鍘刀下的真理與澄明

【摘要】本文以海德格爾存在論哲學為理論基點，通過對秦腔《鍘美案》中的核心道具“虎頭鍘”進行符號學分析，探討戲劇道具在存在論層面的本體論價值，即如何在藝術作品中實現從尋常物向藝術物的轉化。鍘刀在劇中不僅作為推動故事敘事的工具性存在，更是聚集了天地人神四重整體的物性顯現，其存在的本質在于通過戲劇沖突的展開，揭示封建禮法制度的暴力根源。鍘刀意象的深刻內涵展現了藝術作品通過物的聚集實現世界建構的獨特方式，為中國傳統戲曲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同時將海德格爾存在論哲學視域應用到戲劇角度，彰顯“藝術是真理自行置入作品”的當代意義。

【關鍵詞】鍘刀；海德格爾；物性；真理

【中圖分類號】J82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94-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29

一、引言

海德格爾講“藝術作品通過開啟一個世界而確立真理的發生”，這為我們重審傳統戲曲中的道具意象提供了新思路。本文選取秦腔《鍘美案》中的鍘刀為研究對象，在戲劇舞臺中央，烏沉的鍘刀往往被簡單視為敘事輔助的工具，始終保持令人窒息的靜默，但當包拯決定“開鍘”的剎那，這個充滿暴力無情霸道的冰冷器具瞬間成為整個倫理世界的聚焦點，此刻再以海德格爾的物論重審這柄看似普通的鍘刀時，會發掘出這件冷鐵刑具實際上在戲劇中承載著遠超物理屬性的精神重量，構成了戲劇世界的存在論基點。

本文擬將海德格爾提出的“物性”“世界”“真理”等理論作為一把把打開傳統戲曲精神世界的鑰匙，論證鍘刀在舞臺空間中實現了從器具向物的本體論躍升，探討這一尋常物如何在戲劇情境中轉化為藝術物，并通過對物性的顯現揭示出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權力結構與倫理真題。

二、物的澄明：鍘刀作為存在的劇場

在海德格爾哲學理論中，“物的澄明”指除卻關注器具的實用特征外，深入分析其所展示出來的存在狀態，揭示出更深層次的真理意義。《物》中提道：“物物化，物化聚集”[1]181，即可理解為物的本質在于“聚集”，作品的生成與呈現是對整體意義的聚集與反饋。物不僅僅是物理實體，而是通過其存在將天地神人四元整體統一聚集于自身，成為一個揭示存在真理的場所，就如海德格爾筆下的古希臘神廟不僅是一堆石頭，更像是一處神圣領域的敞開，在矗立中發生著真理。在秦腔《鍘美案》中，鍘刀正是這樣一個“物”，當它被當作舞臺表演的道具時，本身還是作為行刑工具展現在我們面前，但它超越了其作為法律懲處器具的表象，變為了一個存在的劇場并在其中聚集了多重的意義與真理。

（一）鍘刀作為天地神人的聚集

“居有四重整體之際，物化聚集著四重整體的逗留，使之入于一個當下棲留的東西，即入于此一物，入于彼一物。”[1]181物的本質在于其能夠聚集天地神人四重整體。《鍘美案》中鍘刀正是這樣一個聚集點，其一為天：伴隨著高亢的唱腔和激烈的打擊樂，鍘刀與黃土高原的蒼茫天空呼應，天地間的正義力量仿佛皆匯聚于此。其二為地：鍘刀象征法律正義，承載淳厚持重。包拯作為清官的代表，手中的鍘刀代表著司法，也是對人間倫理秩序的維護。其三為神：鍘刀在傳統倫理中帶有神圣色彩的正義感，代表殺人償命的原始正義。戲劇中鍘刀不僅是對陳世美的懲罰，更是對傳統倫理和神圣正義的維護。其四為人：鍘刀前壓著的駙馬代表了人性中的掙扎與矛盾，他的背叛與悔恨展現人在倫理困境中的復雜心理，成為觀眾反思人性與道德的鏡子。

因此，當作為維護人間秩序的鍘刀被抬上開封府大堂，背后是代表蒼茫天空的幕布，二者相交匯于舞臺之中，背叛誓約拋妻棄子的陳世美躺在鍘刀之下，等待著傳統倫理中“殺人償命”的原始正義來審判，“天地神人”四重整體在鍘刀之中被聚集統一化，人的整個生存世界被聯系起來，使得鍘刀完成其之本性。“鍘刀”作為“物”不再是器物質料的簡單組合，不再是舞臺的重要道具，也不再是單純理性的主體者手中的發泄式實體，而是與其他在世者共屬一體，成為具有聚集天地神人一體能量的物，此刻在“物”的身上呈現出一種世界的純粹性聚集。

（二）鍘刀的藝術變形與物性去蔽

“我們絕對無法直接認識物之為物的因素，即使可能認識，那也是不確定的認識，也需要作品的幫助。”[2]290-291在秦腔這一古老而獨特的戲劇表演藝術形式中，鍘刀道具經歷了深刻的藝術變形，原本作為懲罰性工具的鍘刀被賦予司法意義，展現出封建社會倫理律法與人性的對峙，實現了物性退隱與去蔽，使存在的真理得以深刻鮮明地顯現，成為連接戲劇與現實、藝術與生活的紐帶，引導觀眾思考社會倫理與公平正義的問題。

在秦腔表演中，演員借助特定動作、唱腔及面部表情，將鍘刀從日常用具提升到藝術層面，成為推動戲劇故事發展，展現人物內心世界的重要媒介，借此鍘刀物性退隱，存在的真理得以顯現。包拯在鍘刀前反復掂量和猶豫，在踱步的動作、眼神的流轉與唱腔的節奏中，鍘刀的器具透明性開始逐步瓦解，王朝法律與個人良知在刀口交鋒、儒家倫理與人性私欲在鍘刀前對峙。同時鍘刀烏木框架的紋理、刀刃的光澤、鍘床的陰影等物性特征，在日常使用中往往被忽略或遮蔽，而舞臺上借助演員們的表演，這個日常道具視覺效果增強，突然顯現出陌生化的存在質感，更通過其“非工具化”狀態，使鍘刀得以掙脫刑具的單一身份，成為存在之真理的載體。此外，秦腔中的打擊樂模擬鍘刀落下的瞬間，戲劇的緊張感與沖擊力陡然而生，這柄青銅鍘刀在秦腔特有的“吼”唱中震顫，這種藝術化的處理不是對暴力的渲染，而是通過聲音的象征，鍘刀脫離實用語境懸浮于舞臺，借助藝術變形讓物性退隱，讓鍘刀的存在超越物理屬性，成為正義與倫理的象征。

（三）鍘刀作為存在真理的場所

在《鍘美案》的戲劇時空中，鍘刀完成了從物質器具到真理場所的蛻變。當鍘刀被抬上開封府大堂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是冰冷麻木的行刑器物，而恰似古希臘劇場中的祭壇變為敞開空間，聚集了天地神人的多重意義，海德格爾強調的“藝術作品通過其形式讓存在的真理得以顯現”的哲學命題獲得了完美注腳。鍘刀在戲曲中的藝術化出場，實際上超越其物理屬性的內涵，成為揭示真理的場所。觀眾在欣賞情節發展的同時，更透過鍘刀這一媒介感受到存在真理的澄明。在鍘刀啟閉的瞬間，海德格爾所說的“天地人神”四重整體獲得戲劇化呈現。烏木底座承載著大地的沉默厚重，刀刃寒光折射著天空的澄明威嚴，包拯顫抖的雙手凝聚著人類面臨倫理困境時的抉擇掙扎，而“天理昭昭”的唱詞則指向超越性的神性維度。這個鑄鐵與木材構成的簡單裝置，竟成為四方域的游戲場域。在鍘刀的啟閉瞬間，公正與私欲、法理與人情、忠誠與奸邪等對立面相互碰撞軋壓，共同演繹一部真理彰顯的戲劇。

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作品讓大地是大地”[2]41，鍘刀在戲曲程式化表演中，除卻其作為道具的物質形態，重要的是成為存在真理自行置入的場所。通過對鍘刀的刻畫與分析，戲劇成功引導觀眾走入劇情的最高潮，帶領觀眾評析一個充滿象征意義與哲理思考的藝術視角，深化觀眾對劇中人物性格與命運軌跡的把握深度，審視正義與邪惡的激烈對抗，以及天理與人情的緊密交織，從而更有助于我們全面把握秦腔這一傳統藝術形式的審美內涵，深刻引領我們對存在根本及其真理呈現的哲學洞察。

三、鍘刀下的裂隙：倫理困境下的真理顯現

海氏存在論提到“器具的破損時刻”“裂隙”的概念在戲劇表演中也得到生動呈現：當鍘刀的審判身份被弱化，其背后所隱藏的制度倫理裂隙便逐漸顯露，這種裂隙暴露出法律體系自身的脆弱性，并通過程式化的表演展現了法律與倫理的沖突。《鍘美案》以鍘刀下陳世美的倫理困境為核心，構建一個充滿張力與沖突的敘事空間，讓觀眾在欣賞情節的同時，得以窺見存在者在面臨道德倫理困境中的掙扎與抉擇。

（一）禮法世界的裂縫：陳世美的身份撕裂與生存危機

陳世美被壓在鍘刀前的經典場面，構成了“世界與大地的爭執”的具象寫照。紅袍與囚衣的并置不僅是社會身份符號的沖突，更暴露出儒家倫理體系的內在裂隙。駙馬爺本應是以科舉晉身的道德模范，是儒家倫理的踐行者，然而停妻再娶、殺妻滅子的行為將他推向鍘刀的律法審判。“階下囚”身份的急劇轉變，徹底撕裂身上的遮羞袍，當鍘刀代表法律審判他的那一刻，暴露出禮法世界的內在裂隙——“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產生根本性矛盾時，身為儒家倫理典范的士大夫階層是否能夠抵御住個人私欲與欲望貪念從而不背離本真狀態？這便把存在者脫離本真狀態的生存危機展現得淋漓盡致。陳世美的身份撕裂與在倫理困境中的掙扎不僅是社會身份的沖突，更是存在者生存危機的顯現，揭示了存在者在面對道德與欲望時的根本焦慮。

陳世美身份危機恰如海德格爾所述“存在者脫離本真狀態”的生存困境，他的故事是對個人倫理道德自我規范的警示，更是對存在者在面對復雜社會環境與內在欲望沖突時，如何保持本真狀態的深刻思考。在“人上人”與“階下囚”的戲劇性轉換中，觀眾得以窺見倫理秩序中潛藏的存在焦慮。

（二）民間世界的真理吶喊：秦香蓮的哀婉唱腔與存在焦慮

海德格爾強調：焦慮是存在者面對生存困境時的根本情緒，它揭示的是存在者對于自身狀態的不安與迷茫。秦香蓮跪倒在象征著公平正義的鍘刀前，顫抖的雙肩與鍘刀的冰冷威嚴形成殘酷對照，通過“苦音慢板”的唱腔，回旋顫音充滿對命運不公的控訴與前景迷茫的悲哀，無情地揭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無奈與無助。身處封建禮法社會的秦香蓮是底層女性濃縮寫照，她的情感表達超越個人經歷范疇，觸及存在者在面對道德抉擇、親情背叛、上層壓迫等復雜倫理關系的普遍焦慮，個體遭遇升華為整個被壓迫階層的生存寫照。鍘刀的公開處刑暗含著社會公眾對于正義的集體期待，鍘刀此時變為公眾意志的體現，影響著個體的存在方式與選擇。秦香蓮的這種吶喊是一眾被拋棄、遭迫害的可憐女性對于世間公正真理的憤吼，她的控訴超越個人情感悲劇，成為此類存在者面對倫理暴力與生存困境的普遍吶喊，民間世界的真理訴求在程式化表演中獲得了戲劇化的崇高表達。

秦腔作為一種古老而富有表現力的藝術形式，通過秦香蓮這一角色的唱腔，將存在者在倫理困境中的焦慮與掙扎以藝術的方式呈現出來了，這不僅讓觀眾在情感上產生共鳴，更借秦香蓮跪倒在鍘刀之下的無奈與脆弱，引發人們對于存在之本質、倫理價值、生存意義的深刻思考，更加理解人類存在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三）官僚世界的存在之畏：包拯的決斷與存在真理的澄明

日常語境中鍘刀常作為“稱手的器具”存在，其有用性指向肉體生命的終結。在《鍘美案》表演中，包拯在鍘刀前的程式化表演將存在哲學的決斷命題推向戲劇高潮。演員通過甩袖、踱步等動作，將內心的掙扎猶豫與決斷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每個轉身都在丈量體制秩序與個體良知的裂縫，每次甩袖都在思量世俗世界的困境牽絆，他在體制秩序（常人世界）與本真存在（天地神人共屬）間抉擇，每一次在鍘刀前的踱步都充滿了分量，這種藝術化的處理使觀眾得以探知存在者在面對倫理困境的本真狀態與良知選擇，也生動詮釋海德格爾“決斷是存在者在面對生存困境時的本真選擇”的哲學命題。當包拯決斷“鍘”時，是對法律的尊重與倫理道德的堅守，也實現了存在真理的戲劇化澄明。鍘刀落下瞬間，舞臺上完成的是法律判決、倫理救贖與真理顯現的三重儀式，官僚體系的內在矛盾在戲劇時空中獲得象征性解決。

包拯的決斷是對法律的尊重，是對道德底線的堅守，也是存在真理在藝術化呈現中的生動反映，這使觀眾在品鑒戲劇情節的同時，思索存在與真理的深層內涵。通過包拯與鍘刀的故事，我們方可窺視到存在者陷入倫理困境中追求真理與公平正義的決心勇氣，探求到人類在面對復雜倫理困境時的本真選擇與存在真理的澄明，由此引發對自身存在狀態與生存意義的深刻反思。

通過海德格爾存在論視角，我們可以更深刻理解《鍘美案》中的倫理困境，及其在傳統戲曲中的精神重量。借助鍘刀意象，通過陳世美身份的撕裂、秦香蓮的哀婉唱嘆、包拯的決斷，共同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敘事空間，將存在者在倫理困境中的掙扎與抉擇淋漓盡致地剝離出來。存在者在本真與非本真狀態下的不同構成了海德格爾所謂的裂隙，這種裂隙不僅是存在者生存狀態的顯現，更是存在真理得以照見的場所，讓觀眾于此欣賞戲曲，思考存在與真理，更賦予其較為深遠的藝術價值與精神意義。

四、回響與守護：鍘刀表演下的存在之思

“真理之生發在作品中起作用，而且是以作品的方式起作用。”[2]59秦腔，作為中國傳統戲曲的重要流派，“甩袖背身”“亮相”和“苦音慢板”等程式化技藝，借助藝術變形讓生存困境獲得形式上的賦形，恰是海德格爾所言之“真理的發生方式”，為我們理解秦腔表演技藝提供了新的視角。

（一）存在之真理的保存與傳承

在海德格爾哲學體系中，藝術不僅作為真理發生方式，也是對存在真理的守護與傳承。“讓作品成為作品，我們稱之為作品之保存。”[2]69這在《鍘美案》的“甩袖背身”“苦音慢板”等戲曲程式中得到生動具現。

《鍘美案》中的戲曲程式，采用規范化形式將生存困境直觀呈現于公眾面前，因此鑄就了真理保存的方式途徑。此類程式化的表演形式展示技藝樣式，同時精辟挖掘人生哲理。在刑具鍘刀面前甩袖背身的包拯，堪稱威嚴與正義的化身，他引導觀眾在藝術審美過程中體驗正義與邪惡的激烈角逐，真理的顯現由此源自其內在的存在性。秦香蓮在極端威逼下無奈跪伏于鍘刀前，以“苦音慢板”為節奏基準，她借助哀婉動人的旋律演繹心境，哀號聲直沖云霄，“放聲大哭叫蒼天！”描繪個體遭遇背叛與痛苦所引發的無力抗爭，進一步揭示了真理內涵的深層哲學意義與內涵。

海德格爾認為藝術作品通過其形式保存存在的真理。在《鍘美案》的敘述框架內，戲曲表演藝術采納這種規范化的表演模式，維系真理的連續性并傳遞給觀眾。“演包公要沉如鐘，鍘美時需帶三分痛”的戲諺，是對表演藝術精湛技藝的精當歸納，凸顯了對客觀真理本質的深刻領悟與精準把握的顯著能力。對表演藝術中分寸感的精準把握，正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守護存在的看護者”。通過這種守護智慧，它確保戲曲表演技藝在傳承過程中不偏離真理的航標。在現代劇院中的青年演員常借視頻學習模仿前輩的“亮相”，他們投身于技藝的承繼與發揚，這種傳承關乎表演技巧的傳遞與對存在真理的賡續與堅守，借此戲曲程式得以成功跨越時空的隔閡，成為人類文化傳承的典范，維系真理的永恒存續。在現代演出劇場中，將投影技術用來再現鍘刀寒光現象的事例屢見不鮮，對此我們更需回到海德格爾對物的沉思中，重新探索他對物存在本質的哲學見解。秦腔《鍘美案》中將鍘刀作為刑具，這非鏟除惡棍的機械途徑，不是法治精神的簡單圖解與直接映射，更像中國人在天地之間安身立命的存在之鏡。它的存在象征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映射道德與罪惡的激烈碰撞，暗含倫理與律法的矛盾交鋒，是對個體面臨困境時所展現出的思索與決斷的深入挖掘。伴隨著樂器的奏響與激昂的快板節奏，每一次鍘刀的起落，隨之而來響起的是觀眾席上突然爆發的喝彩聲，這是秦腔藝術表現力的凸顯，體現大眾對“存在本質”的集體覺悟水平，此類穿越時空維度的精神契合，正是傳統戲曲永續傳承的存在論根基。

（二）存在之真理的反思與回響

鍘刀在戲曲程式動作中突破單純道具的功能，成為“存在之畏”的儀式化表達。相較于海德格爾強調個體直面死亡的“本真性”，《鍘美案》借助公開處刑的方式將死亡這件個體隱秘事件轉化為重要公共倫理事件，通過群體凝視展現死亡在公共場域中的倫理喚醒功能。在舞臺表演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鍘刀對海德格爾存在理論的補充路徑有三：其一為死亡本體論的補位，“只要死亡存在，它按其本質無論如何都是我的死亡。”[3]基于此觀點，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個人承擔，死亡是此在最本質的可能性，“向死而生”是擺脫“常人”支配回歸本真性的關鍵。《鍘美案》中通過鍘刀公開處刑，迫使陳世美直面自身的罪責與所受懲罰，讓觀眾在集體凝視中反思正義與倫理，將個體死亡具象化為集體記憶對個體存在的約束與禮法制度對存在方式的規約，這種“被觀看的死亡”不僅僅是個體生命的終結，更是社會倫理秩序的再度整合，由此擴展了死亡的本體論意義。其二為對“常人”公共性的深化，海氏理論強調“常人”的沉淪狀態，但是秦香蓮拒絕國太威脅，堅持訴諸鍘刀的行為，象征著個體生命對于“常人”妥協的拒絕，這一選擇呼應著海德格爾“本真存在”中對“沉淪”的抵抗，并進一步將抵抗具象化為對制度性不公的挑戰。包公最終超越了對“常人”的妥協（國太與公主的求情），選擇了開鍘，這一行為不僅是個體意志的彰顯，更是對“存在之真理”的維護，即正義必須超越世俗權力的遮蔽。基于此兩點鍘刀與皇權的對抗，揭示出公共性中權力與倫理的張力，是對“常人”公共性的補充與延伸。其三為歷史性的肉身詮釋，當鍘刀的青銅材質與戲曲程式共同呈現在舞臺上時，器物傳統對存在理解的塑造作用與身體技藝對存在經驗的傳遞（如“抖髯”“搶背”等程式對死亡恐懼的身體化表達）便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并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海德格爾的存在理論，使其在舞臺道具表演者也得到極好的詮釋與表達。

本文探討秦腔《鍘美案》中的鍘刀意象，重點并非是探討從藝術作品到物的轉變，而是去理解那種從存在者之真理向存有之本現的“跳躍”。秦腔舞臺上的鍘刀為海德格爾的存在理論提供了具象化的圖式注解，通過死亡儀式的公共性擴展了“向死而生”的維度，同時以“常人”秩序的補充深化了本真性存在的內涵。借用海德格爾理論研究秦腔戲曲，跨文化哲學對話的意義在于可以突破西方存在主義的個體化傾向，提供集體倫理維度的存在思考，從器物美學角度回歸對現象學“回到事物本身”的方法論啟示。因此，無論思考一座莊嚴肅穆的神廟還是談論秦腔舞臺上的道具鍘刀，本文借海德格爾執著于傳達的“這里絕沒有想要解開這個謎，我們的任務在于認識這個謎”來分析所謂本質性道路的追溯，其實就是對存有之本現的躍入。從《鍘美案》中的鍘刀意象出發，通過其獨特的物質性、儀式性與倫理性，為存在理論補充了集體記憶介入、倫理責任具象化、歷史傳統肉身化等維度。這種跨文化對話不僅豐富存在哲學的闡釋空間，更凸顯中國傳統藝術智慧的現代哲學價值。對于那神秘而吸引人的真理問題，我們又如何能夠在有限的場域中言盡。

五、結論

本文從秦腔《鍘美案》中“鍘刀”這一器具出發，觀照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視域，圍繞鍘刀的物性分析、真理澄明、戲曲程式來探究戲曲文化的當代價值，由此深入解讀戲曲在舞臺畫面的藝術呈現之下，所蘊含的對于人生與社會的思考，展現了海德格爾所強調的“存在之真理”。在秦腔的藝術世界里，那具完成敘事使命的鍘刀靜默佇立；在現象學的引導下，這個戲曲道具已然超越倫理符號的范疇成為存在之鏡，它照見宋代的人情與法理，照亮每個存在者面對死亡、良知、決斷時的本真樣態。在這個意義上，《鍘美案》中的鍘刀意象恰似海德格爾書中的那雙農鞋——在藝術的光暈中，物的器具性消隱，存在之真理得以朗照。

本文將海德格爾存在論哲學與中國傳統戲曲結合運用，為當代戲曲創作與解讀提供意義建構的新思路，更從新角度重談海德格爾哲學思想，為其注入新活力新動態。傳承秦腔，守護古典，真正需要守護的不是作為固定套式的秦腔讀本，而是秦腔戲劇藝術在現代性語境中持續開啟存在之真的內在傳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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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賈立燕.淺析海德格爾對物的追問[D].山東大學， 2014.

作者簡介：

周妍，女，漢族，河北保定人，天水師范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