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多,我在車站站牌后躲著陽光,等公交車來。
陽光讓人睜不開眼,高溫惹人心焦,街道被曬得滾燙,鳥雀們蔫蔫地壓在不堪其重的小葉榕枝條上,沒有一只愿意下地歇腳。往常有一群老年人打長牌、下象棋的陰涼壩,只剩下一個瞇著眼的老爺爺縮在藤椅上抽水煙。商店外的空調外機轟隆隆往外冒著熱氣,舊鋪子里的風扇正在吱呀作響。
我剛想靠近商店吹吹涼風,一陣鐵片敲擊聲從街道轉角處悠然飄來:“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聲音清脆透亮,仿佛可以穿透這煩悶無聊的夏日。
這是在叫賣一種傳統的糖,在其他省市被叫作麻糖或者麥芽糖,而在我們這座小城里,孩子們喜歡稱呼它“叮叮糖”,也許是因為“叮叮糖”用方言念出來,跟鐵器敲出“叮叮咚”的音調幾乎一樣。
對我來說,叮叮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小時吃過一兩次后,便從未再求著大人去買它,大概是我“拋棄”了它吧。上學后,大家都愛買色彩鮮艷的糖果或者油潤噴香的小炸串,我當然也不例外。
可能正是因為無人問津,叮叮糖不像蛋烘糕、狼牙土豆還有熱糍粑的攤子那樣經常出現在學校門口,賣叮叮糖的人只會大街小巷地敲著鐵片,邊走邊叫賣。叮叮糖看起來是那么普通:純白
色,質地像白粉筆一樣,被敲成大小不一的方形糖塊,沒什么固定的造型。只記得它人口前很硬,人口后卻軟而黏,不易咀嚼,讓人擔心真會“粘掉牙”
“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鐵片敲擊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看到一個步履沉穩、個子不高的挑擔夫走來。快到跟前時,才發現他是個六七十歲的老爺爺,身材勻稱精瘦,時間給他的皮膚留下一道道皺紋和黃紫色曬斑。他的裝束很普通,靛藍色粗布衫,頭上戴著遮陽的斗笠,跟其他挑擔小販沒什么差別。他肩上挑著沉沉的擔子,搭配手上敲鐵片的動作,看起來是那么自得,他寬厚而干裂的嘴唇邊浮著淺淺的笑意…
正午烈日當頭,就算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街上幾乎一個人都沒有,這個老爺爺還要出來挑擔賣糖。我心中一動:拿零花錢照顧一下這可憐老人家的生意吧!
還沒等我招手開口,老爺爺直接略過縮在站牌后躲太陽的我,健步向街尾走去了。
我慌慌張張地跑向老爺爺,打斷了一個他快要接著敲出來的“叮叮咚”:“爺爺,糖怎么賣的?”
他頓了頓,轉頭走了回來,手輕步穩地放下擔子,然后把斗笠微微抬起。他身上透著親切的氣質,聲音渾厚:“十二塊錢一斤。妹兒,要多少?”
我一點兒不清楚糖的價格,只是一心想完成我的“善舉”,脫口而出:“我…要個一斤的。”
“好嘞。”老爺爺蹲下拿起物什,他憨厚地咧嘴一笑,眼角層層的笑紋像江水波紋一樣細密而深沉,然后不急不緩地說,“你買來是要分給家里頭的弟弟妹妹吃嗎?要快些吃,吃不完的話,回去放冰箱里頭,小心熱化了。”
我點點頭,擦著汗,自顧自地說著:“好!爺爺,這么熱,該晚點出來賣嘛,大中午也要出來掙錢啊?”
“啊,我約好了人,你這一單賣完,我就要挑到前頭糖廠那里去嘍。我這幾天還聯系人家幫我發快遞,賣給網上購買的人。”老爺爺看了看杵在他跟前被曬得睜不開眼睛的我,一邊豪邁地說著,一邊開始工作,“沒事,給你搞個現成的嘛。”
只見他輕車熟路地拿起剛剛用來叫賣的鐵器,躬身鑿向憊懶昏沉的夏日空氣,“咚、咚”,如磐石崩裂,碎渣迸發出干香的甜味,一大塊小臂長短的粗長糖條被分成了三大塊。不等鼻尖的香氣消散,又是“叮叮叮”幾聲,竹篾中的薄紙上泛起了清甜的糖屑,揚起又彌散飄落,像年邁者在輕聲笑嘆人生的浮沉。老爺爺像俠客般出招、收招,小臂帶動雙手,在倒扣著的竹筧的方寸間自如舞著,動作行云流水,慢條斯理而精準 -幾個彈指間,大糖塊便碎成了熱乎乎的小糖塊
“小妹妹,我稱好了。”打破我正出神的沉默,老爺爺輕快一笑,仿佛在笑我被太陽曬蒙了。隨后,他扳過石青色的老秤桿給我看:“還差一點,我再給你一塊糖,就差不多啦。”
我看不懂,只能乖乖點頭,看著他往袋子里又塞了一塊糖
老爺爺收拾好擔子,語調微微上揚,向我致意:“謝謝!”他蒼勁有力的背影,和“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的敲擊聲一同遠去了
我提著這一大袋糖上了公交車,少有機會去菜市場“磨礪”稱斤論兩技術的我,心想:一斤糖原來有這么多!
心血來潮的“善舉”實在是輕飄飄,老爺爺才不是我想象的“可憐人”,說不定剛才還在暗笑我連秤都不會看,我才是被他親切照顧著的“小買主”呢。
想到老爺爺叮囑的話,怕糖化了,一到班上,我就趁上課鈴響前把糖全分了。周圍的同學一人拿到了三四顆,有的塞兜里,有的包紙里,有的一口吞掉了。
這糖太粘牙了吧,你是不是整我呢?”沒吃過叮叮糖的同學嘴里塞了三顆糖,囪圇吞也不是,慢慢嚼也不是,嘰里咕嚕地說。
同學們伏在堆滿書本的桌上笑起來,有的捧腹大笑,有的邊
粘著牙邊笑。
另一個同學張大嘴巴,“啵的一聲,嘴里的糖才跟牙齒短暫分開:“叮叮糖就是這樣的,它就是粘牙齒!你要慢慢吃啊。”
我打趣說:“就是,我請客呢,你還挑上了,不喜歡吃就吐出來吧!”
‘你在哪兒買的?下次我遇到了也去買,全塞你嘴里!等到老師抽背,你都說不出話來。”
‘那得看你有沒有緣分遇到了,如果不是在街邊正好看到,就得聽到‘叮叮咚’敲鐵片的聲音才可以找著。”
“我也聽到過這種聲音,原 來就是賣叮叮糖的啊!”
‘好了,你們快吃吧,別等會兒老師上課,聽到咱們還在那兒閉著嘴‘咯吱咯吱’嚼呢,哈哈。”
我又拿出一塊還有些微微發熱的糖,往嘴里一塞,抿了一會兒,細細地嚼著。想起長輩們說,從前總會把品嘗正餐外的美味當作一件愉悅與鄭重的事情:幾十年前的小城,孩子們拿著皺巴巴的紙幣,敲上幾小塊叮叮糖,拿回家,和小伙伴一起用乳牙消磨著甜絲絲的麥芽味
此刻,在舌尖縈繞的醇香中,我仿佛吹到了幾十年前小城中的一絲風,聽到了牙齒被糖粘住的稚嫩嬉戲聲,吃到了同一口清歡的滋味。
無須過分憐憫,用平等心看待世界就很好。人們常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但也許對有些人來說,隨時都是好時節,無論是在疲憊的白金色夏日里,還是在一成不變的生活里。
夏日頭昏腦漲?快來吃一顆叮叮糖吧,趁它還沒有融化
發稿/朱云昊插圖/武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