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生態視域下的《憤怒的葡萄》

[摘 要]本文從精神生態視角解讀《憤怒的葡萄》，試圖揭示生存空間遭受威脅與過度侵占時人們的精神失衡現象。被驅逐出土地的農民淪為流民，不得不踏上尋找新生存空間的漂泊之旅。宣傳單上美麗富饒的加利福尼亞州成為流民的想象之地，寄托著他們的希望。然而當他們真正抵達這片土地時，卻依然淪為被驅逐與打壓的對象。迷茫、無措、冷漠、自私、沖突與死亡籠罩著這片土地，而與之并存的努力、堅持、覺醒、斗爭與希望也在悄然萌發。在這極不穩定的生存境遇中，深陷物質與精神雙重貧困的流民們始終在掙扎中探尋新的希望。

[關鍵詞]《憤怒的葡萄》" "精神生態" "生存空間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96-04

約翰·斯坦貝克是一位極具社會責任感與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其代表作品《憤怒的葡萄》呈現了美國經濟危機時期農民的痛苦掙扎和生生不息的生存斗爭。有關《憤怒的葡萄》的研究成果非常豐富，從生態角度切入可以看出，人類中心主義這一思想范式導致人對自然實施過度侵占、索取與破壞，進而引發環境危機并反噬人類自身。但值得深究的是，究竟是環境危機導致了人類的精神危機，還是人類的精神危機引發了環境危機，進而加劇了精神危機？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人類的物質欲望無限膨脹，精神異化問題日益凸顯，學界已注意到人類的精神困境與生態問題存在密切關聯。在此背景下，魯樞元提出精神生態學理論體系，該學科著重探討“人們的精神活動，比如意向、信仰、憧憬、想象、審美、愛情、言語、玄思，以及它們與自然生態系統、社會生態系統的關系”[1]。他認為“生態危機已透過生態的自然層面、社會層面滲入人類的精神領域”[2]。雖然魯樞元采用三分法將生態學劃分為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但這三個維度并非彼此割裂，而是具有內在關聯性。正如其定義所示：“精神生態學研究作為精神性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文化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學科。”[1]該理論不僅揭示出人類精神世界受生態系統制約的客觀事實，更強調人類作為高能動性生物對生態系統產生的深遠影響——這種影響力遠超其他生物物種，因此生態系統需要通過人類精神的自覺調節才能趨于平衡與穩定。在當代生態系統的整體框架下，面對雙重危機（精神危機與生態危機）的人類，如何在對抗危機與實現自我救贖之間找到平衡點，已成為亟待解決的重大命題。

一、生存空間的不穩定

生存空間大致可劃分為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為一切生物的活動提供場地。人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物，具有生物性、社會性和精神性三重屬性，自然空間能為人類提供最為基本的物質保障，而社會空間則需要滿足人類的精神需求。當生存空間變得不穩定，連最基本的生存物質都無法保障時，能否滿足人的精神需求便要打上一個問號。

俄克拉何馬州廣袤的平原上只剩下干燥的土地、干枯的野草、干瘦的柳樹和枯萎的玉米，種種跡象表明這片平原已經不再適合耕種農作物，這也意味著土地不再適宜人類居住。常年入不敷出的佃農逐漸淪為負債者，土地不再屬于他們，逐漸轉移至銀行或金融公司名下。佃農被銀行與資本驅逐出這片土地，正如當年他們的祖先驅逐印第安人那般。土地既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空間，也是所有生存活動得以展開的基礎條件，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必須依托穩定的生存空間才能建立和諧關系。對農民而言，土地就是他們的“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失去了這個“根”，他們的來處變得模糊不清，歸處也再無蹤跡可循。失去土地的農民不再是耕作主體，而是淪為公路流民。為何這些生于土地、長于土地、與土地血脈相連的農民，最終成為六十六號公路上終日奔波的逃荒者？

歸根結底，問題的本質在于人類自身，人與土地的關系產生異化時，這種異化導致穩定和諧的生存空間發生根本性改變。佃農深諳腳下這片土地的稟賦，正如繆利所言：“我知道這地不是什么好地。這地從來就不是種莊稼的好地，只能放放牧。一開始就不應該把它開墾出來。現在，地里又種上棉花，這地就快完蛋了。”[3]農民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可是為了利益，他們選擇犧牲土地。資本的介入徹底重構人與土地的關系，土地歸屬大農場主，世代守在土地上的農民反遭驅逐。所有價值都轉化為金錢與利息的計量單位，土地持有者轉型為生意人，不再關注土地生態，只關心利潤。金錢和資本對人與土地的雙重侵蝕導致人地疏離，土地貧瘠與機器入侵引發沙塵肆虐，農民既被資本驅逐，也被自身短視所困，更遭反噬的土地所棄。人類的貪婪讓他們失去穩定的生存空間，而失衡的生存環境必將對人類社會產生深遠影響。

人是群居動物，在穩定的生存空間中，人類雖未必享有富足的物質生活，卻與土地渾然一體。依托土地的滋養，人類得以健康成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處于和諧狀態。然而當生存空間遭受破壞時，生存成為奢望，文化和精神無處安放，人們被迫尋找新的家園，踏上前往加州的西行之路。但持續追尋新的穩定生存空間終非治本之策，若人類不反思自身行為，不深究與自然何以陷入你死我活的關系，便永難獲得真正的安頓。人類既自詡具有改造自然的能力，何不探究人地關系異化的根源？何不審視這種異化給人與自然帶來的后果？追本溯源，人類實為人地關系惡化的始作俑者——正是人類自身的異化引發人地疏離，導致穩定生存空間的破壞，人類終將承受由此衍生的所有惡果。

二、人的異化

在生態學家看來，人類中心主義是生態問題的罪魁禍首，要想從根源上解決生態問題，必須解構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認知框架，重構萬物和諧共生的新型生態倫理。不可否認，人類確實為了一己私欲大肆破壞大自然，但相較于其他生物，人類具備獨特的物種屬性——主體能動性。這種能動性雖導致對生態造成的破壞遠超其他生物，但同樣能在生態治理中發揮巨大作用。

當人地關系的異化致使人類被迫離開土地時，我們不得不追問：這種異化為何會發生？正如魯樞元揭示的深層邏輯：“生態危機的深層原因或許是人的精神危機。”[4]人的異化導致人與土地關系的異化，進而導致人失去穩定的生存空間，進而加劇人的異化。

人類一直以自然的主人自居，這種錯誤認知導致人對自然索取無度，欲念極度膨脹。科學技術的進步與資本的擴張助長了人類的貪欲，物欲侵蝕人的心靈和精神世界，導致人類淪為金錢的附庸，化作商品經濟汪洋中自我異化的物化幽靈，卻在貧瘠的精神世界中自鳴得意。人類喪失了思想自主性，“被一種更龐大、超越一切的力量所主宰。那就是數字”[3]。土地的所有者不再是眷戀泥土的農民，而是一個既是機器又是怪獸的家伙——銀行。斯坦貝克以銀行、資本集團等符號指涉從未露面的大地主、大資本家，其批判性顯而易見：正是這些大地主、大資本家膨脹的貪欲以及他們的異化導致人性與自然的雙重危機。資本集團過度壓榨佃農，生存無法獲得保障的佃農也開始變得麻木，他們渴望從土地中得到更多，戰爭和他們唯一的聯系就是棉花能夠賣個好價錢。

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導致機器取代人力，機器與土地的冷漠關系取代人與土地的親密關系。機器開始入侵土地，人逐漸喪失自我主體意識，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成長，如今卻被機器操控蹂躪這片土地。“他看不到土地真正的樣子，聞不到土地本身的氣息；他的雙腳踩不到泥土，也感受不到大地的溫暖和力量。”[3]異化狀態下的人類不再熱愛這片土地，他們麻木地操控拖拉機蹂躪這片土地。曾經，他們的心情隨著土地的變化而變化，現在他們腦子里想的是如何才能賺到錢，土地和他們沒有已沒有任何關系。

隨著時代發展，物質生活日益豐裕，人們卻逐漸喪失最基本的共情能力與同情心。當數十萬流民涌入加州之際，當地居民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生存空間正遭受威脅。土地擁有者害怕自己的田產被流民侵占，擁有工作的人擔憂職位被更為廉價的流民所取代……為捍衛自己的利益，加州居民選擇一致對外，“團結一心”驅逐流民。大地主和大資本家斥巨資購置武器裝備，眾多青年入職成為警察，農民的薪酬被壓得越來越低。那些滿懷希望來到加州尋找新生活的流民，非但沒有找到安身之地，還患上“恐警癥”。警察們腰間別著槍支穿梭在流民聚集的棚戶區，肆意攻擊流民，以虛構罪名實施抓捕，以影響市容市貌為由燒毀棚戶區。流民群體承受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無數人瀕于崩潰邊緣。每天都有人因饑餓橫陳于水溝旁、田埂邊乃至任何角落。這些因饑餓導致的非正常死亡，卻被醫生視為因病而亡的正常案例；水溝旁僵硬的軀體，新聞報道中竟以“流浪漢尸體”一筆帶過——流浪者死亡被視為尋常事件。人際關系如此冷漠，生命價值如此輕賤。

人類不斷膨脹的物欲引發其本質異化，為滿足持續膨脹的欲望，不惜以破壞生態環境為代價。生態崩壞致使人類喪失穩定生存空間，進而摧毀了基本的生存保障。那些奉行利益至上原則者，早已喪失人類應有的同情心與共情能力，不過是失去靈魂信仰的行尸走肉。階級分化將失地農民隔絕于資產階層之外，迷茫、惶惑、冷漠、私欲、暴力與死亡籠罩著這片土地，然而堅韌、覺醒、斗爭與希望也在這片土地上悄然萌發。

三、相互救贖和信仰重建

現代技術的發展、人類欲望的膨脹，以及人與土地關系的破裂，導致農民逐漸淪為流民。生存和精神危機并沒有因他們抵達加州而得到緩解，反而在崇尚自由的國度里淪為邊緣群體，他們雖茫然無措，卻始終心懷希望，不斷在水火中完成彼此的救贖。

人活在世界上，不僅需要物質保障，也需要精神支柱作為支撐。“精神屬性，是人作為人的重要屬性……精神作為人類的一種創生著、運動著、變化著、綿延著的生命活動，具有內在的能量吞吐轉換機制，與其所處環境感應互動。”[4]人所處的生存空間不僅是物質存在，更是其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環境變遷必然會影響人的精神世界。當農民失去土地，他們便淪為精神上的“殘缺者”，但人類始終具備自我救贖的本能，會堅守本真的良善品性，重塑內心的信仰。

在前往加州的漫漫路途中，人們經歷了許多事情，既有痛苦與殘酷，也不乏溫暖與美好。六十六號公路上數萬輛滿載家當的二手車正顛簸著駛向西部，車上的人幾乎都是被迫踏上這趟旅程。茫然無措的情緒籠罩著人群，雖然沒有人知曉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在追尋更好的未來。加州——這個承載著無限想象的伊甸園，既是他們心靈的寄托，也是希望的所在，更是他們重新開啟人生的地方。人們在竭力維持生計的同時，也在努力尋找歡樂。人類有精神需求，需要釋放情緒的途徑，音樂、舞蹈、交談與故事讓他們的生活充滿歡聲笑語，短暫忘卻生活中的苦難，獲得片刻喘息。擅長敘事者用故事編織希望，口琴、小提琴與吉他的合奏為舞者注入活力，萌發的愛情則讓人對新生活充滿向往。大家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充盈耳畔，呈現出一派幸福祥和的景象。

作為傳教士的凱西曾是上帝最忠實的信徒，信仰堅定，如今他卻陷入迷茫。他不斷引導世人，卻不知將世人引向何處，他要拯救世人的靈魂，卻不知如何拯救。昔日他是受人尊敬的神父，此刻卻不知何去何從。凱西知道布道無法拯救世人，人的靈魂開始沒落，他也知道自己不再信仰基督教，他愛的是世人，并非上帝。與喬德一家人共同流亡的過程中，他看到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最終他明白了，唯有所有人團結一心，從個體的“我”變成集體的“我們”，為共同目標抗爭才能獲得生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只有所有人團結起來抗爭才能改變現狀。在凱西的影響下，喬德從不會思考轉變為持續思考的覺醒者，不再只想著個人利益。宿營地和諧團結的生活，讓許多人像喬德一樣意識到，他們也可以像人一樣體面地活著，他們可以自己管理自己，不用整日擔心警察的驅逐，他們團結抗爭的力量非常強大，足以對抗壓迫剝削他們的人。當罷工浪潮席卷而至，死亡與抗爭緊隨其后，流民拿起武器站了起來，上帝不再是他們的信仰，他們自己、他們的同伴成為他們新的信仰。

喪失穩定的生存空間后，人們開始認識到正是自身的異化行為摧毀了人與土地的和諧共生關系，深切體會到離開土地后便如同無根浮萍，精神世界亦隨之荒蕪。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獲得修復性重構，人的精神世界也隨之革新。豐盈的精神世界讓人觸發系統性反思，反思技術、資本、金錢對人的侵蝕、奴役，對土地的掠奪性開發，人終將重新審視其與自我、資本以及土地的多維關系。

四、結語

斯坦貝克控訴了資本、技術和農民自身行為導致的一系列悲劇：人類被自身的貪欲所控制，科學技術的發展進一步加劇人類欲念的膨脹，人性的異化最終引發人與土地關系的疏離，生存空間遭到破壞的同時，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文化與信仰體系也招致損毀。但斯坦貝克的筆觸始終浸潤著溫情與希望。他清醒認識到，人類所遭受的苦難本質上是自我釀成的苦果，目睹金錢至上原則盛行的社會中人際關系日漸冷漠，他深刻理解動蕩的生存環境必然導致精神世界的失衡。然而在《憤怒的葡萄》描繪的西遷旅途中，作家為流民建構了獨特的生存圖景——“以家庭為單位的大群體，他們互幫互助，在這趟旅行中共同前進，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共同體，從‘我’走向了‘我們’”[5]。令人深思的是，人來自土地，人不僅從土地中汲取生存營養，還從土地中尋找精神寄托。土地是人的來處，也是人的歸處，當機器代替人成為土地的主人，那人該歸于何處？無論人類如何界定自身在生態系統中的位置，都不可否認土地承載的雙重價值——既是具象的物質家園，更是抽象的精神原鄉。在當下語境中，人類亟需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在一片雜蕪中找到精神立足點，重構信仰體系，與腳下的土地和諧共生。

參考文獻

[1] 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2] 魯樞元.精神守望[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

[3] 斯坦貝克.憤怒的葡萄[M].王一凡，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

[4] 魯樞元.我與“精神生態”研究三十年——后現代視域中的天人和解[J].當代文壇，2021（1）

[5] 秦燕燕.約翰·斯坦貝克作品中的生態思想[D].開封：河南大學，2013.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譚筱研，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