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錄》復生故事研究

【摘要】劉義慶《幽明錄》20篇復生故事可歸納為婚戀愛情類、宣佛類、顯道類、人情倫理類及其他五種類型，分別承載不同的社會意識與創作目的。在文學價值方面，其語言簡潔、自然并富有形象性；敘事的真實、敘事視角的多樣與敘事空間的變換賦予其獨特的藝術效果；對話的運用及對人物動作、細節的描寫造就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佛教地獄的出現昭示著此時期冥界觀的轉變，其與故事所折射的社會價值觀、生死觀共同構成獨特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幽明錄》；復生；類型；敘事研究；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1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03

一、《幽明錄》復生故事類型

劉義慶所撰《幽明錄》包含有20篇復生故事。根據其題材內容，可以將20篇含有復生情節的故事劃分為以下五類：

二、《幽明錄》復生故事的文學性研究

（一）《幽明錄》復生故事的文學風格

《幽明錄》復生故事語言典雅、簡潔、凝練。書中故事在篇幅上大都有所增加，但從總體來看，故事并未完全擺脫此前小說粗陳梗概的特點。在敘述過程中，大量四言句式的使用使得故事篇章洗練、緊湊而流暢，讀來有一定的韻律與節奏。有的四言句飽含濃烈的情感，帶有詩的意味。如《賣胡粉女》中，賣胡粉女子臨尸盡哀，發出了感天動地的泣號：“若魂而靈，復何恨哉！”[1]3這兩句哀嘆宛如四言詩中的詩句，其中表達的對富家男子生命逝去的憾恨，千百年來一直震撼著讀者的心靈。還有一些四言句式的使用與佛經翻譯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我國早期翻譯佛經的過程中，由于缺乏相關的實踐與經驗，譯經時所翻譯的句子句式不一，參差錯落。到了魏晉南北朝，譯經水平得到顯著提高，“四言句式成為漢譯佛經散體的基本句式”[2]。受此影響，《幽明錄》宣佛類復生故事也出現了與佛經經文類似的四言句，如《石長和》中，石長和在面對閣上人提出的如何修行的問題時，回答道：“不食魚肉，酒不經口，恒轉尊經，救諸疾痛。”[1]173

（二）《幽明錄》復生故事的敘事特征

1.敘事的真實

我國古代小說與史傳的聯系異常密切。史傳不僅是我國古代小說誕生的源頭之一，它還在敘事上為后世小說積累經驗。史傳既屬于歷史的范疇，其書寫內容的真實性也成為必然的要求。20篇復生故事中，大多數篇章都會在開頭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主人公的姓名、身份、籍貫，這與史書人物傳記的寫法有相似之處。故事中的時間與地點查而可證、世間實有，甚至有些主人公也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如《干慶》中死而復生的干慶、術士吳猛，以及《安息王子》中的得道高僧安世高。小說圍繞他們展開故事情節，更增添了文章敘事的真實性。

如果說史傳對《幽明錄》復生故事在敘事真實性上的作用與影響體現了我國古代文學發展過程中的某種無意識的繼承性，《幽明錄》宣揚宗教思想類的復生故事所體現出的真實性則是小說創作中的一種新變，是帶有目的性的創作嘗試與努力。

這一努力表現在對死后世界的描摹上，如《趙泰》《康阿得》《石長和》，主人公死后到達冥界，這里會根據人生前所犯下的罪過對其施加具體的刑罰，為故事籠罩了一層恐怖的氣氛。《趙泰》中，偷盜者會變成豬、羊，淫逸者會變作鵠、鶩、蛇，搬弄口舌者的聲音會變得像鴟、鸮、鵂、鹠一樣難聽。在構建冥界景觀時，《幽明錄》注意寫入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來增強故事的真實性。如《石長和》中，石長和在通往冥界的路上看見了路旁長得像鷹爪一樣的荊棘，他還看見相識之人孟承在此地拿著掃帚、糞箕這些塵世所用的工具。在《康阿得》中，冥界的房屋外面，還夾道種有槐樹。這些人們在塵世生活里常見熟悉的事物出現在死后的世界，讀來雖出乎意料，細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2.敘事視角的多樣

我國古代小說最常用的敘事視角是全知視角。敘述者常凌駕于故事之上，如上帝一般對故事的每個細節了若指掌。《幽明錄》復生故事中，絕大多數篇章采用的是全知視角。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宣揚佛法的游冥復生故事采用了限知視角，如《趙泰》《康阿得》《石長和》，故事透過主人公的眼睛向讀者轉述冥界的景觀。有些篇章還將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糅合在一起，隨著情節展開而不斷變換敘事視角。《趙泰》中，故事先以全知視角介紹趙泰的姓名、籍貫、身份地位，并交代他死后十日復生的結果。這是敘述者以上帝的視角縱觀整個故事，故事的起因、發展方向及最后的結果都已交代完畢。之后，故事以主人公的視角展開，詳細敘述趙泰如何入冥及入冥后的游歷。他先是接受府君對其生前所做善惡之事的詢問與審判，被授予官職后又巡行地獄、開光大舍、受變形城等地。在游歷的過程中，讀者跟隨趙泰的視角感受到地獄的恐怖、刑罰的殘酷以及佛法的神通廣大。待到趙泰復生還家后，故事又將視角轉換至全知視角：趙泰復生后發意奉佛，為家人懸幡蓋、誦《法華經》以積福。敘述人站在故事之外，像旁觀者一樣交代游冥經歷給趙泰帶來的影響，雖不參與故事的發展，也未發表議論與評價，卻通過主人公行為的轉變來極有說服力地證明地獄實而有之。這種敘事視角的變換雖然比較少見，但卻給作品帶來別樣的審美效果與閱讀體驗，使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3.敘事空間的變換

《幽明錄》復生故事構建了“人間—冥界—人間”的環形敘事空間結構，其中冥界呈現多元景觀。主人公死后或去往天上（如《易腳》《雷公》二則），或魂歸泰山。如《舒禮》，巫師舒禮死后由土地神指引至泰山，誤入佛教徒居住的福舍后，看到這里布有千屋，均置有床榻，男女相隔。眾人誦經念佛，快樂非常。

泰山內部也呈現豐富的景觀空間。《趙泰》中，地獄中有火樹，寬廣五十多步，高達千丈，周插利劍；受變形城寬廣二百余里，中有大瓦房，房下有一地房，北入南出者化為鳥獸；開光大舍外有三重黑門，均有白壁紅柱，內有大殿一座，殿前有兩只獅子背負金玉床，名為“獅子之座”，其上坐有真人菩薩，另有許多沙門環侍左右；地中寬廣五千多步，中有男女五六萬，均衣不蔽體，饑餓勞困，不堪忍受其中的苦楚。

多樣的冥界景觀書寫反映了佛教思想對我國的影響及六朝志怪文學在空間建構上的想象力。

（三）《幽明錄》復生故事的人物塑造

《幽明錄》復生故事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這既包括人世間的普通人，也涵蓋了冥界的鬼神。

對話的運用和對人物動作的描寫，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簡潔省凈地刻畫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如《捉鬼》中，群鬼與老鬼的對話、某廣與老鬼的對話不過寥寥數句，但群鬼、老鬼和某廣各自的個性特點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群鬼見老鬼被人類捉住，不但沒有馬上幫助老鬼脫身，反而起哄并對老鬼予以嘲諷。老鬼則貪生怕死、欺軟怕硬，在受到某廣的威脅后，他立馬就讓自己的兒子放還故章縣老公的精神。某廣則以一己之力與群鬼對峙，沒有絲毫逃避與退縮。故事中對群鬼行為動作的描寫，如拍手欣舞、捧弄尸體、伸手乞肉等，使得它們具有人的行為特點，展現其頑劣、貪吃的一面，人物形象更為立體、多面。

故事還通過細節描寫來使人物形象更為豐滿。如《易腳》，甲者與胡人換腳復生后，為躲避每次見到自己便攀援啼哭的胡兒，每次出入家中都讓人守住房門，以防胡兒。甲者雖獲復生，但他作為士大夫有愛玩手足之癖。因此，他對胡人那雙體毛叢生且有胡臭的雙腳厭惡至極，即便是在三伏盛夏，也一定穿上好幾層衣物，不讓雙腳露出。這些細節描寫在增強人物真實性的同時，對魏晉士大夫愛玩手足的癖好也進行幽默揶揄，使故事饒有諧趣。

三、《幽明錄》復生故事蘊含的文化內涵

（一）從“泰山治鬼”到佛教地獄

泰山，亦即太山，在我國古代有著重要的政治與文化意義。在政治上，自秦皇漢武封禪泰山后，許多帝王都將泰山封禪或祭祀視為向上天答謝“授命”之恩的重要典禮與儀式。至漢代，泰山成為人們想象中的死后世界所在之處，并被賦予治鬼的職能，“泰山治鬼”說由此形成。古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不滅，每個人都將魂歸泰山，由冥界的最高統治者泰山府君來掌管。此時，冥界與人間生活差別不大，死后是生前的延續[3]。

佛教的傳入改變了古人對冥界的認知與想象。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它將自身教義與我國“泰山治鬼”說相結合，借助我國傳統冥界觀提高民眾對佛教思想的接受程度，以加快自身的本土化進程，與本土宗教搶占發展空間。

《幽明錄》一些復生故事就是佛教與“泰山治鬼”說相結合的產物，泰山與地獄被糅合在一起，佛家人物在冥界出現。《舒禮》中，泰山府君按照佛家戒律對巫師舒禮殺生淫祀之過進行審判與懲罰。我國本土的冥神泰山府君已成為佛教意志的貫徹者與執行者。《趙泰》中，趙泰在游歷冥界時不僅看到泥犁地獄，而且在開光大舍里見到法力無邊的佛以及侍奉佛的眾多沙門。佛家人物形象已在我國冥界爭得一席之地，佛教地獄初見端倪。同時，泰山府君的地位也在降低，他親自來到開光大舍與佛作禮，表明冥界出現了可以與最高統治者的威嚴和權力分庭抗禮的強大力量。

冥界中的地獄是恐怖的，它是對人進行懲罰的場所。《康阿得》中，康阿得受泰山府君之遣巡視地獄。他在其中見到在世時不奉佛法的伯父母與叔父母都戴著手銬和腳鐐，遍身膿血，衣衫襤褸。《石長和》中，石長和因篤信佛法而得行大道，不受驅逐。故事由此向民眾宣傳信仰佛教的好處，招徠信徒。同時，地獄也會對生前造惡之人進行相應的懲罰，以此達到勸誡教化的目的[4]，使世人相信生前積德行善的行為可以讓自己在死后免受苦楚，對教徒與非教徒均形成行為上的約束。

從“泰山治鬼”到佛教地獄，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我國冥界景觀轉變的過渡階段。之后，佛教的力量日益強大，外來的閻羅王最終取代了泰山府君，成為我國冥界的最高統治者。

（二）社會價值觀的映射

復生故事雖含有曲折離奇的情節和光怪陸離的幽冥世界，但其中的人物和故事結局卻是當時社會價值觀的映射，反映了世人的價值取向。

儒家思想自被立為正統以來，其所標榜與倡導的社會道德規范便借助統治者的力量在社會與普通民眾之間廣為傳播。魏晉南北朝時期，儒家思想的影響雖被削弱，但這些價值取向卻已在長時間的傳播中內化為整個社會的道德追求。

“五倫”是中國古代社會中最基本的五種人倫關系，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儒家針對這五種人倫關系提出了人們所要遵循的行為準則：君臣之間遵守禮義，父子之間相親相愛，夫婦之間內外有別，兄弟之間長幼有序，朋友之間遵守信義。《易腳》中，甲者與去世的胡人易腳后復生，胡人的兒子聽說了這件事后，每逢節朔便馳往甲者家抱其腳而哭嚎。即便是尋常行路相遇，胡兒也會攀援啼哭，以盡哀思。一直以來被視為“化外之民”的胡人在故事中也表現出作為兒子對于孝道的遵守。《王明兒》中，王明兒不僅讓兒子焚燒百姓為鄧艾建立的祠廟，還向兒子描述生前謀反的王敦和桓溫死后在地獄中為牛、為卒的慘狀。這種貶低顯然是從君臣有分的倫理綱常出發所生，其中不無夾雜著統治者的政治意志。《陳良》中，商人陳良在酒后被朋友李焉殘忍殺害，但他卻奇跡般地復生，向官府揭發李焉的罪行，最終正義得到了伸張。同時，故事也樹立了一個對朋友遵守信義的陳良的形象。陳良在冥府中遇到友人劉舒，并被囑托幫助其家人擺脫樹精作怪的苦惱。陳良復生后，果然牢記朋友的托付，殺死了困擾劉舒家人的精怪。兩相對照之下，故事所認可的善惡有報及朋友有信的價值取向不言自明。這些復生故事所體現的社會價值觀既是儒家倫理觀念影響的產物，也包含著普通民眾樸素的懲惡揚善、追求正義的心理。這體現了社會對道德的崇尚[5]。

（三）生死觀的呈現

生與死是人生命歷程的起點與終點。對生的渴求和對死亡的厭惡與恐懼是人們對待生與死的基本態度。《幽明錄》復生故事展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的生死觀在社會大背景下的轉變。

對生的渴求促使人們尋求延長生命的各種方法，追求長生的道家便受到民眾的歡迎。對于生命，人們幻想能夠推遲死亡到來的期限，因而這一時期復生故事在志怪小說甚至史書中層出不窮。同時，人們又從殘酷的現實中清醒地認識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事件。書中復生故事里的主人公多是因為生箓未盡而得以再次遠離死亡的威脅，人們相信一個人的壽命是命定的，不會因為意外而有所減少。但即使這一次主人公因壽命未盡而暫時脫離死神的掌控，可是命定的壽數總有結束的一天，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逃避大限將至的時候。那時，接受死亡就成為人們不得不面對的事情。

在佛教傳入前，儒家和道家對我國民眾的生死觀影響很大。儒家倡導積極進取的入世思想，至于虛無縹緲的死后世界，采取的是“未知生，焉知死”[6]113的態度，這為道教、佛教對死的探討和對死后世界的詮釋留下了空間[7]。但道教作為我國的本土宗教，它強調的還是“人的此生此世和現世幸福”[8]，通過對生命的保養實現長生不老與成仙的愿望。

故事里人物所持的生死觀在佛教思想影響下發生了轉變。佛教傳入帶來三世的觀念，人不僅有此世，還有前世與來世。此世的生命并未在時間長度上得到延長，但虛幻的前世與來世卻給民眾的心靈帶來安慰。

四、結語

本文對《幽明錄》復生故事進行整理、分類，將其歸納為婚戀愛情類、宣佛類、顯道類、人情倫理類及其他五種類型。書中復生故事在語言、敘事、人物塑造方面卓有成就，為后世小說積累了寶貴的經驗。故事中所體現的文化內涵既展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傳統冥界觀在佛教影響下的轉變，同時也清晰地呈現了時人的社會價值觀與生死觀，對于了解魏晉南北朝的時代風貌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1]（南朝宋）劉義慶撰，鄭晚晴輯.幽明錄[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

[2]顏洽茂，荊亞玲.試論漢譯佛典四言格文體的形成及影響[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38（5）：177-185.

[3]韋鳳娟.從“地府”到“地獄” ——論魏晉南北朝鬼話中冥界觀念的演變[J].文學遺產，2007，（1）：16-25.

[4]劉麗.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游地府故事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2015.

[5]婁文文.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復生故事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2016.

[6]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彭華.中國人的生死觀和不朽觀[J].武陵學刊，2022， 47（6）：19-25.

[8]陳群.魏晉南北朝的生死觀[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25（4）：503-508.

作者簡介：

董婕，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中國古典文獻學方向，研究方向：元明清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