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9-0127-03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言:“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蘇軾的獨特之處,正在于其人格精神與藝術追求的渾然一體。本文從審美意趣的多維特質出發,解析蘇軾如何在藝術表現中實現思想與形式的深度統一,進而揭示其對中國文藝傳統的現實意義。
一、蘇軾文藝創作思想中的審美意趣
(一)“即物會心”的物感思維
突破“以物喻志”的單向比附模式,構建起物我之間相互感應、彼此生發的雙向關聯,這在《惠崇春江晚景》中可見一斑。“春江水暖鴨先知”,既如實摹寫鴨子在江水中感知水暖的自然狀態,又暗含詩人對春日生機的敏銳捕捉,鴨之“知”與詩人之“感”在物象與心象的交融中渾然一體,形成物我交感的審美境界。
蘇軾強調物感體驗始于感官對事物的真實把握,如《石鐘山記》中“桴止響騰,余韻徐歇”的聽覺記錄,以細膩的感官知覺還原事物的本真樣態,為物我交感奠定真實可感的基礎;同時他又善于將具體物象升華為蘊含主體情志的符號載體,《卜算子·黃州定慧院》中“缺月掛疏桐”的視覺殘像,看似只是對月夜疏桐的客觀描繪,實則通過殘缺、孤寂的物象組合,將被貶黃州時的孤寂心境不著痕跡地融入其中,使外在物象成為內心世界的視覺隱喻。物與我在審美過程中相互映射、彼此成就,最終達成“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藝術境界,彰顯出蘇軾對文藝創作中物我關系的深刻洞察與獨特建構。
(二)“自然平淡”的風格追求
“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揭示蘇軾將“平淡”作為藝術本質追求的深層內涵一唯有窮盡豪健與富麗,方能返歸平淡,而這種由繁入簡的平淡,才不至于干澀空乏,反而能夠通向內在精神的豐盈。詩歌《東坡》“雨洗東坡月色清”一句,以簡凈筆墨勾勒雨后東坡的清幽之境:驟雨初歇,月色澄明,竹杖芒鞋踏過的泥徑,在如水月光下泛著濕潤的微光。看似信手拈來的景物白描,卻在“雨洗”“月色”的意象組合中,悄然滲透出詩人歷經宦海浮沉后對寧靜生活的珍視。
《赤壁賦》則將“平淡”之美推向哲思的高度:夜游赤壁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江面景致,“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空蒙意境,皆以素淡筆墨寫就,卻在主客對話中層層遞進為對宇宙人生的追問。蘇軾以“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的超越視角,將對生命短暫之慨轉化為對天地精神永恒不息的肯定,在時光流轉中實現心靈安頓與思想超脫。蘇軾的“平淡”之美,是對儒家“中庸”、道家“自然”、禪宗“平常心”的融會貫通,無論是詩中沖淡的意境,還是文中超然的情懷,皆在“外枯”的表象下搏動著“中膏”的精神血脈。
(三)“情理相融”的哲思智慧
蘇軾對“情”的重視,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十年生死兩茫茫”的開篇便以質樸語言撕開歲月塵封的思念,“小軒窗,正梳妝”的細節白描,將對亡妻的深情化作穿越生死的日常圖景。哀婉真摯的情感如流水般自然流淌,毫無矯飾卻直擊人心,彰顯出他對人間至情的珍視與坦誠抒寫。對“理”的超越,在《題西林壁》中凝成“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哲思妙語。詩人從廬山形態的具體觀察切人,卻不局限于山水形貌的描摹,而是借由觀山視角的轉換,頓悟出認知受限于自身位置的普遍哲理,將對自然景觀的感性體驗升華為對人類認知規律的理性思考,使詩作在情感的基底上矗立起哲理的燈塔。
在蘇軾的創作中,情與理并非彼此孤立,而是相互滲透、互為表里。深情的表達往往隱含著對人生、世事的深層觀照,哲理的抒發亦不脫離具體的情感載體,這種“情理統一”的辯證思維,讓他的作品既能以情感共鳴打動人心,又能以哲理光芒啟人心智,展現中國古代文藝創作中“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與“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雙重美學追求的完美融合[。
(四)“蕭散曠達”的精神境界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宣言,是蘇軾人格精神向藝術境界的自然投射。詞作于被貶黃州的困境中,面對驟雨狂風,他拋卻“竹杖芒鞋”與“快馬輕裘”的現實對比,在“吟嘯徐行”的從容步態中消解了外界風雨的侵擾,將人生遭遇的政治風雨與自然風雨熔鑄成審美體驗的載體。“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結句,將個體的生命感悟升華為對世界本真的觀照—一既非刻意逢迎的樂觀,亦非消極避世的漠然,而是在歷經滄桑后對生命劫難的坦然接納,人生態度與藝術風格的互文形成獨特的審美氣質2
當他在《赤壁賦》中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時,并未陷入虛無,卻以“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的視角重構了人與宇宙的關系;在《記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積水空明”的月色空境,亦是其心靈澄明的外顯。“蕭散而不荒率,曠達而不疏狂”的精神境界使其創作成為中國文人在逆境中安頓心靈的典范,這種人格與藝術的深度統一,更賦予作品跨越時空的魅力。
二、蘇軾藝術表現的跨領域實踐與創新
(一)文學創作中的審美投射
蘇軾將詩的言志功能與歷史哲思融人其中,《念奴嬌·赤壁懷古》便以“大江東去”的磅礴開篇,在赤壁古戰場的歷史圖景中熔鑄“人生如夢”的深沉慨嘆。而在婉約詞的新變上,《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則展現出以意馭象的超凡筆力,“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一句,超越對楊花形態的單純摹寫,將物象轉化為情感載體,在婉約詞的傳統疆域中辟出“以情馭物、物我交感”的新路徑。
散文創作中,蘇軾以“行云流水”為旨歸,使其論理與敘事皆臻自由靈動之境。《留侯論》以“反常合道”的論證法振聾發聘,從張良圯上受書的典故切入,一反世人對“忍”的表面理解,提出“此其所以為子房軟”的獨特見解,在跌宕起伏的思辨中展現邏輯的張力。《文與可畫賞篤谷偃竹記》開篇論畫竹“胸有成竹”的藝術理念,繼而回憶與文與可的交往趣事,末段以“號陶大哭”的悲嘆收束,將對友人的懷念、對藝術的理解與人生的感喟熔于一爐,結構看似隨性自然,卻在“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節奏中達成情感的深度共振[3]。
無論是詞中“以詩為詞”的體式突破,還是散文中“隨物賦形”的結構創新,蘇軾始終以貫通的審美理念統攝不同文體,讓詩詞兼具“豪放如天風海雨、婉約若曉風殘月”的多元風貌,使散文在議論如潮、敘事如繪中盡顯個性鋒芒。文學創作成為其精神世界與藝術追求的多維投射,既為宋代文學開辟了新的審美維度,也為后世文人提供了跨越文體桎梏、實現藝術通融的典范。
(二)書畫藝術中的寫意精神
蘇軾提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振聾發聘之語(《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主張繪畫不應局限于物象的外在摹寫,而需捕捉事物的神韻與畫家的內在情志。其傳世之作《枯木怪石圖》:畫面中虬曲枯木扭結而上,怪石磷峋偃蹇橫臥,筆墨蒼勁而簡率,既無精工細描的枝?葉脈,亦無皴擦點染的山石肌理,卻以枯木的倔強姿態、怪石的奇崛輪廓,將胸中的磊落不平之氣與對自然生命的獨特感悟熔鑄于筆端,達到“筆簡意賅,遺形取神”的境界,開創了士人畫“寫意不求形”的先河。
其書法秉持“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的革新精神,突破唐代書法法度森嚴的格局,將個人情感與生命體驗融人筆墨運轉中。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詩帖》,通篇字形大小錯落、奇正相生,筆畫時見枯澀飛白,時顯濃墨重按,如“破灶燒濕葦”的“破”字,筆鋒滯澀間似見生活的困頓;“也擬哭途窮”的“哭”字,筆畫粗重如泣如訴,將被貶黃州時的孤寂悲憤與不甘沉淪的心境,隨筆墨的流動自然宣泄。“自出新意”的筆法,既非對魏晉風骨的機械模仿,亦非對唐楷法則的刻意遵循,而是以“信手”之態寫“本心”之情。
蘇軾以“寫意”為核心,將書畫視為心靈的鏡像。他筆下的枯木怪石、寒食墨跡,皆非對客觀物象的被動復制,而是主體精神的主動投射—繪畫之“逸氣”與書法之“意造”,共同構成其藝術創作中“以神統形、以意馭法”的寫意體系。這不僅為宋代書畫注入了文人個性解放的精神內涵,更昭示了中國藝術“重意境、輕形似”的審美取向,使書畫藝術不止于技藝之巧,更成為寄寓士人精神品格與生命境界的文化承載。
三、蘇軾審美思想的歷史影響與現代啟示
(一)對宋代及后世文藝的影響
蘇軾在詞壇開創的豪放風格與“以詩為詞”的體式革新,為南宋陸游、辛棄疾所承續并發揚。陸游將蘇軾“無意不可人,無事不可言”的創作觀融人愛國情懷的抒寫,《書憤》中“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雄渾氣象,承繼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歷史縱深感的同時,還以沉郁悲壯的筆調注入時代滄桑。辛棄疾則在蘇軾突破音律束縛的基礎上,進一步將詞作變為“陶寫之具”,《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借古喻今的慷慨悲歌,將蘇軾詞中的哲思慨嘆轉化為對國家命運的熾烈關切,完成從“以詩為詞”到“以文為詞”的再度突破。
蘇軾“士人畫”理論所倡導的寫意精神與重神輕形的審美取向,經元代文人畫的過渡,至明代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形成理論高峰。董其昌在《畫旨》中以“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為起點,將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主張推向系統化,通過劃分以王維、蘇軾為代表的“南宗”(文人畫)與以李思訓為代表的“北宗”(院體畫),強調“南宗”以筆墨寫胸臆、重意境輕法度的藝術追求,實則是對蘇軾“寫意不求形”“士人畫貴乎神”思想的理論延伸。這種劃分雖暗含門戶之見,卻在客觀上確立了文人畫的審美正統,使蘇軾所開創的“逸氣”“天工”等審美范疇成為后世繪畫批評的重要標準。
(二)現代審美語境下的價值重估
面對虛擬時代信息過載導致的“感官鈍化”與“物我疏離”,蘇軾“手自擷取”(《東坡八首》序)的躬耕體驗和“親聽其聲”(《石鐘山記》)的實地考察精神,恰似一服療救“物感缺失”的良藥一他在黃州親手耕種東坡時,對“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的細膩觀察,在石鐘山月夜乘舟叩石、辨明“嘈”“坎”之聲的執著探尋,皆彰顯出對感官體驗真實性的極致追求。這種扎根現實、親身體悟的審美態度,啟示當代人在數字虛擬構建的“擬像世界”中,重新錨定身體與自然、感官與對象的直接關聯,從而避免陷入“數據繭房”導致的感知退化。
蘇軾在宋代文壇以“以詩為詞”打破文體界限,在書畫領域以“士人畫”理論顛覆形似傳統,其核心是在堅守藝術本質規律的基礎上開掘新可能。這種精神映射到數字時代的跨媒介藝術創作中,表現為對“守正”與“創新”的雙重叩問:當新媒體藝術、沉浸式體驗、AI創作等形式層出不窮時,如何像蘇軾將“胸有成竹”的藝術理念貫通于詩書畫那樣,在技術賦能下保持對人類情感本質、審美規律的敬畏?如何在數字代碼與傳統筆墨、虛擬場景與現實體驗的碰撞中,創造出既具時代特質又深植文化基因的藝術形態?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思考,提醒當代創作者警惕技術至上導致的“形式狂歡”,在跨媒介實踐中守住“以意馭法”“以神統形”的審美內核—一正如他當年在書法中以“無意于佳乃佳”的自然書寫突破唐楷法度,今日藝術家亦可在技術浪潮中秉持守正之魂。
四、結束語
蘇軾“物我交感”的審美關照、“情理共生”的辯證思維、“守正出新”的實踐精神,在歷史長河中形成了“重意境、尚個性、貴自然”的審美傳統。隨著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深入挖掘,蘇軾所代表的文人審美精神必將在古今對話中煥發新的生機,助力我們在技術理性與人文關懷的平衡中,尋回藝術創作的本真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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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