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科幻電影長河中,由丹尼斯·維倫紐瓦指導的《降臨》以其獨特的語言學視角與深度的哲學觀點給觀眾帶來不一樣的認知體驗。電影《降臨》改編自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影片利用外星語言“七文”這一設定巧妙地將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語言決定論轉化為一個引人入勝的科幻命題,即一個人所說的母語決定其思維方式,人們根據其生長下的母語語境中的各類范疇和定義來認識客觀世界。在電影《降臨》中,外星生物體所講的“七文”是一種區別于人類語言的非線性語言,即語言中沒有先后、因果這種概念,是一種將詞語隨意排練成話語,蘊含多重時間和空間信息的語言。影片中的語言學家在接觸這門語言之后,她的思維也慢慢發生了變化,進而將主題引到語言與思維這一話題上。
【關鍵詞】薩丕爾-沃爾夫假說;非線性語言;語言與思維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6-0102-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6.031
一、引言
電影《降臨》中的外星生物體“七肢桶”以其獨特的語言體系給觀眾帶來了煥然一新的體驗,這種外星語言體系不同于人類的線性語言體系,是一種非線性語言體系。非線性語言的特點在于其表達方式不受邏輯和時間順序的限制,可以隨意跳躍和生發;而線性語言體系是一種直線的、單向的、單維的思維方式。在影片中語言學家路易絲·班克斯對“七肢桶”星人的非線性文字解讀時,她不僅是在接觸和學習一門外星語言,同時也在逐漸重構自己的認知框架。影片中語言學家路易絲·班克斯腦海中不斷閃過未來和過去的情景以及她給自己的女兒起名為“Hannah”這些橋段,也從側面證實了外星語言顛覆了人類的認知。在影片的末尾,我們可以了解到這些外星生物體贈送給人類的禮物并非是我們傳統意義上可以觸摸到的禮物,而是一門語言,利用這門語言,人類的思維可以在過去、未來、當下自由穿梭,進而達到掌握命運的走向。影片對于語言這一抽象概念的刻畫從本質上說是對語言學中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再現,影片中人類的思維方式從線性、因果走向非線性、虛無都是語言決定思維這一觀點的表達。
二、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從語言相對論到語言
決定論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是關于語言與人類思維這一命題的探討,是在薩丕爾與其學生沃爾夫過世后,由很多感興趣的語言學家為概括其相關的理論而提出的一個假說。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可以分為弱式和強式兩個版本,其中弱式版本也被稱為語言相對論,即語言在一定程度上會對人類思維產生影響,但不起主導或制約作用,而強式版本則被稱為語言決定論,即語言決定人類思維,這一假說自提出以來就受到了廣泛的關注,并成為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等相關領域探討的熱點。
(一)語言相對論
對于“語言相對論”這一觀點的探討,沃爾夫指出一種語言的結構和詞匯體系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使用該語言的母語者的思維和認知方式。他認為語言不僅僅是一種交流思想的工具,還影響人們對于世界的感知和理解。[3]在闡述這一點時,沃爾夫將霍皮語的“事件導向”世界觀與英語中的“物質主義”傾向進行對比,他指出霍皮語中存在某些獨特動詞系統,這些系統將事物視為事件,進而賦予其動態特征。而英語恰恰相反,英語是有過程轉化為實體的名詞的傾向,如“development”替代“developing”。沃爾夫認為,這種語言結構影響了霍皮人的宗教、藝術和社會組織。再如在英語中,人們對于“在物體的上方”表達為“above”,而在“物體的表面上”的表達則為“on”。漢語對于兩者的表達都可以單用一個“上”字,漢語的這一表達就可以體現中國人在空間思維上更具有跳躍性。這些例子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不同語言下人們的思維上存在一定差異,但這些差異不足以讓說不同語言的人在思維上有著絕對的差別。
(二)語言絕對論
圍繞“語言絕對論”這一觀點,沃爾夫將沒有時態系統的霍皮語與英語進行對比,他指出霍皮語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等時間觀念,而是用一件事情有沒有完成這個指標來衡量時間。因此,霍皮人的時間觀念與英語使用者不同,他們更傾向循環時間觀,而不是單向時間觀,進而這種在時間表達上不同的語法結構決定了霍皮人的認知范疇與英語使用者是不同的。為了更好地驗證語言絕對論這一說法,沃爾夫又舉了因紐特人對于“雪”有很多不同的表達作為論據,他認為因紐特因為與“雪”接觸過多,進而產生了很多種表達,而這些表達恰恰可以說明因紐特人在對“雪”的認知上是不同于其他人種的。[2]
(三)爭議與批評
圍繞語言相對論與語言絕對論,在當今學術界存在很大的爭議,尤其是對于語言絕對論這一個觀點。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認為人類語言底層結構共通,思維是不受語言絕對限制。他反駁語言絕對論的典型案例就是:皮拉罕人雖然語言結構特殊,但學習葡萄牙語的能力證明其擁有與其他人類相同的語言功能。在喬姆斯基看來,世界上所有的兒童都具有適用于所有人類語言的基本語法結構的知識,這種與生俱來的知識通常被稱作普遍語法理論。這一理論在根本上與語言絕對論是不相容的。其實對于語言絕對論,我們從現實生活中也可以找到與之相反的例子,如雙語者在翻譯時,其思維方式也在隨著翻譯兩種語言發生變化,但我們不能說他的認知模式徹底改變。語言絕對論這一強式假說在很大程度上夸大了語言對人類思維的決定與制約作用,而沒有認識到思維對語言也會影響,人類的思維在感性、認知、社會和語言心理方面具有廣泛的共同之處。[2]
三、《降臨》中的“七文”:非線性語言的結構與認知
影響
(一)“七文”的語言學特征
“七文”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區別人類線性書寫(從左到右或者從上到下)的非線性環形結構。在電影中,“七文”的符號呈閉合環形或復雜分形,可以從任何節點進行解讀,里面蘊含的信息是同時性而非序列性。外星生物體噴射的每一個“墨圈”都是一個完整的且不兼顧時間的語義單元,這種語義單元暗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觀——時間不是單向流動的河流,而是已然存在的整體。這一點類似費馬原理中的“目的論”,這些語義似乎在預知終點而不是選擇路徑。同時,“七文”這種外星語言將口語與文字進行了徹底的分離,這一分離挑戰了人類語言中文字與語音的關聯性,在電影中,人類通過書寫而非語音與七肢桶交流,這一點也從側面暗示了一些高級文明可能依賴超語言符號進行溝通,與人類線性的信息處理模式形成鮮明對比。
(二)“七文”的認知影響
人類的語言強調的是順序性,即強制將事件按照“過去—現在—未來”進行排列,而電影中的“七文”則消除了這些序列。“七文”使用者是將一個事件的起源、開始、過程、結果以及影響納入一個完整體之中。也就說“七文”使用者不再將時間視為單向流動的直線,而是能夠同時感知過去、現在和未來。電影開場呈現的路易絲與女兒的片段,最初被觀眾理解為“閃回”,但隨著劇情發展,我們逐漸意識到這些實際上是“閃前”——路易絲通過掌握七肢桶語言,獲得了“記憶”未來的能力。這種對時間獨特的體驗類似于四維生物觀察三維世界,所有時間點都如同空間中的不同位置般清晰可見,如我們在坐飛機時,對于地面上發生的事情觀感體驗是強于地面上的人,因為空中的觀察是能夠兼顧多方面的。“七文”在認知上的另一獨特之處就是重塑了使用者的思維模式。人類思維模式是建立在“X導致Y”的因果關系上,而”七文“則是為了達成“B而選擇A”的思維上。這種差異化的體現在路易絲面對女兒的命運選擇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路易絲明知女兒未來會因為疾病而早逝,卻依然選擇生下女兒。她不是基于現在的原因做出決定,而是為了實現已知的未來而采取行動。電影巧妙地用“Hannah”這個回文名字來象征非線性時間觀,暗示了起點與終點的同一性。通過可視化路易絲的大腦變化,影片展示了語言學習對神經結構的重塑作用。盡管語言在現實中確實會影響大腦結構,但遠遠沒達到電影中可以改變時間感知的程度。這種藝術處理雖然缺乏科學依據,但成功地展現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極端可能性,引發了我們對語言塑造思維命題的深入思考。“七文”的環形結構可以看作是信息組織的終極形式,其非線性特征也暗含著人類認知方法在數字時代正在經歷的變化。
四、非線性語言中的自由意志:從語言決定論到
荒謬主義的反抗
(一)語言決定論下的自由意志困境
影片中女主人公通過學習“七文”后獲得預知未來的能力,這一情節將我們帶入到一個深刻的哲學困境:當未來已經知曉,作為獨立的個體,我們是否還有自由選擇的能力?傳統觀點認為,人類在面臨未知上會持有兩種態度,一是主張自主選擇和決定的能力,即堅信自由意志;二是認為所有事件,包括人類認知與決策,都已被先前存在的因素決定,即堅信宿命論。而在電影中,七肢桶卻給我們展現了一種特殊的宿命論:未來雖然已經被確定,但是我們依然可以通過當下的選擇來實現。這一特殊的宿命論具體體現在,當女主路易絲明明已經知道自己的女兒會在未來早逝,但她還是選擇將她生下來,這一選擇既是對宿命的反抗,也是對命運的臣服。這就將傳統對立的觀點進行合二為一,即未來雖然已經被確定,但個體依然可以選擇去擁抱未來。在這些外星生物體的認知框架中,“預知未來”這一說法本身就不準確,因為在他們的認知中,未來不是可以被看見的“客觀物體”,而是正在實現的過程。這有點類似于物理學中的“費馬原理”,即光線傳播的路徑是需時最少的路徑,但實際上這就是光傳播的本質。同樣在電影中,七肢桶不遺余力地來到地球并試圖和人類溝通,這一行為不是被動接受已知未來,而是主動參與實現未來的過程。與傳統的“改變未來”這一敘事手法不同,《降臨》提出了一個更為復雜的命題:認知未來并不等于改變未來或者屈服未來,而是意味著作為個體要去擁抱一個已定的未來。這種宿命論的展現并非消極的屈服,而是對生命整體性的尊重與理解。
(二)“七文”決定論下的荒謬主義體現
荒謬主義是存在主義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由法國哲學家阿爾貝·加繆提出,主要探討的是人類在無意義的宇宙中追尋意義的根本矛盾。自人類可以獨立思考時,我們都會思考一些問題:即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這些虛無的思考往往會讓人類陷入一種荒謬的境地:即萬千世界無意義,我們又要去追尋意義。面對這種窘境,加繆給出了三種可能的回應,一是物理自殺即從源頭上切斷矛盾,但這種逃避就變相地承認活著是沒價值的;二是哲學自殺,即把矛盾拋給上帝,實現信仰上的跳躍,但能夠實現這一選擇的人幾乎沒有;三就是反抗,加繆把荒謬定義為一種對立和較量,一種無休止的斗爭,這種斗爭意味著取消希望和不斷拒絕,即我們要清醒地活著。在闡述第三種回應時,加繆用西西弗斯的故事向我們展示這種反抗是如何進行的。西西弗斯因被宙斯懲罰,每天將巨石往復地推向山頂,在加繆看來這種懲罰是無意義的,但是西西弗斯卻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就是每天的堅持不懈,在與懲罰的反抗中去追尋意義。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即使現在的世界是無意義的,我們也要通過持續質疑來維持張力,用激情生活填補虛無,在無意義中創造瞬間價值。影片中“七文”決定論下的思維其實就是荒謬主義的深層體現。路易絲在掌握“七文”之后,她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但在自由行動上卻陷入了困境,即已經知道女兒在未來會早逝,她是否應該將她生下來?隨著影片的推進,路易絲在面對母親身份的美好與必然失去的痛苦,她選擇不逃避、不自欺、用愛反抗命運。這就和荒謬主義中明知所做的事情在未來沒有意義,但依然選擇堅定做下去,并在這一過程去擁抱短暫的美好,去創造瞬間價值。電影通過七肢桶語言的非線性特征,為荒謬困境提供了美學解決方案:當時間被感知為環形而非線性,悲劇性的命運就被轉化為生命整體的必要組成部分。這種時空觀的轉變,使路易絲能夠像加繆筆下的荒誕英雄那樣,在認知局限與宇宙沉默的夾縫中,依然保持尊嚴與激情。
五、語言作為認知的邊界:從科幻設定反思
人類語言的局限性
(一)線性語言的認知牢籠
影片中,七肢桶的語言不僅是一種虛構的交流媒介,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人類語言的根本局限性,通過將兩種語言結構進行比對,電影也進一步揭示了人類的思維觀與世界觀是處于受制中。“七文”這一語言結構也暗示了一種更高級的智能形式:使用者不再被時間線性束縛,而是能夠以“全景”視角看待事件,電影通過路易絲的幻覺片段(未來與現在交織)直觀展現了這種認知躍遷。盡管七文是科幻設定,但它促使我們反思我們的機器語言(如代碼、算法)是否可能發展出類似七文的非線性性結構?人類經常使用的emoji、圖示化編程(如Scratch)等非語音符號系統,是否正在改變人類的思維習慣?這些反思暗示了人類能否突破線性思維的限制,或許取決于我們能否發展出更靈活、更多維的符號系統。這一視角不僅豐富了語言決定論的討論,也為未來語言學與認知科學的研究提供了想象空間。
(二)線性語言與非線性語言交流中的政治博弈
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情節,即是人類語言學家主動學習外星語言,而非七肢桶學習人類的語言。按照常理,七肢桶作為更高級的外星生物體,應該是很輕松就能破譯人類語言的含義,進而說明來到地球的目的,但是卻選擇等待人類來理解他們。這一情節的設定暗喻技術先進文明的“軟性支配”。七肢桶作為技術先進方,掌握著語言規則制定的主導權——他們選擇以環形文字而非語音作為首要交流媒介,這種看似慷慨的知識饋贈實則暗含文明等級的預設。這種不對稱關系令人聯想到人類歷史上的語言殖民現象:19世紀歐洲傳教士為非洲土著創制文字系統時,同樣將自身認知框架植入符號設計之中。這種語言政治學的呈現最終指向一個終極倫理問題:在不對等的文明接觸中,真正的平等對話是否可能?七肢桶始終保持著語義的模糊性(如“提供武器”的真實含義),恰如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所言:“底層人能說話嗎?”—在權力結構中,被支配者的語言永遠面臨被曲解的風險。電影通過路易絲逐漸“七肢桶化”的視角轉變,暗示或許只有部分放棄人類中心主義,才能實現真正的跨物種理解。
六、結論
本文是基于科幻電影中的情節設定來進行闡述,從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主觀推斷,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于語言與思維的思考。影片《降臨》通過“七文”這一虛構語言,探討了語言如何塑造思維、感知時間的可能性,以及跨物種交流的挑戰。盡管部分設定(如語言直接導致預知未來)在現實中缺乏科學依據,但電影成功將語言學理論融入科幻敘事,引發對語言、認知與命運的深刻思考,這也對語言學與其他學科的跨學科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參考文獻:
[1]蔡永良.重溫“語言相對論”[J].蘇州大學學報, 2004,(06):73-76.
[2]封榮.試論“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視角下的語言與思維關系[J].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02):81-85.
[3]劉金路.論“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強式與弱式版本的內涵差異及其現實意義[J].齊齊哈爾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5,(04):71-73.
[4]姚小平.洪堡特與人類語言學[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5,(02):116-118.
作者簡介:
侯方亮,東北財經大學國際商務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