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百年孤獨》作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虛構出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城鎮“馬孔多”,將美洲近代的殖民地歷史以片段的形式表現了出來。在寫作手法上,不僅建構出了虛構的城鎮“馬孔多”,也虛構了與現實不同的“馬孔多”的時間。“馬孔多”在時間上有歷史和命運的大循環,也有一個個相似的人物命運的小循環,大循環與小循環的交錯,讓“馬孔多”變得既真實又虛幻。以虛構敘事的視角來看,作品大量的虛構描寫更加突出了對部分真實歷史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
【關鍵詞】虛構;時間;“馬孔多”
【中圖分類號】I77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08
以當今的角度看,《百年孤獨》里的“馬孔多”是一個虛構的城鎮,正如福克納文學世界中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它是故事的發生和終結之地,但虛構世界之下的故事內核卻映射了真實的內核,香蕉共和國的殖民和軍政府的統治是南美洲人民無法忘卻的歷史傷痕。故事時間的混亂讓我們沉浸在虛構的世界中,命運的既定性讓我們又從這一切的夢中醒來。虛構給作家極大的發揮空間,突破文化的壁壘,將歷史隱晦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馬爾克斯通過虛構的世界、虛構的時間和虛構的敘述者三種方式,讓“馬孔多”真實地出現,又毫無痕跡地消失。
一、虛構的空間——故事的框架
(一)虛假的空間,真實的敘述
故事的開端,書中這樣寫道:“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蘆葦蓋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條河邊。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過,河心那些光滑、潔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動物留下的巨大的蛋。這塊天地如此之新,許多東西尚未命名,提起它們時還須用手指指點點。”文中,馬爾克斯并未表明“馬孔多”如何誕生,只是描述了“馬孔多”的質樸與原始,如同人類的祖先生活的史前時代一般,房屋依照河流流向自然擺放,人們之間的交流沒有語言,許多時候都靠手勢交流。第一代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那里居住和生活,仿佛“馬孔多”只是地球上隨處可見的小城鎮一樣,作者并未將舞臺放在一個完全虛構的國度,而是放在了一個表面上可以具體描述的小鎮,增加其真實性和小說的代入感。進入“馬孔多”這個空間時,也并未以本地人的角度來看這座小鎮,反而以外來的吉卜賽人墨爾基阿德斯的視角,以小鎮命運“變化”的開端作為開頭。在小說的結尾:“馬孔多這個鏡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鎮,將被颶風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馬孔多”因為大洪水和颶風的災難消失得無影無蹤,以一種充滿宗教意味的大災難為小鎮和歷史的命運畫上了句號,讓人無法去考究,掩蓋了其虛假的性質。這個毀滅性的結尾,讓人不斷去回憶過去,反而忘記了“馬孔多”一開始也并未存在過。
作者以半真半假的空間向讀者介紹了南美歷史的發展脈絡,在外來者到來之前人們的生活是原始與質樸的,但當外來者到達這片大陸后就帶來了巨大的變化,虛構的地理環境與真實的歷史文化表達,使得讀者更加代入,降低了讀者理解的門檻。
(二)空間與敘述的封閉性
“馬孔多”的人民似乎一開始就在這里也從未離開過,如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馬孔多”里的人們并未完全開化,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保留著一種原始的純真。故事的發生與結束也并未涉及“馬孔多”以外的地方,具有封閉性,“馬孔多”里的人們也只是被動地接受外部的信息,生活變化的開端也是一位外面來的吉卜賽人帶來的神秘新技術引起了第一代人的好奇心,才使得“馬孔多”被外界所影響。而這些影響也局限于“馬孔多”這里,并未在其他地方找到相似的歷史發展軌跡,凸顯了南美歷史文化的獨特性。從敘述的視角來看,作者僅將敘述對象放在對布恩地亞家族的描寫上,并未過多涉及家族之外的描寫,在后代的傳承上也聚焦于家族內部的禁忌之戀,最后整個“馬孔多”的歷史與這個家族同時消亡,仿佛家族也與“馬孔多”一樣,是封閉的。
可以看出故事的“封閉”有兩個作用:一是提供對比,在外來的吉卜賽人來之前,“馬孔多”是沒有外來者涉入的,在吉卜賽人帶來沒見過的磁鐵技術后,“馬孔多”的樣貌發生改變,變得面目全非,景色更加現代化,人與人之間多了一分爾虞我詐,與之前的質樸與原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凸顯出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殘害本質。二是民族性的凸顯,不僅南美遭受過外來入侵,世界其他地方的境況也有相似的經歷,但馬爾克斯將敘述的范圍限定在了“馬孔多”,說明這段歷史和事件具有民族的共性,是南美民族共有的民族傷痛,使得《百年孤獨》具有獨特的民族特色。
(三)虛假世界下情節表述的合理性
《百年孤獨》以近代南美洲的發展史為背景,雖然小說中出現了一些非正常現象,但更多的是作者利用宗教的原型來敘述的,并未脫離歷史和現實的框架,并且小說中也展示了一些美洲原住民的傳統習俗,使得小說的地域色彩更加濃厚。為了凸顯外來事物對本地人的沖擊,馬爾克斯采取了夸張的表現手法,當吉卜賽人將磁石帶入“馬孔多”時,書中的景象是:“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跌落”“一窩蜂似的追隨在梅爾吉亞德斯的魔鐵后面”。這種些許夸張的說法表現出了“馬孔多”人對新事物的震驚,但這些并未跳出現實的邏輯。如同李白在看到廬山瀑布之后所寫下的經典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若以今天的視角來看這個說法有所夸張,但對于古人來說,他們所看到的銀河的距離也許與廬山瀑布的長度相似,這也從側面反映出“馬孔多”人民的原始與質樸,認知的局限性使得他們將磁鐵的作用夸張化了,對“馬孔多”的人們來說,這種表述是合理的。
二、虛構的時間——故事的脈絡
我們無法知道“馬孔多”從何而來,也無法知道故事發生的時候現實里大概的時間點,所知道的是家族的歷史,每一代人的歷史。在“馬孔多”這個小鎮有三個大的時間循環:一是南美洲歷史的循環,最明顯的就是軍政府的上臺和香蕉共和國對人民的壓迫,這些都是南美洲許多國家真實發生的歷史;二是小鎮從有到無的時間循環,雖然不知道小鎮是怎么誕生的,但小鎮的發展確是最為普遍的,最后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和颶風帶走了一切,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個“馬孔多”去重復已經發生的歷史;三是家族的發展和結局,從第一個人被綁在樹上到最后一個人被螞蟻吃掉,所有家族人員的命運被記錄到了神秘的羊皮卷上,似乎所有人的命運都已注定。
在這三個大的時間循環下,每個人的命運既相似又有不同,如二代阿爾瑪妲與自己的侄子有過一段不倫之戀,而五代的小女兒阿爾瑪妲與自己的侄子也發生了不正當的關系,重蹈了之前的覆轍,而生出來的第七代人長了豬尾巴,最終又回到了時間的大循環之下。而這些命運似乎從他們的名字之中就有所暗示,大部分的家庭成員以奧雷里亞諾和阿爾卡迪奧為自己的名字,以示區分,作者在他們的名字后加上了第二和第三等數字,但相同姓名的家庭成員性格幾乎相同,或者與另一個姓名的人對調了,上一代沒有遭遇到的命運,在下一代得到了實現。這種虛構時間的大循環與小循環的交錯,讓故事的脈絡變得復雜豐富,充滿戲劇性。
馬爾克斯對時間的描寫呈現出先鋒主義小說的特點,即“時間虛構經驗”。保羅·利科在《虛構敘事中時間的塑形》一書中,講敘事學中傳統的二分法發展成為三分法,小說的敘述可以分為三層:陳述行為、陳述與文本世界,相對應的就是講述時間、被講述的時間以及講述所花時間與被講述時間的合取/析取所投射的時間虛構經驗。“馬孔多”空間的相對封閉性,使得時間的敘述與現實相脫離,而作品對時間的表達讓“馬孔多”與現實又有一定的接軌,這種時間敘述法打破了傳統的“小說就要在現實中”的認知定勢。
三、虛構的敘述者——宏大的家族史詩
在虛構敘事中分為不在場敘述者、零敘述者和無敘述者。不在場敘事者又稱為缺席的敘事者,這個人存在于故事中,但沒有直接露面,這個人的故事有可能會讓他人轉達,有可能作者會以他(她)的口吻來講述故事,將整本書背后的人以一個公開的形式表達出來。零敘述者是在不在場敘述者的基礎上,未以公開形式展現的敘述者,通常存在于第三人稱異故事敘事的形態之中,如我們經常聽的童話故事,我們常留意到的是故事的內容和人物,但寫下這些故事的人究竟是誰,到底也沒有在書中明說。而無敘述者是作品人物的第一人稱的話語并非僅由人物本身發出,作者也假借人物之手表達自己的觀點,這種話語中的“雙重聲音”,是作者情感的隱晦表達。
馬爾克斯的思想感情并未在文中有過直接體現,也并未有“我”的第一人稱視角,從開始的第一代探索外來的技術到最后一個人的悲劇,直到最后通過“馬孔多”的毀滅,作者隱晦地表達了希望不會有第二個“馬孔多”出現,而這種第三人稱視角的敘事者通常被稱為零敘事者。馬爾克斯不僅將家族的歷史通過第三人稱視角表現出來了,并以較為客觀的態度敘述出來了,而且未對人物的行為做出評價,如同大詩人荷馬將英雄的事跡轉述出來而已,馬爾克斯并未對故事進行感情的加工。從整本書來看,馬爾克斯將《百年孤獨》史詩化、歷史化,雖然故事的背景是虛構的,但內核卻是殘酷真實的。馬爾克斯不僅在敘述一個宏大的家族史詩,更是將南美歷史的畫卷擺在我們眼前。
四、虛構空間、時間的融合——與真實的交融
在虛構的時間和空間的綜合作用下,“馬孔多”形成了自己的發展體系,但如同許多歷史上的南美洲國家一樣,不由自主地重蹈之前的覆轍,看起來這是一個獨立的“馬孔多”,但它或許不是第一個或最后一個“馬孔多”。在不停重復的家族歷史命運中,真實的部分會被放大。書中共描寫了兩處真實的歷史經歷:一是殖民時期出現的香蕉共和國,歷史上的香蕉共和國的原型是“聯合果品”。“聯合果品”借助在南美洲的種植園,發展了具有私人性質的武裝力量,書中所描述的武裝鎮壓罷工也確實發生過;二是軍政府的上臺和外部勢力的干預,南美的近代歷史就是一部被侵略的歷史,從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以來,歐洲殖民者們為了掠取財富源源不斷地登上了這片土地,除了書中的美國,葡萄牙、英國等國都或多或少對南美洲的政治有所干預,對南美洲政權的內部進行分化,軍政府的上臺即是內部分化后的結果,書中軍政府的獨裁導致了人民起義不斷,內外的干預將“馬孔多”不斷推向衰敗的邊緣。真實性的凸顯讓讀者能更加深思歷史的意義和給予后代的教訓。
同時大量的虛構敘事,也模糊了與真實世界的界限,我們無法知道“馬孔多”從何而來,仿佛就自然而然地在地球上一樣,而“馬孔多”里的人們就是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這時虛構的“馬孔多”與現實世界的邊界便消失了,而歷史發展軌跡的相似性使得“馬孔多”的“真實性”真實存在的證據更加充足,讓讀者更加帶入到“馬孔多”的命運之中。
五、《百年孤獨》虛構與真實交織的意義
(一)展現自我、展現民族、展現歷史
馬爾克斯將作品舞臺搬到了虛構的“馬孔多”之中,將夸張、虛幻的描寫手法投射到“真實事件”的描寫中,形成了馬爾克斯獨特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如同開頭的第一句話:“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過去、現在與未來奇跡般地出現在同一句之中,烙上了馬爾克斯的個人印記。同時“馬孔多”中的人也是每個拉美人民,整個拉美民族的真實寫照。一些人選擇順應歷史,與自己的民族和人民相對,一些人選擇反抗,去對抗不公,“馬孔多”的歷史將拉美國家發展進程的曲折性、對立性和搖擺性很好地表現了出來。最后,則通過虛假的故事,展現出了真實的南美歷史——政權動蕩、外國殖民、現代對傳統文化的沖擊等。突破了傳統小說描述人民,描述歷史的框架,將其“赤裸地”展示在讀者面前。
(二)反思過去,思考現在,展望未來
《百年孤獨》不僅是對南美歷史的再現,更是對南美現在的映照,仿佛整個南美陷入了“馬孔多”歷史的循環之中,而馬爾克斯對于這一循環的看法早就在文章末尾講出了,那就是打破。“馬孔多”的消失正是作者嘗試去打破歷史的循環,喚醒人們去追求更好的方式管理國家,擺脫外來殖民者,擺脫動蕩的政治局勢的體現。正如《百年孤獨》中的最后一小句:“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想必馬爾克斯不想讓南美再走上“馬孔多”的老路,不希望未來南美人民再次陷入無盡的時間循環之中。
六、結語
以虛構空間、虛構時間和虛構敘述者三者為一體的《百年孤獨》,在現實影響下顯得更為真實,形成了獨有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雖然虛構敘事在小說中十分常見,但少有小說愿意打破現實的空間和時間尺度,將自己的作品脫去“現實”的外衣,留下“現實”的內核,再加上各種虛擬的包裝,保證讀者能直接感受到內核。看似講述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史,實則每個家族成員代表的是拉美民族下的每一個人,這些破碎的個體在“馬孔多”聚集,他們的歷史隨著“馬孔多”的消失而消散,而后又分散開來。以后,這種虛構的空間和時間循環能否被打破,取決于民族下每個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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