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Leopoldo Antonio Lugones Argüello,1874—1938年)是阿根廷重要作家、西班牙語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詩歌是西語現代詩歌的奠基之作,他的短篇小說——以小說集《奇異力量》(Las fuerzas extra?as)為代表,本篇即選自該書——則使他成為拉美奇幻與科幻文學的重要先驅。他曾深刻影響了博爾赫斯,后者曾專門為前者創作詩作。本篇是盧貢內斯科幻小說的首次中譯,相信對于各位讀者朋友了解拉美科幻小說的開端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伊祖爾》是一篇誕生于20世紀初、富含語言學色彩的小說,像許多早期科幻作品一樣,它表現出了一種對于自然世界的原初好奇:“我們能否教會動物說話?”“動物究竟是不會說話還是選擇了不說話?”本文記錄下了一場別出心裁的語言實驗,但從反思殖民主義與現代化的角度來看,它又別有深意。
我是在一家馬戲團破產清倉時買下那只猴子1的。
我最初萌生這個實驗的念頭,并決定把這個實驗記錄在這篇文章中,留給后人,是因為某天下午讀書時,我偶然看到了一句話——我記不清是在哪本書里了——爪哇的土著認為猴子不說話,不是因為不能說,而是因為選擇不說。他們說:“它們不說話,是為了不讓我們使喚它們工作。”
這個說法本身算不上深刻,但我一直在琢磨這句話,直到后來,我提出了一個人類學假設:猴子原本是人類,但因某種原因不再說話。結果這些原始人的發聲器官逐漸萎縮,大腦的語言中樞退化,二者之間的神經聯系幾乎完全中斷。整個種群的語言能力被限制在無意義的叫聲中,導致這些原始人類退化為動物。
當然,如果有人能證明這一點,那么猴子身上所有令人費解的特征就都能解釋得通了。唯一可能的辦法就是——讓猴子重新開口說話。
這段時間里,我帶著我的猴子走遍了世界,通過共同的旅行和冒險與他2建立起親近感。到了歐洲,他引起不小的關注,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為他安排一場領事級別的社交亮相,但我畢竟是個生意人,這種滑稽的場面不符合我的社交觀念。
我一心癡迷于猴子的語言,查遍了所有相關的書籍文獻,卻毫無所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而且可以非常確定——沒有任何科學理由能夠解釋,猴子為什么不說話。我整整花了五年時間反復思考,才徹底確信這一點。
我的猴子叫伊祖爾,這個名字的來源我一直查不出來,連他之前的主人也不知道。伊祖爾絕對是個非比尋常的動物。他雖然只在馬戲團里學了些模仿人類的把戲,但這些訓練極大地拓展了他的能力——這正是促使我拿他來做實驗的最大動因,用來驗證我那個看起來有些瘋狂的理論。
另一方面,眾所周知,在所有的猴子中,黑猩猩(伊祖爾正是這種)擁有最聰明的大腦,也是最溫順的物種之一,這將提升我的實驗的成功率。每當我看到他兩腳直立行走,雙手平舉以保持平衡,神情恍惚得像個醉醺醺的水手時,我心中便更加堅定,他必然曾經是人。
實際上,猴子沒有理由不能非常清晰地說話。他們原本的語言——也就是用于同類間溝通的喊叫——本身就已經相當多樣了。猴子的喉頭構造雖與人類的非常不同,但是和鸚鵡的差不多,而鸚鵡顯然是能說話的。至于他們的大腦,和鸚鵡的大腦一比,所有的懷疑自然就煙消云散了。重要的是要明白,智力低下者的大腦很原始,但一些傻子也是能吐出幾個單詞的。
至于布羅卡氏回1,顯然取決于大腦的整體發育水平,而且它是否真的是語言中樞的所在,也沒有得到絕對的證實。盡管解剖學研究認為,這里是最有可能的位置,但是存在一些無法回避的矛盾事實。
幸運的是,雖然猴子有很多壞習慣,但他們有很強的學習欲望,這從他們愛模仿的天性就能看出來。猴子記憶力好、有思考能力,也因此具備很強的偽裝能力,注意力的持續時間甚至比兒童還長。因此,從教育學的角度來看,猴子簡直是最理想的教學對象。
此外,我的那只猴子還很年輕,而眾所周知,猴子的青年時期正是他們智力最活躍的階段。難點只在于我該用什么方法讓他理解語言。我深知很多前人都曾嘗試過,但都失敗了。盡管他們中有些人是非常專業的,可無一例外,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再強調這點也不過是徒勞,這注定了我的計劃多半也會失敗。不過我反復思考,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第一步,就是訓練猴子的發聲器官。
實際上,在教聾啞人開口說話時,步驟就是這樣的。我剛剛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聾啞人與猴子在語言習得上的相似性就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首先,他們都具備驚人的模仿能力,彌補了他們語言表達能力的不足。這一點說明:不能說話不等于無法思考,也就是說,一種能力的退化,并不必然意味著另一種能力也隨之消失。除此之外,還必須考慮一些更具體的特質:聾啞人和猴子都有某種敬業精神、忠誠以及勇氣——而這些特點,又明顯得到了另外兩種特質的有力支撐。這兩者的協同效應更是值得注意:其一是擅長完成平衡動作的能力,其二是對眩暈和惡心的耐受力。
于是,我決定從訓練我的猴子的嘴唇和舌頭開始,把他當作一個聾啞人來進行語言教學。同時,我也特意強調他對聽覺的運用,希望通過語言與他建立直接溝通,從而減少對觸覺交流的依賴。不過,讀者馬上就會讀到,在這一點上,我的預期太過樂觀了。
幸運的是,在所有體型較大的猴子中,黑猩猩的嘴唇最為靈活。而對于伊祖爾這個特殊的案例來說,他之前喉嚨感染過,正好已經習慣了張開嘴讓人檢查。
第一次檢查印證了我的一部分猜測。他的舌頭就像一團沒有生命的肉塊,縮在口腔后方,除了吞咽時能動一動之外,幾乎毫無動作能力。訓練很快見效,因為在兩個月內,他就學會了調皮地吐舌頭。據我所知,這是第一次有猴子能夠將他的舌頭動作和一個“概念”建立起聯系;而這種聯系,完全符合他的天性。
嘴唇的訓練要麻煩得多,我甚至得用夾子把他的嘴拉開。不過,他似乎看懂了我臉上的表情,意識到這項古怪的任務有其意義,于是興致勃勃地接受了。每當我在示范那些他還不會的唇部動作時,他就坐在那里,胳膊扭在背后撓屁股,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陷入疑惑的沉思,或者一邊理著自己的鬢角,擺出一副和人一樣“我在思考”的架勢,有節奏地敲著手指。最后,他學會了嘴唇的動作。
但發音訓練是一門艱難的藝術。嬰兒在學習說話時也常常結巴,這種現象與他們的智力發育以及對習得行為的掌握是同步進行的。實際上,發聲器官、神經中樞和語言中樞之間的關聯,之前已經有所論證,兩者的正常發育取決于它們的和諧運作。海尼克在1785年就指出了這一點。他是聾啞人口語教育法的創始人,同時也發展出了這一教學體系背后的哲學意義。他曾提到過“思想的動態串聯”,這個說法之清晰,足以讓很多當代的心理學家感到羞愧。
就發音而言,伊祖爾的情況就像那些還不會說話,但已經能聽懂不少詞語的嬰兒一樣。而且由于他有著更多的生活閱歷,他在面對某些事物時,更擅長做出判斷。
這些判斷,從它們所呈現出的不同形式來看,不僅僅是印象的積累,而且是好奇心和理性分析的表現,說明伊祖爾具有抽象思維的能力。這也體現了他較高的智力水平——對我的實驗而言,這是極大的利好。
如果有人覺得我的理論太過大膽,只需想想看:三段論作為邏輯推理的基本形式,其實對許多動物來說,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東西。因為,三段論原本就是兩種感官經驗之間的比較。否則,為什么那些見過人的動物會逃跑,而沒見過的卻不會?
于是,我開始了對伊祖爾的語音訓練。
最初,我先反復教他一些單詞,然后逐步過渡到有意義的詞語。
猴子能夠發出聲音,因此具備了很強的基本發音能力,這比聾啞人更有優勢。關鍵是教他理解音位之間的差異,以及這些音位的發音方式,老師們通常將其分為靜態音和動態音,分別對應元音和輔音。
考慮到猴子貪吃的天性,我借鑒了海尼克在教學聾啞人時采用的方法,決定把每個元音與一種食物聯系起來:a 對應 papa(土豆),e 對應 leche(牛奶),i 對應 vino(酒),o 對應 coco(椰子),u 對應 azúcar(糖)。這樣一來,元音要么在作為獎勵的食物名稱中單獨占主導地位,或者重復出現(比如 papa、coco、leche),要么以組合形式出現,并帶有重音和語調上的強調(比如 vino、azúcar)。
在元音方面,一切進展順利,因為這些聲音都可以通過張嘴直接發出。伊祖爾花了兩個星期就學會了它們。不過,有時候他臉頰里的氣流會讓發出的元音變成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他最難發準的元音是字母“u”。
輔音就麻煩多了。我同時發現,他根本沒法發出需要用到牙齒和牙齦的那些輔音。他長長的上尖牙,還有他的臉頰,完全阻礙了他發出這些輔音。
所以,他的詞匯量被限制在五個元音和這些輔音之間:b、k、m、g、f 和 c。也就是說,他能發出的所有這些輔音都只需要用到上顎和舌頭。
要做到這一點,光靠聽覺不夠,甚至對我這個人類來說都不夠。我必須像教聾啞人一樣,用觸覺輔助訓練。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過一會兒再放回他自己的胸口,這樣他就能感受到聲音的振動。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他還沒能學會任何單詞的發音。他最多能把某個事物與相關名詞中發音占主導地位的字母聯系起來。僅此而已。
以前在馬戲團里,他的表演伙伴是狗,他學會了像狗一樣吠叫。每當看到我放棄了讓他說話的希望時,他就會使勁吠上幾聲,好像在向我展示所有他學會了的東西。他能分別發出元音和輔音,卻無法把他們連起來發音。除此之外,他還能湊出一串“p-p-p”或者“m-m-m”。
盡管進展緩慢,但他的性格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的面部表情越來越僵硬,眼神變得深邃,經常擺出冥想的姿勢。比如,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看著天上的星星沉思。他的情感也變得細膩起來,很容易就會流淚。我依然不懈地繼續著這些訓練,盡管并無更多的進展。這已經成了一種痛苦的執念,漸漸地,我有了使用暴力的傾向。因為屢屢失敗,我的性格被磨得尖刻,對伊祖爾產生了一種不管不顧的敵意。他變得越來越內向,在固執的沉默中,他開始讓我相信,我永遠無法讓他放棄他的立場。我突然意識到,他不是不能說,而是不愿說。有一天晚上,廚師嚇得要命地跑來告訴我,他震驚地發現那只猴子“在說人話”。據廚師所說,伊祖爾當時蜷在果園里的一棵無花果樹下。但是廚師當時太過驚恐,以至于無法回憶起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猴子說了什么。他好像只記得兩個詞:“cama”(床)和“pipa”(煙斗)。我簡直要把他踹出去,真是愚蠢至極。
不用說,我那整個晚上都極度亢奮。既有睡眠不足引起的神經緊張,也有過度的好奇心作祟,我做了一件三年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也正是這個錯誤,毀掉了一切。
我沒有讓這只猴子按照自己的節奏開口說話,而是在第二天就逼他面對壓力,試圖強迫他服從,甚至以懲罰相威脅。
我能從他嘴里擠出來的,除了一連串的“p”就是一連串的“m”,這些我早就聽膩了。還有他臉上虛偽的表情——上帝啊,原諒我吧——他那表情里,還有點兒嘲諷的意思。
這激怒了我,想都沒想,我一鞭子抽向了他。他沒有任何反應,除了流淚和更深的沉默,甚至連呻吟都沒有。
到了第三天,他陷入了一種深度癡呆的狀態,伴隨一系列類似腦膜炎的癥狀。水蛭、冷敷、瀉藥、皮膚抗刺激劑、酒精擦劑、溴化物——我把能用的治療方法全都試了一遍。我拼命搶救他,既出于悔恨,也出于恐懼?;诤奘且驗槲蚁嘈?,這只動物是被我的殘忍所害;恐懼是因為,他可能會把自己的秘密帶進墳墓。
時間過去很久,他的情況有所好轉,但仍然虛弱不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與死神擦肩而過之后,他顯得更加高尚,也更像一個人了。他那雙充滿感激的眼睛始終盯著我,像兩個旋轉的球一樣跟著我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即使我在他身后也不例外。在他康復期間那段親密的時光里,他的手會來握住我的手。在我無比孤獨的生活中,他很快有了一個“人”所擁有的重要性。
可是,那個叫“實驗”的惡魔——其實不過是一種變態的精神執念——驅使我再次啟動我的實驗。畢竟,猴子已經開口說過話了,這一點不容忽視。
我開始非常緩慢地讓他說出那些他原本能發音的字母。他什么也沒說!我讓他獨自待了幾個小時,通過隔間的窺孔監視著他。他什么也沒說!我嘗試用簡短的句子與他說話,希望能喚起他的忠誠或貪吃的欲望。他還是什么也沒說!當我說的話很悲傷時,他的眼睛里就會涌出淚水。當我說出一些他已經熟悉的句子時,比如“我是你的主人”(這是我每次訓練都會說的開場白),或者“你是我的猴子”作為前句的補充,意在讓他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會閉上眼睛以示回應,但他始終一聲不吭,嘴唇也未動一下。
他又回到了只用手勢和我交流的狀態。這讓他更像一個聾啞人了,也讓我更為擔憂,因為聾啞人容易表現出精神疾病的傾向。有時候,我真希望他能瘋掉,看看那股神經刺激的興奮勁兒,能不能打破他的沉默。
但在康復期,他一直處在一種不變的憂郁狀態。很明顯,是他的大腦和精神生了病。他的機體在非常規用腦的刺激下已經崩潰,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徹底毀掉。此外,盡管他在康復過程中表現得很溫順,但他的沉默,那種讓我惱火且絕望的沉默,并沒有屈服。那是一種從某個隱秘的深層本能中冒出來的沉默——已經被習慣定格為了本能。他的族類把這種延續了上千年的沉默強加在所有同類身上,把一種返祖的意志牢牢根植在他們存在的最深處。森林中的遠古人類,曾不知因為怎樣的野蠻壓迫,被迫沉默與屈服,也就是說,被迫進行了一場智力上的自我毀滅。他們守住了自己的秘密:那些源于史前深淵的森林禁忌,經過無數歲月的積淀,已在猴子的潛意識中變得強大無比。
類人猿的不幸,在于他們在進化的長河中,落在了人類的后面。而人類在某種黑暗而野蠻的專制統治下,無疑推翻了那些曾經在原始伊甸園的樹林中稱霸的四足動物大族群,減少它們的數量,俘獲它們的雌性,奴役它們剛出生的幼崽,同時讓戰敗的類人猿深信自己的無能。而這些類人猿,為了保住殘存的尊嚴,便切斷了與敵人的唯一聯系——語言,在低等動物的無盡暗夜中,尋求自己的救贖。
在進化的關鍵時刻,勝利者對這些半獸人施加了多么可怕的暴行,才使得他們并不愿意接受曾被《圣經》稱為“伊甸之果”的智力天賦,甘愿放棄自身族群緩慢的進化,甘愿墮落到與低等動物為伍。這種倒退使他們的智慧永遠停留在“馬戲團雜?!钡膶哟?,這種生命中的巨大怯懦,使他們永遠作為被統治者彎下脊梁,以此作為獸性的象征,也讓那種深沉的哀愁永遠銘刻在了他們的天性深處。
我眼看就要成功了,卻被某種源自返祖深淵的壞脾氣擊敗了。幾百萬年來,“語言”這道魔法,一直沉睡在古老猿類的靈魂深處,可當它試圖突破那層動物性所帶來的陰暗庇護時,祖先的記憶便會浮現出來抵御這種誘惑,使這個低等物種產生一種本能的恐懼。在漫長的歲月中,祖先的恐懼早已構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伊祖爾面臨死亡的痛苦時,并沒有失去意識。那是一種甜美的痛苦,他的眼睛緩緩合上,呼吸變得微弱,脈搏幾近停息,一切都陷入了徹底的寧靜。有時,他會轉頭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令人心痛的永恒感,就像一位年邁的混血老人的神情。然后,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晚,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晚,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促使我寫下了這篇文章。
我一直守在他身旁,在悶熱而寂靜的黃昏中不知不覺睡著了,忽然,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驚醒。這只猴子,睜著大大的眼睛,顯然正在死亡的邊緣。他的神情太像人類了,讓我感到了恐懼。但是他的手、他的眼神,把我強烈地吸引了過去,我不得不立刻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臉。然后,就在他最后的嘆息聲中——同時點燃也毀滅了我希望的最后一聲嘆息中——他說話了。我敢肯定——他喃喃地說話了(那是沉默了一萬個世紀的聲音,其語調又怎能被解釋)。這些話語所蘊含的人性,使我們兩個物種之間終于達成了和解。
“朋友,水,朋友,我的朋友……”
本文中,伊祖爾是一只黑猩猩。猴子與黑猩猩同屬于靈長目,但在更細的分類層級(例如亞目、科等)中有明確區別。因此,本文多處用“猴子”來指代伊祖爾這只黑猩猩是一種謬誤。但由于動物分類學在20世紀下半葉支序分類學被提出后方才走向成熟,而本文寫于20世紀初,這一謬誤也情有可原。
西語原文即為“他”,這體現了敘述者對伊祖爾的認知與情感傾向。本文原文為西語,后文所提及的單詞與語音特質皆指西語。
即運動性語言中樞或說話中樞,是語言中樞的四處之一,如果此中樞受損,會產生運動性失語癥,不能將語言以口語方式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