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9-0097-03
釋義學是一門研究意義如何被理解和解釋的學科,其發展受到不同歷史時期哲學思潮和社會背景的影響,經歷了從文獻闡釋向意義建構與方法論研究的轉型。20世紀,狄爾泰作為“釋義學之父”,強調歷史語境與文化背景對意義生成的制約作用,為現代釋義學發展奠定了基礎。伽達默爾的釋義學理論將理解視作人類與世界互動的基本方式,并提出了“視界融合”“循環解釋”等核心概念。
音樂作品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它展現了一個完整的體系:包含作曲家的創意與構思、接受者基于歷史語境和個人體驗對音樂作品進行二度詮釋,以及接受者在接受過程中的感受與反饋。釋義學為音樂意義的詮釋提供了三種方法:第一種是狄爾泰的“同化”過程,這一方法體現了歷史釋義學的特點,其關注核心在于作曲家。后兩種方法則是伽達默爾的“視界融合”和“循環解釋”理論,它們屬于哲學釋義學的范疇,其特點在于不僅關注作曲家,還強調接受者在意義建構中的重要作用。
費利克斯·門德爾松是19世紀初德國杰出的作曲家,被譽為浪漫主義時期的抒情風景畫大師。在交響曲領域,門德爾松的作品通過音樂語言不僅描繪出大自然的美,還體現了對民族音樂元素的創造性運用。其中,《蘇格蘭交響曲》作為門德爾松交響曲創作的巔峰之作也是最后一部交響曲,從構思到提筆創作交響曲間隔的十三年中,凝聚了作曲家成熟時期的藝術思考。
通過筆者調查研究發現,當前學術界對《蘇格蘭交響曲》的研究尚顯不足,進行專門性的研究較少,現有的研究僅圍繞作品的音樂文本進行分析?;谶@一研究現狀,筆者將從釋義學的理論視角出發,對其進行多層次的藝術分析與解讀1]。
一、釋義學角度下《蘇格蘭交響曲》的創作語境
19世紀標題音樂的興起標志著音樂創作與表達方式的重大變革。標題音樂通過音響手段描繪特定故事或形象,融合了繪畫的抒情性、文學的敘事性以及戲劇的沖突性,使音樂作品具有明確的表意功能。貝多芬在《第六“田園”交響曲》(1808)中已初步展現標題音樂的特征。1826年,17歲的門德爾松受莎士比亞戲劇《仲夏夜之夢》啟發創作同名序曲,開啟對標題音樂創作的探索。后來,他在貝多芬標題交響曲的基礎上,使標題音樂得到進一步發展。他的交響曲創作注重情感表達與場景刻畫,并善于融合地方音樂元素,這些特點在其代表作《蘇格蘭交響曲》中得到充分體現。
1829年,年僅20歲的門德爾松在倫敦指揮演出期間曾前往愛丁堡游覽霍里路德古堡并深有感觸。這座16世紀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的居所,其異域風情與廢墟的蒼涼景象激發了門德爾松的創作靈感,使其在腦海中萌生出主題旋律。但他并未立即著手創作,而是將這一靈感沉淀長達十三年。直至1842年,門德爾松才完成了《第三交響曲》(即《蘇格蘭交響曲》)。需要說明的是,“蘇格蘭”這一標題并非作曲家本人標注在樂譜之上,而是后人根據兩方面重要依據所添加的:其一,門德爾松在給家人的書信中明確提及這部交響曲的創作靈感來源于蘇格蘭;其二,作品本身融人了鮮明的蘇格蘭音樂元素,主題采用蘇格蘭特有的風笛和五聲調式。由此可見,雖然《蘇格蘭交響曲》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標題音樂,但已經具有標題元素。正如戴里克·庫克所提出的,大型音樂作品的創作本質上是作曲家將自身情感綜合體轉化為音樂形式的過程。門德爾松并非在描寫景物,而是在游覽古堡廢墟后深受觸動,將由此產生的悲涼之情轉化為一段主題旋律儲存在腦中。經過多年的沉淀與醞釀,他通過對這段主題旋律加以變形與發展,將其巧妙地穿插在樂曲的各個樂章中,最終完成了這部著名的交響曲。這一創作過程不僅展現了門德爾松對情感與形式的深刻把握,也體現了他如何通過音樂語言將個人體驗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表達。因此,《蘇格蘭交響曲》不僅是門德爾松情感與技藝的結晶,更是其創作理念與藝術追求的集中體現。
二、釋義學角度下對《蘇格蘭交響曲》音樂文本的研究
門德爾松在《蘇格蘭交響曲》中運用主題貫穿的方式將四個樂章聯系到一起,這種新的統一方式在其《第二交響曲》中也曾出現。門德爾松在每個樂章中都采用雙主題貫穿手法,其中各樂章的主要主題多數是將第一樂章的引子主題進行變形來貫穿全曲。
第一樂章以a小調展開,稍快的行板音調憂郁,奠定了全曲略帶憂郁的感情基調。主部主題由引子主題延伸出來,副部主題轉為e小調,最終以引子主題的悲涼旋律收尾。第二樂章轉為F大調,主部主題由單簧管奏出,運用五聲音階、切分節奏,凸顯蘇格蘭民間音樂特色。第三樂章為d小調,慢板的抒情主題憂郁感傷,似在追憶往事;副部主題則剛勁有力,寄托了對古代英雄的崇敬與哀思。第四樂章重回a小調,急板的強烈節奏展示了蘇格蘭人民的英雄氣概和民族精神。值得注意的是,這部交響曲的尾聲部分具有獨立的結構意義,也被認為是全曲的總結。尾聲雖然回到了引子主題但調性卻轉為明朗的A大調,代表著象征憂郁沉重的主題經過多次轉變最終走向光明,這也是門德爾松創作的特殊之處[2]。
《蘇格蘭交響曲》在結構上最顯著的特點在于其嚴密的主題貫穿聯結。作品自第一樂章起便呈現的核心主題,通過巧妙的變奏與發展,有機地貫穿于后續的各個樂章,直至尾聲部分仍保持著主題材料的完整統一。這種高度集中的主題處理方式,不僅強化了作品的整體性,更體現出作曲家精湛的動機發展技藝。筆者從音樂敘事的角度進行分析,認為引子主題具有明顯的歷史象征意義,其中包含了作者對親眼看見古堡斷壁殘垣的傷感之情,以及對昔日強盛王國煙消云散的緬懷之情。引子主題在各個樂章中變化出現,反映出門德爾松在時隔十三年后創作時,基于每個樂章不同的情感訴求引發對引子主題進行重新詮釋,這一過程展現了作曲家藝術感悟的深化,也體現了其情感表達的演變。而第四樂章的調性處理不同于傳統的奏鳴曲式原則,它的尾聲部分最后并沒有回歸到主調(a小調)而是轉為明朗的A大調,這一轉變頗具深意,它暗示著作曲家并未沉溺于往昔傷感的記憶中,而是獲得了新的情感體悟。結合創作背景來看,1842年正是門德爾松藝術生涯的鼎盛時期一一他不僅創作技法趨于成熟擔任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指揮,更在籌辦享譽世界的萊比錫音樂學院,事業蒸蒸日上,生活幸福美滿。因此,終樂章尾聲從a小調轉向A大調,或許不僅僅是一種音樂手法,更象征著作曲家對現實成就的積極肯定,以及對未來的樂觀展望。
從音樂文本分析來看,門德爾松的《蘇格蘭交響曲》以小調作為全曲的主要調性,這一創作手法在同類題材的交響曲中較為罕見。縱觀音樂史,作曲家在以國家或城市命名的交響曲創作中,大多傾向于采用大調調性。例如,在古典主義時期,海頓創作的《D大調第104交響曲(倫敦)》(1795)。浪漫主義時期,門德爾松的《A大調第四交響曲(意大利)》(1833)、柴可夫斯基創作的《C大調意大利隨想曲》(1880)等。筆者認為,作曲家傾向于采用大調創作往往具有其特定的表現意圖,大調明亮的音響特質,能夠自然地喚起對國家遼闊疆域、豐饒物產的聯想,也體現了作曲家希望通過音樂語言傳遞一種積極、蓬勃的民族氣質或城市精神。那么,為何門德爾松在《蘇格蘭交響曲》中選擇了小調來表現蘇格蘭?這一選擇背后可能蘊含著深刻的歷史與情感因素。
筆者認為,門德爾松在參觀霍里路德古堡廢墟后,深受觸動。這座曾經輝煌的古堡,歷經時間的洗禮,最終淪為一片清冷的廢墟。面對這一景象,門德爾松難免對時光流逝、王朝更迭所帶來的滄桑變遷產生深刻的感慨。正是這種對歷史興衰的悲涼之情,促使他選擇以小調作為《蘇格蘭交響曲》的主調,以音樂的形式抒發內心的憂郁與感傷。小調的運用不僅表達了他對古堡衰敗的惋惜,也體現了對時間無情流逝的深刻反思。因此,《蘇格蘭交響曲》以小調為主,既是對蘇格蘭歷史滄桑的藝術化呈現,也是門德爾松個人情感與哲思的深刻表達3]
三、釋義學角度下不同理解者對《蘇格蘭交響曲》的詮釋
音樂作為一種跨越時空的藝術形式,不僅承載著作曲家的情感與思想,也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藝術家提供了廣闊的詮釋空間。門德爾松的《蘇格蘭交響曲》吸引了無數藝術家對其進行多元化的演繹與再創造:柏林愛樂樂團對這部作品的精湛詮釋堪稱經典;而編舞大師巴蘭欽在演奏的基礎上將《蘇格蘭交響曲》改編為芭蕾舞劇,進一步拓展了作品的表現形式;音樂評論家也對其進行的專業評論,它們共同構成了這部交響曲豐富而立體的藝術價值。
柏林愛樂樂團對門德爾松《蘇格蘭交響曲》的演繹,展現了德意志音樂傳統的嚴謹與蘇格蘭文化精神的融合,堪稱一場跨越時空的藝術對話。樂團通過精湛的技藝與深刻的理解,將音樂中的自然意象與歷史情感完美呈現。演奏者既忠實還原了作曲家的創作意圖,又將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帶入演奏中。他們通過弦樂描繪高地的蒼茫,用木管模仿風笛的悠揚,在嚴謹的技法中注人蘇格蘭風情。這種演繹方式展現了歷史還原與當代理解的完美平衡,使音樂中的自然意象與歷史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
編舞大師喬治·巴蘭欽以其獨特的編舞理念,將門德爾松的《蘇格蘭交響曲》轉化為一部充滿詩意的芭蕾作品。巴蘭欽通過“音樂視覺化”的創作手法,成功實現了音樂與舞蹈的深度對話。在他的編排下,抽象的旋律線條被巧妙地轉化為具象的舞蹈語言一—舞者舒展的手臂勾勒出蘇格蘭高地的遼闊景致,而獨舞演員的旋轉則象征孤獨的風笛手。這種藝術轉化不僅完整保留了原作豐富的音樂性,更將巴蘭欽對作品的理解通過舞蹈的表達為作品注人了新的生命力,展現了音樂與肢體語言的完美融合。巴蘭欽的創作充分證明,經典音樂作品可以通過不同藝術形式的詮釋而獲得全新的藝術價值4
音樂評論家則從語言維度拓展了作品的意義。不少評論家曾對《蘇格蘭交響曲》做出較高評價,評論家舒曼在1843年的《大眾音樂時報》上發表過關于《蘇格蘭交響曲》的樂評,他強調:“這首交響曲充滿了獨特的民間音樂味,只有毫無想象力的人才感覺不到這一點?!薄熬汀Y構之美與精致’而言,這首新的交響曲堪比門德爾松的序曲,‘在令人愉快的樂器效果上也不遜色’”。舒曼認為,只有“毫無想象力”的聽眾才無法感知這種特質,這反映出浪漫主義時期對聽眾的重視,將音樂意義的生成視為創作者與接受者共同參與的過程。《蘇格蘭交響曲》所獲得的專業評價不僅肯定了其藝術價值,更體現出浪漫主義音樂中創作者與聽眾的互動關系,這種雙向的審美對話成為理解19世紀音樂的重要維度[5]
四、結束語
通過對《蘇格蘭交響曲》的演奏實踐、芭蕾改編及樂評文獻的分析發現,這三種詮釋實際上構成了一個遞進式的詮釋體系:音樂演奏是對原始音樂文本的首次詮釋,而舞蹈創作和音樂評論則是在音樂演奏的基礎上展開的更進一步的藝術闡釋。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詮釋路徑,不僅印證了《蘇格蘭交響曲》本身豐富的藝術層次,更彰顯了經典作品在歷史長河中持續煥發新的生命力。
音樂作品本身就是對他者的詮釋,而后世對作品的解讀則是對原始詮釋的再詮釋過程。這種詮釋過程既是對作品本真性的尊重,也是藝術經典持續煥發新生命力的重要途徑。詮釋者無法完全還原創作者當時的創作心境與社會環境,但可以立足于當下,運用釋義學中的“視界融合”理論,將自己置身于過去與現在,在保持歷史意識的同時,借助當代視角與情感共鳴,不斷探尋作品深層的藝術價值與時代意義。
參考文獻:
[1]于潤洋.西方音樂通史[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
[2]黨冬梅.門德爾松第三(蘇格蘭)交響曲評析[J].湖南第一師范學報[J],2009,(01):151-152.
[3]于潤洋.現代西方哲學導論[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2.
[4]王大為.論門德爾松音樂創作的獨特性[D].重慶師范大學,2012.
[5]秦思榕.門德爾松五部交響曲的創作演進與評價變遷[D].星海音樂學院,2020.
(責任編輯:趙靜琪)
藝術大觀2025年7月(上) 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