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源氏物語》中,六條妃子“靈魂出竅”與葵姬被“附身”的情節(jié)通常以神鬼怪談的面貌為讀者所接受。實際上,葵姬與六條妃子可能罹患了以幻想、癲狂為主要癥候的癔癥。作為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認為,癔癥這一精神疾病是對潛意識層面長期被壓抑的本能欲望的宣泄。癔癥的發(fā)病存在社會與心理層面的誘因,結合葵姬與六條妃子的人生經歷和時代背景,讀者能大致理解癔癥的成因。此外,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理論可以從內部論證葵姬與六條妃子癔癥的成因,無論是被超我主宰的葵姬還是被本我主宰的六條妃子,都處于人格三重結構失衡的狀態(tài)。只有當三重結構保持平衡狀態(tài),人格才會得到正常發(fā)展。
[關鍵詞]《源氏物語》" "癔癥" "精神分析" "潛意識" "人格結構失衡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75-04
《源氏物語》作為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寫實小說,代表日本古典現實主義文學的最高成就,展現了日本平安時代的貴族生活圖景。《源氏物語》第九章中,紫式部描繪了一幅詭異的畫面——六條妃子靈魂出竅,附身于葵姬并對其進行折磨,并直接造成了葵姬的死亡。這種具有懸疑性與獵奇性的情節(jié)設置無疑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與悲劇色彩。在古代社會,由于人們對事物的認知處于較低水平,當面對超出經驗范疇的特殊事件時,自然會訴諸超自然思維進行解釋,所以某些人在一些場合中的怪異之舉也就與迷信的鬼神之說產生關聯。
19 世紀末,歐洲生產力得到極大發(fā)展,自然科學與醫(yī)學亦取得長足進步。隨著科學研究領域的不斷拓展,人的精神世界成為新的研究對象。弗洛伊德的母國奧地利處于維多利亞式性道德的壓抑下,宗教矛盾與民族矛盾愈加尖銳,神經疾病的發(fā)病率越來越高。醫(yī)學專業(yè)出身的弗洛伊德在精神研究領域表現出濃厚興趣。他在多年的臨床學習中發(fā)現,在意識的遮掩之下,還有一個更為龐大復雜的精神世界亟待探索,這個神秘的精神世界具有巨大的能量。因此,弗洛伊德選取個體異常心理與行為作為研究對象,并探討性欲、人格、本能等命題,以更深入地探究人類精神世界,精神分析理論正是在神經癥的臨床治療實踐中應運而生的。六條妃子和葵姬的“靈魂出竅和附身”現象是一種神經癲狂癥狀,人類精神世界雖復雜多樣,但絕不能僅以超自然視角對精神異常現象進行簡單闡釋。運用精神分析理論,既能更好地解析神經癥發(fā)作的內在驅動力及治療機制,亦有助于個體認識自身內心世界的深層結構。
一、葵姬與六條妃子的精神狀況
弗洛伊德將隱藏在意識之下的精神世界命名為潛意識,并提出了心理地形學學說:人的精神由潛意識、前意識和意識三個部分構成。潛意識也被稱為無意識,是一個充斥著本能沖動、被壓抑的欲望和情緒的龐大區(qū)域,具有非理性、非語言性、非道德性、反社會性、非邏輯性、不可知性、非時間性等特征。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生命中最強有力的推動力是潛意識的動力,而非意識動力。潛意識層面所隱含的本能和欲望總要按照快樂原則尋求滿足。而癔癥的發(fā)生,正是潛意識中被過度壓抑的欲望與本能沖動,以疾病形式呈現的替代性表達[1]。
弗洛伊德對癔癥的研究始于其在法國薩爾佩特里耶醫(yī)院留學期間,師從精神病學大師沙可。1889年,他再次前往法國訪學,向南錫學派學習催眠療法。1895 年,弗洛伊德與布洛伊爾合著的《癔癥研究》出版,被視作精神分析理論的奠基之作[1]。癔癥具體特點如下:其一是在發(fā)病過程中存在易發(fā)現的心理社會因素誘因,且癔癥癥狀的變化來自觀念、觀察和想象力的變化;其二是存在妨礙社會功能的癥狀表現,如遺忘、漫游、分離性身份障礙、幻覺妄想,以及運動和感覺功能障礙等。
小說中這樣描寫葵姬的癥狀:“葵姬終日嚶嚶啜泣,時時撫胸咳嗽嘔吐,痛苦不堪,叫人看了非常難過……附在葵姬身上的生靈答道:‘否否,非為此也。我全身異常痛苦,欲請法師稍稍寬恕耳。我絕非有意來此相擾,只因憂思郁結,魂靈不能守舍,浮游飄蕩,偶爾至此也。’語調溫和可親……說話時聲音態(tài)度,完全不像葵姬,竟是另一個人。源氏公子吃驚之余,仔細尋思,恍悟此人竟是六條妃子。”[2]六條妃子“想是日夜憂惱之故,她的魂仿佛擺脫了身體而浮游在空中,痛苦不堪”,“忽然精神失常,迷離恍惚,每日只是似睡非睡地躺著。她并無何等重病,只是郁郁寡歡,沉悶度日”[2]。
由于文本采用前后交叉的敘事方式呈現二人的神經癥癥狀,讀者易受六條妃子加害葵姬的心理暗示。然而從精神醫(yī)學視角分析,葵姬與六條妃子的病癥并非生理性疾病,而是以幻覺、軀體癥狀為特征的神經癥表現。此類癥狀符合癔癥的臨床特點,其背后的驅動因素實為亟待釋放的本能力量。葵姬與六條妃子為何會同時出現癔癥發(fā)作?結合文本分析,可探尋二人癔癥發(fā)作背后共有的心理與社會誘因。弗洛伊德在《癔癥研究》中提出“創(chuàng)傷”這一概念,指出“任何一種引起不愉快的經歷如恐懼、焦慮、羞愧或身體疼痛,都可起到這種心理創(chuàng)傷的作用”[1]。心理創(chuàng)傷是患者癔癥癥狀發(fā)作的誘發(fā)因素。弗洛伊德提出了“恒定性原則”,即心理結構努力保持盡可能低的興奮量,或至少保證其恒定。心理創(chuàng)傷則會伴隨著大量刺激產生,無法按照恒定性原則進行釋放[3],進而引發(fā)病理性反應。
小說第九章中,祓禊會可以看作一個關鍵敘事節(jié)點。葵姬與六條妃子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因停車事件,六條妃子被葵姬的侍從羞辱,這使她覺得萬分羞恥。從倫理關系上看,六條妃子是源氏的嬸母,二人所維持的不正當關系令六條妃子飽受道德折磨,但對于情愛的需求又使她無法徹底斬斷與源氏的聯系,源氏的輕浮本色又使她常常心懷怨懟:“她怨恨源氏公子無情,對他已經斷念。但倘若和他絕交,依然赴伊勢蟄居,則又未免無聊,況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則如此殘酷地受人侮辱,實屬難堪。”[2]六條妃子在這種矛盾心境中反復掙扎,而祓禊會事件更成為其產生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的導火索,“祓禊那天為欲散心而出游,卻受到了無情的打擊,從此她對萬事都厭惡,心中憂思無限”[2]。隨后她的神經癥便開始發(fā)作。而六條妃子將自己的幻覺癥當作靈魂出竅,并與葵姬的神經癥關聯,是受到了外界的暗示:“且說葵姬被鬼靈附體,病勢轉劇,非常痛苦。世人紛紛傳說:此乃六條妃子自己的生靈及其已故父大臣的鬼魂作怪。六條妃子聞知此事,思慮滿腹。她推想:‘我只痛惜自身,并不怨恨他人。但聞過于憂郁,靈魂自會脫卻身體而浮游出外,為人作怪,此事庸或有之。’”[2]
弗洛伊德在《釋夢》中提出了夢的現實原則,夢作為一種心理現象,在形成的過程中會受到現實條件和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在強大的現實暗示作用下,六條妃子才會在夢中對葵姬做出攻擊舉動:“每逢迷離入夢之時,便神游于某處洞房清宮,仿佛是葵姬之家,就同此人糾纏不清。此時她的性行與醒時完全不同:兇猛暴戾,只顧向此人襲擊。”[2]但這并不能作為六條妃子用生魂謀害葵姬的佐證。
小說以源氏公子為主要敘事視角,葵姬的心理活動在文本中著墨較少。不過,通過結合人物生平經歷,可對其心理狀態(tài)進行合理推斷:葵姬出身名門,作為源氏公子的正妻,品行端莊且性情高傲,卻遭源氏疏遠,加之源氏生性輕浮、四處留情,葵姬雖心生怨憤卻無計可施。葵姬也曾向源氏傾訴不被理睬的苦楚,然而這番傾訴不僅未獲慰藉,反而招致源氏厭惡,致使其苦悶情緒被迫自我壓抑。此外,源氏私生活混亂早已眾人皆知,六條妃子出席觀禮,無疑坐實了她與源氏的不倫關系。葵姬在與丈夫的情人發(fā)生正面沖突后發(fā)病,可見觀禮事件同樣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場風波表面上是葵姬在沖突中占得上風,實則無論是作為正妻的葵姬,還是作為情人的六條妃子,皆因源氏的風流行徑飽受折磨,最終兩敗俱傷。受封建倫理觀念與性別秩序的長期束縛,葵姬與六條妃子均無法將批判矛頭指向事件根源——源氏,而只能選擇自我克制與情感壓抑。
此外,情緒生活尤其是性欲,也被視作癔癥的發(fā)病因素。“性本能無疑是興奮性持續(xù)增長(及其后發(fā)生神經癥)的最有力的根源。”“女性患者中,大多數嚴重神經癥的起因是在婚姻的兩性關系上……性是心理創(chuàng)傷的來源和‘防御’的一個動因。”[1]葵姬雖對源氏態(tài)度冷漠,但內心實則渴望與源氏建立和諧的夫妻關系。因此,她對能獲得源氏好感的六條妃子除了厭惡之外,還懷有羨慕之情,只是這種情感讓她難以啟齒。而葵姬在癔癥發(fā)作時模仿六條妃子的語氣,正是其內心深處欲望的投射。
二、葵姬與六條妃子的人格結構
晚年的弗洛伊德對早期的心理地形圖理論進行完善,進而提出了人格三重結構說: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組成的。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是最原始的、潛意識的、非理性的心理結構,它充滿著本能和欲望的強烈的沖動,受快樂原則的支配而一味地追求欲望滿足。超我是人格中高級的、道德的、超自我的心理結構,它以良心等至善原則來規(guī)范自我。自我則可以看作本我與超我的中間地帶,它既以大部分的精力來控制和壓抑發(fā)自本我的非理性的沖動,又迂回地給予本我以適當的滿足[3]。當三重結構保持平衡,那么人格就會得到正常發(fā)展;一旦三者的平衡關系被打破,就會導致神經癥。葵姬與六條妃子癔癥病的發(fā)作與三重人格的失衡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
1.被超我主宰的葵姬
葵姬的父親是朝廷重臣左大臣,母親為桐壺帝胞妹,兄長是頭中將,她作為源氏公子之妻,其身份十分尊貴。出身貴族世家的葵姬,勢必要接受更為嚴苛的道德規(guī)訓。在源氏眼中,葵姬“氣品高雅,毫無半點瑕疵……然而又過于端嚴莊重,似乎難以親近,不免美中不足,實為遺憾”[2]。生性輕浮、喜好玩樂的源氏,不僅無法忠于這段婚姻,還刻意疏遠葵姬。葵姬對源氏的放浪行徑深感不滿,亦對其態(tài)度疏離,致使夫妻二人最終形同陌路。文本中有一段關于葵姬與源氏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
葵姬照例躲避,并不立刻出來迎接。經左大臣百般勸誘,好容易出來相見。然而只是正襟危坐,身體一動也不動。端正嚴肅,猶如故事畫中的美女。公子想道:“我想罄談胸中觀感,或敘山中見聞,但愿有人答應,共同欣賞才好。可是這個人不肯開誠解懷,一味疏遠冷淡。相處年月越久,彼此隔閡越深,真叫人好生苦悶!”便開言道:“我希望看到你偶爾也能有家常夫妻親睦之相,至今未能如愿。我近日患病,痛苦難堪。你對我絕不理睬,向來如此,原不足怪,但心中不免怨恨。”葵姬過了一會才答道:“你也知道不理睬是痛苦的嗎?”說著,向他流目斜睇,顏色含有無限嬌羞,顏面上顯出高貴之美。公子說:“你難得說話,一開口就叫人吃驚。‘不理睬是痛苦的’是情婦說的話,我們正式夫妻是不該說的。你一向對我態(tài)度冷淡,我總希望你回心轉意,曾經用盡種種辦法。可是你越來越嫌惡我了。罷了罷了,只要我不死,且耐心等候吧。”說罷,便走進寢室去了。但葵姬并不立刻進去。公子已經倦于談話,嘆息數聲,便解衣就寢。心緒不快,不欲再與葵姬交流,便裝作想睡的樣子,卻在心中尋思世間種種事情。[2]
從該段可知,葵姬曾試圖放下高傲,遵循“以夫為綱”的傳統觀念,期望與源氏建立相敬如賓的和諧夫妻關系。然而,違背自身個性向源氏示好對葵姬而言并非易事。當她放下尊嚴求和時,源氏卻將她與自己的情婦相提并論,這對貴族出身的她而言無疑是莫大的侮辱。站在葵姬的立場,面對源氏的言語傷害,她必然選擇回避婚姻生活,并壓抑自身欲望。在封建道德觀念的長期浸染下,超我結構主導著葵姬的精神世界。當個體精神長期受道德化的高級意識支配,被持續(xù)壓抑的本我中的本能欲望,勢必尋求釋放的出口。因此,葵姬出現類似“附身”的癥狀,而對六條妃子的模仿只是偶然表象。如前文所述,癔癥的發(fā)病源于創(chuàng)傷經歷與欲望壓抑。葵姬“被附身”后借六條妃子之口道出“憂思郁結,魂靈不能守舍”,正是其欲望壓抑程度之深的明證。
2.被本我主宰的六條妃子
在傳統視角下,六條妃子是嫉妒成性、不識物哀的形象。作為貴族女子,她的身世是十分悲慘的:六條妃子十六歲入宮成為當時皇太子的妃子,二十歲時丈夫亡故。丈夫離世不僅切斷了她的世俗生活,更迫使她在青春年華披上孝服,開始禁欲守寡的生活。在此期間,倫理道德觀念持續(xù)壓抑著她內心對情愛的渴望,即本我的沖動。面對源氏的追求,她最終沖破道德束縛,與源氏展開一段不倫之戀。起初,六條妃子在本我與超我的沖突中掙扎。她曾暗自思忖:“她想起兩人年齡太不相稱,深恐世人謠傳。”[2]這一心理活動顯示,即便在情欲沖動之下,她仍保有受倫理觀(超我)約束的清醒認知。但隨后,本我力量再度占據主導:“人為此(謠傳)疏遠,更覺痛心。每當源氏公子不來、孤衾獨寢時,總是左思右想,悲憤嘆息,不能成眠。”[2]在本我的支配下,六條妃子對源氏產生了近乎瘋狂的占有欲。
對于六條妃子而言,成為源氏正妻是其夢寐以求的目標。在觀禮事件中,她因私自觀禮被撞破而羞愧難當,情婦身份的暴露使其陷入難堪境地;同時,與葵姬的沖突讓她深刻意識到 “光源氏之妻” 這一名號背后代表的權力與地位。盡管六條妃子并無蓄意加害之心,但其潛意識中仍潛藏著取代葵姬地位的強烈欲望,這一點在她“靈魂出竅,于葵姬閨房發(fā)動攻擊”的幻覺中得以印證。夢作為無意識的具象化表達,能夠揭示夢者內心深處被壓抑的渴望。在本我沖動的驅使下,六條妃子陷入精神癲狂狀態(tài)。
當葵姬的死訊傳來,六條妃子在惶恐之中認為自己是殺死葵姬的兇手,這時她的超我又超過本我占據了上風,促使她斬斷與源氏的情感糾葛。最終,她向現實妥協,攜女兒離開京城踏上修行之路。超我的回歸,使她得以在離開都城前維護住最后的尊嚴。
三、結語
癔癥在民間常被歸因于神鬼作祟,實則是個體以夸張形式抒發(fā)本能欲望的特殊途徑,且患者往往具備較強的模仿能力。由于社會活動不足,古代女性常借助想象構建與外界的聯系,這使得她們成為催眠易感人群,普遍具有情感豐富、思維活躍、易受暗示等性格特質,進而成為癔癥的高發(fā)群體。
受時代局限性所限,展現女性意識并非紫式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的初衷,但書中對古代女性群像的刻畫,仍使讀者得以窺見長期處于封建男權社會與家長制壓抑下的女性的內心訴求與情感欲望。精神分析學說起源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 20 年代,其研究范疇從醫(yī)學領域逐步拓展至哲學、文學等學科,形成了完備的理論體系與研究方法論。將精神分析學說引入文學研究,為文本解讀提供了多元視角,極大地豐富了文學研究的維度與深度。
參考文獻
[1] 弗洛伊德.癔癥研究[M].車文博,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2] 紫式部.源氏物語[M].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3]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選[M].林塵,張喚民,陳偉奇,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侯淯鑫,鄭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