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4月,假期中的伊朗副總統達比里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張照片。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沒想到沒過多久,他就失去了副總統之位。原因無他,只是照片中他與妻子站在“普朗修斯”號(Plancius)郵輪前。這艘郵輪從2009年開始就專注于為游客提供前往南極洲的奢華探險旅行服務,據悉其“低消”為6685美元(約合4.86萬元人民幣)。
事件發酵后,盡管達比里聲稱“費用出自個人腰包”,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還是迫于壓力解除了達比里的職務,但這并未平息民眾的怒火與質疑。
因“旅行”產生風波的政客,達比里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相比于達比里的“自費”,國外政客或公職人員利用職務之便,在“公務中夾帶私游”往往更挑動公眾神經。
“代表團精簡人員了嗎?”
“當然,絕對削皮留骨。”
在英國經典政治諷刺劇《是,大臣》中,行政事務部內閣大臣哈克前往波斯灣簽署一份早已談妥的出口協議。在飛機上落座后,哈克擔心被指控浪費公款,詢問隨行的漢弗萊爵士是否精簡了代表團,得到的回答是自信滿滿的“削皮留骨”。然而,鏡頭一轉,窗外卻是浩浩蕩蕩的登機隊伍。面對哈克的驚愕,漢弗萊爵士輕描淡寫地解釋,“這可是出國任務”,外交部、外貿部、工業部、能源部、內閣辦公室、情報部、行政部都分別派了“小團”或“小組”。于是,一個只需“簽字走個過場”的簡單行程,瞬間膨脹為一支規模可觀的“旅行團”。
藝術源于生活,現實中,國外公職人員利用公務之便“夾帶私游”的操作也屢見不鮮,花樣百出,并不亞于哈克遭遇的“削皮留骨”。這不僅關乎納稅人的錢袋,更成為透視權力邊界、檢驗制度漏洞與國際政治生態的重要切口。
2023年11月,時任澳大利亞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理查德·馬爾斯將“夾帶私游”演繹到了新高度。他在印度新德里參加印澳“2+2”部長級對話期間忙里偷閑,公款乘坐VIP航班,不遠千里前去印度西部的艾哈邁達巴德,只為現場觀看一場板球世界杯比賽。
這絕非一時興起。就在3個月前,馬爾斯已被媒體曝光乘坐專機前往觀看女足世界杯半決賽。公眾進而追查發現,僅2023年第二季度,馬爾斯花在飛行上的公款就高達95.4萬澳元,平均每周在飛機上15個小時。很快,馬爾斯就獲得一個諷刺的外號——“空中巴士”。
在澳大利亞,馬爾斯的事并非孤例。早在2017年,澳大利亞就有媒體披露,有議員在公務訪問期間順道觀看網球和板球比賽,且機票及部分住宿費用來自公務開支。雖然議員們解釋說是利用空閑時間,“滿足個人興趣”,但公開的賬單顯然讓公眾無法接受。
除了“滿足個人興趣”,不少人還會選擇在公務的“空閑時間”里放松。2019年8月,時任美國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在一個官方出訪的安排中,順道停留在自己慣去的私人度假區,也引發了爭議。相關報道稱,這部分行程雖然由他自掏腰包,但政府提供的安保、交通保障本身就是公共資源。
有人充分利用公務中的“空閑時間”,還有人在公務前后制造“空閑時間”。2018年意大利曾有國會議員被曝在法國出席峰會期間延長停留,與家人到法國東南部的蔚藍海岸度假,當時有評論辛辣地將其描述為“公務之貝殼里藏著的私人珍珠”。
比“制造空閑”更甚者,是直接編造公務理由,為純粹的私人旅行披上合法外衣。在這種情形下,無中生有的“公務”本身就成了最大的謊言。
2014年6月23日,日本國會閉幕第二天,日本各黨的國會對策委員會副委員長迫不及待地飛往捷克和克羅地亞,議員運營委員會有6人緊隨其后前往印度和中東。表面上看,這是公務出行,然而有消息人士透露:“所謂海外考察其實是早就定好了想去的地方,之后隨便找個考察理由。”日本媒體指出,那一年日本眾議院“海外派遣預算”高達2.3億日元(當時1元人民幣約合16日元),眾議員“厚著臉皮用國民的錢游山玩水”。
在《是,大臣》的故事里,龐大的“旅游團”被塞進代表團“借光”出行,現實中這種“搭便車”還會發生在官員親屬或關系密切者身上。2011年,英國前國防大臣利亞姆·福克斯被曝其密友亞當·韋雷蒂無任何官方身份,卻多達18次伴隨福克斯出現在海外公務行程中。盡管韋雷蒂聲稱自付部分費用,但其頻繁“嵌入”官方活動,已構成對公共外交資源的侵占,并引發嚴重的利益沖突質疑。最終,福克斯因“模糊了專業責任和朋友關系之間的界限”,被迫辭職。
在外交或國際公務的安排中,部分私人性質的行程并非絕對禁區。歷史上,不少國家元首都曾在外交訪問期間順道在目的地參觀景點,甚至與家人短聚。從人性化角度而言,在長途跋涉、密集工作后的短暫休憩有其合理性,在陌生國度利用碎片時間體驗風土人情,也屬人之常情。
然而,有研究機構指出,風險點往往不是活動本身,而是三個問題:公共資金是否支付了私人部分?私人活動是否占用了本該用于公務的時間?官員是否主動、完整地披露活動內容?尤其在社交媒體時代,這種敏感度也被成倍放大。
更令人擔憂的是,“順道游”有時并非純私人娛樂,而是夾帶政治意圖。比如,2020年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被指涉嫌利用公務旅行的機會,私下拜訪共和黨捐助者。據披露,2019年10月、12月以及2020年1月,蓬佩奧都曾在公務出差期間進行這樣的秘密會面。這些秘密會談都是蓬佩奧在考慮競選堪薩斯州參議員,并在制定2024年競選總統的計劃時進行的。
日本前首相岸田文雄兒子岸田翔太郎的故事則更為典型。
2023年1月,日本媒體爆料,時任首相岸田文雄長子岸田翔太郎以首相政務秘書官身份陪同父親出訪期間,使用日本外務省的一輛公務車,在巴黎、倫敦等地的旅游景點觀光,到百貨公司購物,在埃菲爾鐵塔下停留,并在加拿大出席晚宴時要求與加拿大時任總理特魯多合影。
面對輿論質詢,時任日本內閣官房副長官木原誠二公開回應稱,岸田翔太郎使用公務車的目的,是訪問國際機構及相關人士,為首相購買贈予內閣成員的紀念品,以及收集用于對外宣傳的視頻素材。木原誠二還稱,岸田翔太郎本人沒有進入觀光設施內,也沒有私人購物行為。
如果為內閣成員購買紀念品并非私人購物行為,那么新問題又來了——賬單由誰承擔?
實際上,這種將出差機會、預算等公共資源轉化為維系私人政治聯盟和內部福利工具的做法,在日本政壇綿延數十年,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據悉,在20世紀70年代,時任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從歐洲出差回來時,常常帶回來兩大卡車禮物,送給內閣大臣們,甚至連門口站崗的警衛也有份。

在媒體聚光燈與公眾密切關注下,各國公職人員“公務夾帶私游”的現象越來越難以遁形。在外部監督的背后,也有制度和規定的保障。不少國家通過對公款出差的嚴格規定,限制“私游”,試圖在公務開展與公共信任之間尋找平衡點。
岸田翔太郎事件清晰地表明,在“公務夾帶私游”的灰色迷霧中,最危險也許并非純粹的私人享樂,而是那些披著“公務”或“慣例”外衣、深度嵌入權力運行邏輯的行為。在為同僚采購紀念品,企圖維系舊有政治分配模式時,即使每一筆購物小票都能證明是“自費”,即使每一個景點都只是“路過”,即使每一個行為都是“拍攝宣傳素材”,公與私的界限已經模糊了。針對岸田翔太郎事件,日本國民民主黨代表玉木雄一郎就表示,日本政府應當利用這次事件的機會“擺脫舊政治”,“制止購買和贈送紀念品的慣例”。
2017年9月28日,時任美國衛生及公共服務部長湯姆·普萊斯宣布將自掏腰包返還5.18萬美元的費用。此前,他被質疑在短短4個月的時間里花40萬美元乘坐26次私人包機出差,其中兩次乘包機出差的地方也是他擁有個人財產的地方。
當被問及為什么只還這么多時,普萊斯表示這是他在國內乘坐包機的個人座位費用。“我的所有政治生涯都在為納稅人而戰”,但在對納稅人的關注上,“我顯然還不夠敏感”。9月29日,湯姆·普萊斯宣布辭職。
在媒體聚光燈與公眾密切關注下,各國公職人員“公務夾帶私游”的現象越來越難以遁形。在外部監督的背后,也有制度和規定的保障。不少國家通過對公款出差的嚴格規定,限制“私游”,試圖在公務開展與公共信任之間尋找平衡點。
在美國,聯邦各部門對公款出差的規定近乎嚴苛,其核心原則被明確框定為兩項鐵律:確實出于公務;花費最少。這一原則滲透到差旅的每一個環節,例如,對于普通公務員,如果旅途時間在14小時以內,一般只乘坐經濟艙(不包括部長等特殊人物),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可乘坐商務艙,且需事先申請并得到上級批準。坐頭等艙的條件更為苛刻,如:出差者是殘疾人;重要會議需在24小時內趕到,在此時間段內無法訂到經濟艙;隨身攜帶重要機密文件,或有特工隨從等。不僅如此,按照規定,美國聯邦政府機構使用非普通艙出行的,都要按要求記錄在案,每年上交到聯邦政府總務局一次。每一名公民也可以公開查找到這些資料。
住宿標準同樣毫不含糊,由美國各駐外使領館根據當地物價水平每年制定,經聯邦政府總務管理局審批后成為法定標準,并隨物價指數動態調整,確保每一分公款都花在明處、用在刀刃上。
這種對細節的極致規定,在日本也有同樣體現。曾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一名日本公務員在出差期間入住酒店前,反復詢問前臺一個看似微小的問題——床頭柜上的兩瓶礦泉水是否免費?因為如果收費,這筆費用必須由個人承擔。
一名大阪市政府公務員曾透露,在每次出差前,行政部門都會進行專門的財務指導,詳細說明如何在目的地高效、合理地使用經費。他直言不諱地表示:“在日本,公務員若被曝出揮霍公款、鋪張浪費,在媒體和輿論的猛烈聲討下,會迅速丟掉飯碗,因此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在英國,約束則體現在《部長守則》之中。該守則明確規定,部長們負有確保其旅行安排始終“高效且具有成本效益”的義務。這意味著,公務交通工具原則上不得用于因私人聚會或私人事務而產生的旅行,除非存在明確的安全威脅。
無論是對一瓶礦泉水的錙銖必較,還是對艙位等級的嚴苛劃分,抑或對“成本效益”的反復強調,都在公務與私游之間,劃出一道紅線。客觀來說,“順道游”并不必然等同于腐敗,但它容易成為公眾信任的裂縫,是一條需要謹慎踩踏的公私分界線。當普萊斯宣稱自己“所有政治生涯都在為納稅人而戰”卻深陷包機丑聞時,民眾的憤怒不僅源于那40萬美元的巨額花費,更源于其宣言與行為的巨大反差。“公眾對公款出行的情緒,不僅關乎預算,更關乎信任感。”在現代政治倫理要求下,信任顯然是脆弱的。公職人員的行為不僅要合法,還要在公眾眼中合理,而“公務夾帶私游”往往難以把握好合理的度,從而將風景變為信任滑坡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