腹中不會化成血水,也不懼陸壓道人的火法。
斬殺花狐貂后,楊戩化身花狐貂潛藏于魔家四將身側;當釘頭七箭書被陳九公、姚少司搶走后,又幻化聞太師取回箭書。凡此種種,皆其變化之法的功勞。
2.二郎神變化之術的由來
四川地區存在將李冰父子奉為二郎神的傳統。一種說法是李冰與其次子共為二郎神,如宋人《獨醒雜志》將二者合稱“二郎”;另一種說法是李冰次子為二郎神,此說在宋代臻于鼎盛。宋張唐英《元祐初建二郎廟記》明確記載:“李冰去水患,廟食于蜀之離堆,而其子二郎以靈化顯圣。”[12]宋人高承亦言:“元豐時,國城之西,民立灌口二郎神祀,云神永康軍導江縣廣濟王子,王即秦李冰也。《會要》后謂冰次子郎君神也。”[13]追溯神話源流,二郎神的變化神通之術,實根植于李冰父子治水傳說中降妖伏怪的靈異敘事。
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詳述了李冰治水的故事:秦昭王時期,蜀守李冰面對江神索童女,通過神異化形為蒼牛與江神所化之牛相斗[14]。
至宋代,《太平廣記》輯錄唐人盧求《成都記》,也講述了與之相似的故事:“冰乃入水戳蛟,己為牛形,江神龍躍……須臾風雷大起,天地一色。稍定,有二牛斗于上。”[15]李冰化身為牛與江神相斗證實其確實具備變化之術。
《西游記》中孫悟空與二郎神斗法,二者通過法天象地之術斗盡百般變化。值得注意的是,雖冠以楊姓,二郎神的核心神通還是變化之術。將其與李冰化牛斗江神的情節對照,可見二者皆具變化之術、皆有他人助陣、皆借助他人之力獲勝。多重敘事表明,《西游記》中擒拿孫悟空的情節或源于李冰斗蛟故事。《封神演義》詳述楊戩七十二變(化花狐貂、石頭、虎等),足證明代小說中二郎神變化之術,實為李冰化牛斗蛟原型的化寫。
五、明代小說中二郎神形象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元明戲劇中的二郎神形象及其傳說較前代已有顯著突破。至明代小說,二郎神形象更是融匯眾長,既承襲元明雜劇與民間故事精髓,又有創新性發展,其塑造的二郎神形象對后世文化場域產生深遠影響。
成書于乾隆年間的《說唐三傳》凡九十回,第五十七回“二郎神大戰黑熊精”情節中明確標注“楊戩”之名,此命名顯然受《封神演義》的直接影響。
無垢道人《八仙得道傳》詳述八仙成道歷程時,將“孟姜女故事”“沉香救母”“費長房捉鬼”等民間傳說穿插其中,二郎神則是其中較為重要的角色。第一回“借龍丹”即通過“南贍部洲西方一帶,都是很大的澤國。其地稱為灌口,是玉帝外甥二郎神所封之地,所以稱為灌口二郎”[16]的敘述點出二郎神是玉帝外甥一事;第七十二回展現的變化術“玄珠和鐘離權正在尋找老蛟不得,湊巧二郎神奉命巡查三界,見老蛟化鳥而起,便變個大鷹,直撲鴟鳥”[16]與《西游記》中二郎神與孫悟空斗法的博弈如出一轍,皆通過“變物”凸顯其技高一籌;第八十三回哮天犬作亂被懲戒的“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現在趁著它的主人家中有事,將他丟撇在外,無人管束,竟自放膽下凡”[16]的描寫,更直接照應《封神演義》中楊戩神犬的設定。
此外,現存清咸豐八年刻本《俠義奇女傳》亦可見二郎神形象:“頭戴三山帽,金盔殺氣沖。連環披甲響,威肅襯袍紅。橫插腰懸劍,邪窺隔掛銅。隨帶哮天犬;兼乘號撰龍。華山曾救母,追日顯神通。所奉符敕來者,乃是二郎神。”[17]此段描寫與《西游記》第六回二郎神登場的形象形成互文。
明代小說對二郎神神異化形象的成功塑造,構建了后世文學創作的母題庫。在《說唐三傳》《八仙得道傳》《俠義奇女傳》等作品中,二郎神的神異化形象元素被大規模征引和化用。其名諱、身世、神通等,皆成為后世創作者重構敘事、塑造角色的原型。二郎神形象在不同作品中的傳承與演變,彰顯了明代小說在神話人物塑造領域的價值,也昭示著中國古代神話文化的強大生命力和廣泛傳播力。
六、結語
通過對明代小說中二郎神形象的深入剖析,我們清晰地看到這一神話形象在文學史上的價值與影響。
二郎神形象在文學作品中的演變歷程,堪稱一部充滿奇幻與交融色彩的文化演進史。自早期民間傳說的多元起源,至明代小說中的定型與創新,其神異化特征愈發鮮明,成為中國神話體系中獨具魅力的存在。在明代小說中,二郎神的神異化形象得到全方位呈現:自外貌表征的“神人異相”至法天象地的神通,再到變化之術,明代小說中的二郎神形象既承續前人塑造,又注入創新基因,使其更加豐滿立體,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
明代小說通過對“二郎神”原型的改造與重塑,融匯民間傳說,成功塑造出兼具神通法力與人性的神異化人物,推動了二郎神形象的傳播,對后世影響深遠,成為眾多“二郎”中最具個性和生命力的文化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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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馮博學,安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