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兀人察罕史事考

【摘要】察罕為西夏貴族后裔，早年歸附成吉思汗并屢立戰功，是元朝兼具軍事影響力與政治影響力的重要人物。本文綜合運用多元史料，重新審視察罕生年問題，論證其生年當為1194年。針對《元史·察罕傳》兩處訛誤進行辨析，認為“益德”是其蒙古姓氏“逸的”或“伊德”異寫，非原名；1226年蒙古進攻西夏甘州時，察罕“求見其弟”，應指曲也怯祖，“弟年十三”系誤載。

【關鍵詞】察罕；生年；《元史·察罕傳》；史料辨析

【中圖分類號】K24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5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18

察罕，唐兀（西夏）烏密氏，幼時曾于郊野牧羊，后被成吉思汗收為養子。年長后，察罕隨成吉思汗攻略云中、桑乾等地。野狐嶺之戰后，察罕升任御帳前首千戶，跟從成吉思汗征伐西域、西夏等地，立有戰功。太宗窩闊臺時，率軍攻略河南。定宗貴由時，帶兵攻取江淮。憲宗蒙哥時，任都元帥兼尚書省事。所以察罕在元朝具有突出的軍事和政治地位。目前，學界關于察罕其人已有相當研究，魏曙光以波斯文文獻的視角對察罕生年及相關事跡做了考證及補充①；孟楠認為《元史》中的“察罕”與《史集》中的“兀察罕”為一人，《史集》中的“不劣”應是另外一個西夏人，并對其家族作了考察②；陸寧對察罕家族主要人物的事跡及其婚姻作了詳細的梳理和探討③。上述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但仍需進一步研究。本文通過系統梳理漢文、波斯文及碑刻史料，就察罕生年問題和《元史·察罕傳》的兩處記載進行考辨。

一、生年及收養時間考辨

《元史·察罕傳》是研究察罕的重要資料，但沒有記載察罕生年和年齡，僅知察罕卒于乙卯年，即1255年。查閱相關史書，沒有關于察罕生年的記載，但從《元史》及波斯文史料《史集》中能夠知道察罕曾被成吉思汗收養。因為《史集》流傳廣泛，抄本、譯本眾多，所以成吉思汗收養察罕的年齡出現了11歲和15歲兩種說法。因此，成吉思汗收養察罕時間成為解決察罕生年問題的突破口。

近年來，察罕生年方面的研究，見于魏曙光《〈史集〉成吉思汗中軍記載考辯》一文。魏文通過《史集》對比研究，認為“太祖四年即1209年，成吉思汗在察罕11歲時，將他收為養子”，并提出“十一歲，波斯原文作‘yānzdah sāl’，《史集》另一處寫作‘yānzdah sāla’，亦為十一歲，而俄譯本誤為‘十五歲’，余大鈞先生并未更正。1209年成吉思汗收養了察罕，這一年他11歲，可知他出生于1188年”④。翻閱《史集》，該書在記載上述有關察罕史事時，沒有記載成吉思汗收養察罕的確切年份，根據《史集》內容亦無法判斷具體年份。結合《元史》《史集》《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等史料，細考蒙古征夏史實，筆者認為“察罕于11歲時被成吉思汗收養”是可信的，但成吉思汗收養察罕的時間應是1205年，并以此斷定察罕的生年應為1194年。

《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是記述元朝四川行省左丞、察罕曾孫立智理威生平及家族事跡的碑文，其中詳細記載了其家族歸順蒙古的歷程，提供了察罕家族在元朝活動的細節，是對《元史》等資料的重要補充，對本文研究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碑文記載，“太祖天兵至河西，得金紫公之幼子察罕，敏慧通達，遂蒙信重。時夏人未服也，圍其城，五旬弗解”⑤。金紫公即察罕生父曲也怯律，時為西夏金紫光祿大夫、平章政事。從這條記載來看，察罕是成吉思汗某次進攻西夏時的俘虜，而后被其收養。對比蒙古數次進攻西夏的軍事行動，《西夏書事》記載：“（天慶九年）夏四月，甘州守曲也怯律子察罕入于蒙古”⑥。天慶九年即1202年，對于此次蒙古的軍事行動，孟楠已經指出“《西夏書事》是根據《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的記載將察罕歸附蒙古系于曲也怯律任甘州守將之時，并不可信”⑦，且此時成吉思汗忙于同蒙古各部間的征戰，不可能大規模帶兵攻掠西夏。

爬梳史料，《元史》記述1211年野狐嶺之戰時，察罕就已歸順蒙古，追隨成吉思汗。從這條記載來看，成吉思汗收養察罕應在此之前。而1202—1211年間，蒙古共三次進攻西夏，分別是1205年、1207年和1209年。經過對比分析，筆者認為成吉思汗收養察罕的時間是1205年。

其一，關于1207年成吉思汗用兵西夏，《元史·太祖紀》載“二年丁卯秋，再征西夏，克斡羅孩城”。首先需要明確的是，這條記載中的“再征西夏”是相對于“乙丑年”（1205年）“征西夏”而言。《圣武親征錄》與《元史》記載一致，而《史集》中記載成吉思汗此次攻打西夏的原因是“唐兀惕地區（西夏）經常作亂，不納貢賦，沒有表示應有的尊敬”⑧。關于這次出兵，各類史書中沒有西夏重要人員或其家人被蒙古擄掠的記載，所以成吉思汗此次出兵攻掠西夏與察罕被俘收養一事關系不大。

其二，1209年成吉思汗出兵西夏見于《元史·太祖紀》，“四年己巳春，畏吾兒國來歸。帝入河西。夏主李安全遣其世子率師來戰，敗之，獲其副元帥高令公。克兀剌海城，俘其太傅西壁氏。進至克夷門，復敗夏師，獲其將嵬名令公。薄中興府，引河水灌之。堤決，水外潰，遂撤圍還。遣太傅訛答入中興，招諭夏主，夏主納女請和”。《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中亦有此次蒙古出兵的記載，“太祖天兵至河西，得金紫公之幼子察罕，敏慧通達，遂蒙信重。時夏人未服從也，圍其城五旬弗解，夏人弗能支，遣金紫以講和使見太祖和林，奉夏主之女請為購以解”。這是魏文認為成吉思汗收養察罕時間為1209年的主要論據。據《神道碑》記載，蒙古攻夏后，夏主曾遣察罕之父曲也怯律前往漠北求和，被俘的西夏將領以及人民隨即被放還西夏，如若察罕被成吉思汗俘虜，即應返回西夏，而察罕始終留侍御前。另據《史集》《元史》等記載，察罕被成吉思汗俘掠時應是“牧羊于野”，而非雙方交戰或講和的過程中。若成吉思汗收養察罕的時間為1209年，那么蒙金野狐嶺之戰（1211年）時，察罕的年齡應是13歲。蒙古習俗，男子十五歲后服兵役，十三歲的察罕應未服兵役，不可能跟隨成吉思汗參加野狐嶺之戰，并深入前線打探金軍虛實，與《元史》中“帝遣察罕覘虛實，還言彼馬足輕動，不足畏也”記載向左。

綜上推斷，察罕被成吉思汗收養的時間為1205年。1205年成吉思汗出征西夏，“拔力吉里寨，經落思城，大掠人民及其橐駝而還”，與《史集》記載一致。前人對力吉里寨和經落思城兩地地望已有深入研究，屠寄《蒙兀兒史記》在經落思城后作注，“陜西通志圖是城在河套外”；岑仲勉在《元初西北五城之地理的考古》中認為經落思城在河套北；阿木《成吉思汗滅西夏的戰爭》認為力吉里寨在西夏居延海東南五十里處，經落思城則位于龍州；鮑桐《兀剌海城地望和成吉思汗征西夏軍事地理探析》認為力吉里寨在沙洲西北，經落思城在肅州之北。⑨兩地的具體地置雖未形成定論，但可以確定力吉里寨和經落思城都位于西夏北境一線。《西夏書事》記載，察罕“稍長，及里木挈至北方，牧羊于野”⑩，即西夏北境，且所牧之羊亦是蒙古大軍主要劫掠對象，印證察罕被俘時的生存狀態。正因如此，察罕被蒙古大軍俘虜并被成吉思汗收為養子，與《元史》《史集》等史書記載情境契合。察罕到蒙古后深受信重，不僅給事內廷，而且改蒙古姓氏，娶蒙古弘吉剌部女子。這是1209年曲也怯律與蒙古和談時沒有提出讓察罕返回西夏以及在和談后成吉思汗令蒙古貴族扎剌可抹哥與曲也怯律“飲金”結為兄弟的主要原因。

綜合考證，成吉思汗于1205年收養察罕，這一年察罕十一歲，所以察罕的生年應是1194年。野狐嶺之戰時，察罕時年十七歲，按照蒙古習俗服兵役，在戰中承擔“覘虛實”的重擔，以功升為御帳前首千戶。

二、《元史·察罕傳》史料辨析

《元史·察罕傳》是研究察罕其人的重要漢文資料，但因明朝修史急于求成和蒙古文譯寫的原因，不免出現記載失實的情況。《察罕傳》中主要體現于“察罕，初名益德”和“求見其弟，時弟年十三”兩處。

（一）“益德”名諱考

《察罕傳》開篇“察罕，初名益德，唐兀烏密氏”，這條記載不僅為《西夏書事》《新元史》等史書所采用，在當今研究中也將“益德”附為察罕原名。《史集》記載，“出自唐兀惕部落的異密很多。成吉思汗曾從他們之中帶來一個兀察罕-那顏”，同書還記有“成吉思汗的這個千戶的異密是一個唐兀惕部人，名叫察罕”。察罕即兀察罕，為同名異譯，孟楠對此有更加詳細的論證，茲不贅述。可以確定，《史集》未見更名記載。

《故漕運同知紐赫公妻伊德氏墓志銘》是元朝名士虞集為中書平章政事達理麻識理的母親伊德氏所作的墓志銘，以記錄其母生平事跡，是研究其家族的珍貴史料。墓志銘載，“夫人名瑞童，系出伊德氏，高祖察罕太師、河南武宣王”?。《元史》記有察罕死后“贈推忠開濟翊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河南王，謚武宣”，即《墓志銘》中瑞童高祖與本文所論察罕系一人，證實其家族以“伊德”為氏，與“益德”同為蒙古語yid音譯。

成吉思汗收養察罕后為其改蒙古姓，《西夏書事》亦載“鐵木真挈以歸，賜蒙古姓”?。《蒙兀兒史記·氏族表》中記有“唐兀惕有逸的氏察罕最顯”，其注文“益德即逸的異文，是氏而非名”。文獻中“益德”“逸的”“伊德”交替使用，屬譯寫差異。明朝修史時將“逸的”或“伊德”同音異譯為“益德”，并作為察罕原名記錄下來。

（二）“求見其弟，時弟年十三”勘誤

1226年，成吉思汗進攻西夏甘州，命察罕招降其父曲也怯律。“察罕射書招之，且求見其弟，時弟年十三，命登城于高處見之，且遣使諭城中，使早降。其副阿綽等三十六人合謀，殺曲也怯律父子，并殺使者，并力拒守”。從這條記載來看，甘州之戰時，曲也怯律父子被其部下斬殺。但據《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記載，攻破甘州后，成吉思汗“得其（曲也怯律）子曲也怯祖”?。由此斷定，甘州之戰時曲也怯祖在城破后仍存。《神道碑》又載“金紫（曲也怯律）率其眾來歸，甘州之副二阿綽等三十六人攻殺之，并害使者”?。可見，阿綽等三十六人所殺應為曲也怯律和成吉思汗使者。

《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提及甘州之戰后成吉思汗曾詢問左右曲也怯律是否有其他子孫一事，左右對此表示不知，又問西夏佛教僧侶，西夏僧“以怯祖所在對”。可見曲也怯律只有二子，一為察罕，一為曲也怯祖。且從《察罕傳》來看，“察罕稍長，其母以告，且曰：‘嫡母已有弟矣。’”可知察罕“求見其弟”應指曲也怯祖。由此推算，察罕十一歲時（即1205年）被成吉思汗收為養子，可知察罕與曲也怯祖至多相差十歲。1226年察罕隨從成吉思汗進攻西夏甘州之時已經三十二歲，曲也怯祖當時至少應為二十二歲，而非十三歲。“十三”或為“廿三”傳抄之誤，更合情理。

三、結語

通過梳理《元史》《史集》《立智理威忠惠公神道碑》等多元史料，結合前人研究成果，分析蒙古對西夏的軍事行動軌跡及察罕在野狐嶺之戰的年齡合理性，本文提出察罕被收養時間應為1205年，生年當為1194年，更符合其早年從軍立功的史實。針對《元史》記載的“初名益德”及“弟年十三”兩處訛誤，結合漢文碑銘與波斯文獻互證，“益德”實為察罕所屬唐兀氏支系“伊德”之音譯，非其原名；而“弟年十三”則系《元史》誤載，凸顯了多語種文獻互證及碑刻史料對正史校補的重要性，對理解蒙古軍事貴族培養機制及西夏遺民仕蒙路徑具有參考價值。

注釋：

①④魏曙光：《〈史集〉成吉思汗中軍記載考辯》，《元史及北方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4年第1期。

②⑦孟楠：《略論元代得察罕及其家族》，《內蒙古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③陸寧：《唐兀人察罕家族研究》，《寧夏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

⑤??韓蔭晟主編：《黨項與西夏資料匯編》，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60頁。

⑥⑩?（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西夏書事校證》，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460頁。

⑧拉施特著，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29頁。

⑨屠寄：《蒙兀兒史記》，民國刊本；岑仲勉：《元初西北五城之地理的考古》，《歷史研究所集刊》1947年第12期；政協內蒙古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蒙古族古代軍事思想研究論文集》，1989年版；鮑桐：《兀剌海城地望和成吉思汗征西夏軍事地理探析》，《寧夏社會科學》1994年第6期。

?許有壬：《至正集》，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3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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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西夏書事校證[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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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牛阿敏，男，漢族，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助教，主要從事元史、邊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