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紅梅可下酒（組章）

陸蘇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富陽人。近年出版散文、詩集《小心輕放的光陰》《小心輕放的光陰2》《把日子過成詩》《向暖而生》《我想要的生活》《我棲春山》等和唐詩賞析集《林深見鹿：美得窒息的唐詩1》《云間煙火：美得窒息的唐詩2》等。

九秒鳥聲

清晨，一場小雨一樣的鳥聲落下來時，我舀取了9秒的一瓢密藏。

只是9秒。因為那鳥聲太美妙，9秒就夠了，再多聽一聲恐怕耳朵會醉，再多要一秒都覺得自己太貪心太奢侈。

哪怕是不用付一兩銀子的山間天籟，也不舍得無度索取。如同面對一棵房子樣高的花樹，經常是手提一把小剪刀卻繞樹良久，不忍下一剪，好像那花枝會痛，也好像一剪下去就破壞了那花樹的渾然天成的完美。

那絕句般惜聲如金的鳥聲，平仄精準，雖然不知道它們說什么，但每一句都好聽得流蜜，每一音節都青蔥滴翠，聽得耳朵好舍不得，聽得心跳都不好意思了。

那一刻，萬物靜止。上天把一塊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的剛醒來的世界，親手交給了那玉珠子一般悠然滾落的鳥聲。

每個周末的早上，在小村，都是被小鳥叫醒。想象一下，幾十只上百只鳥在窗外的銀杏樹、竹子上做早課，每一只鳥的吟誦聲都是獨一無二的動聽……就算被叫醒了，也舍不得起來，就想讓那刻的鳥聲時光欣欣然踮腳站住，片刻間，會有不如就此地老天荒的恍惚。

多么慶幸不是生活在古代，多么慶幸有手機的錄音功能可以私訂鳥聲，在千山鳥飛絕的冬日，在大雪紛飛的冬夜，仍可以讓春天在鳥聲里小規模地私奔，一次又一次……

親愛的，此刻晨光熹微，今天我的早安是9秒鳥聲。

你可以讓它響在枕邊，假裝自己是在山里被鳥聲叫醒；你可以讓它響在洗臉盆邊，享受一回用鳥聲洗臉；你可以讓它響在飯桌上，讓一天從好聽的鳥聲和好聞的白粥香里開始……

從一個可以有人想念和分享鳥聲的早晨，慢慢抵達抱香而歸的傍晚……

把自己說了算的每一天，都過成珍愛的禮物。

一樹紅梅可下酒

想要一棵紅梅想了很多年。

總覺得那棵一直開在心里從不花謝的紅梅有一天會站在我的小院。

在鳥聲里，在微微的晨光里，在薄綠的早春，推窗可見，彼此以喜悅以微笑互道早安。這樣的一天，該是從和一朵梅花的明媚初見里提裙小跑開始，從一花碟的梅香里萬劫不復地醺然入夢。

有想等可等愿意等的人生總是美好的，哪怕等的只是一棵花樹。

仿佛每一陣風里都有它寫來的無字的信，仿佛每一棵邂逅的花樹都是它的親戚，仿佛我站在任何一朵花的面前，都是和它相見。

是前世的紅梅之緣未了，還是今生有人要憑紅梅相認？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心心念念地要一棵紅梅，似乎沒一棵紅梅當庭佇立，不能在紅梅樹下來一回煮茶溫酒微醺，這輩子就過不去了。

有個冬天的晚上，和大媽媽、堂姐在村里沿月亮灣散步，突然發現了一山居門口盛放的三株紅梅，在夜燈的呵護下，在墨藍天空的映襯下，花樹灼灼如琉璃，極美。那一刻恨不得拔腿狂奔抬一棵到自己的小院里，然后，七重門鎖起，煮雪烹茶，紅袖添香。

三個人在梅花樹下挪不動步，左思右忖一致同意偷花不算偷，算折花，典出“有花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無奈一無偷花工具二無偷花攻略，只能在花下盤桓又盤桓。最后終于情感戰勝了理智，一人回家取花剪，留下兩人看著梅花，好像怕它逃走似的。其實怕別的人也來偷，若是真遇上了，是一定要作義正辭嚴狀予以阻止和以理服人地勸退的。

花剪抵達時，夜空中居然飄起了微雪。我那75歲依然明媚照人的文藝型大媽媽在梅花樹下抱剪而立，又歡喜又舍不得下剪，那美麗的糾結，那如雪花隨喜落在花瓣上、發梢上的清歡，讓人望梅生暖。那樣的時光，心里只有一念，舍不得……

今年春天的時候，當一棵紅梅真的出現在我的院子里，天知道我有多么歡喜。

朋友說我的朝思暮想有棵紅梅是種花癡病，得治，就送了我一棵。知道我沒有耐心從一棵小苗等它長大，送了一棵大的，說是大得剛夠當年冬末春初就可以在花下喝茶……

紅梅到家時是個雨天，父親親自扛鋤背鍬地把它安置妥帖了。然后等到小村的雨水把它葉片上的塵埃洗凈，洗出了翠生生的綠，父親拍了一張紅梅的玉照發給我，那一刻我的小心臟啊……

于是，這一年的時光過得特別漫長也特別快，有盼望的日子，每一分鐘每一天都像乘著風的紙鳶，一直向著夢想的高處飛，越飛越高。

在父親的精心呵護下，紅梅從一開始的怯生生長成了快活恣意的樣子，在夏天的時候居然提前開了九朵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它和我正式相互確認了彼此的歸屬，九朵花是一種告白，也是一種相許的儀式。它是怕我等不急嗎？花真的能懂人事識人心嗎？

我突然不著急看到滿樹紅梅開滿小院的動人時光了，我喜歡上了和它朝夕相處的每一刻，只要它站在我的院子里，有了那夏天的九朵梅花，什么時候再開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我有點享受這慢慢抵達一場紅梅花事的過程了，那樣的怦然心動，仿佛走近愛情……

一樹紅梅，可以下酒，可以伴茶，可以修心。

還可以倚著想人。

谷 雨

喝谷雨茶。

賞芍藥花。

目送春天緩緩離席。

花開阡陌似花旦，新綠滿隴若青衣。一樣的大戲擔當，絢爛有絢爛的驚艷，沉靜有沉靜的冷艷，都是值得期待的好戲文。

去茶山上走走看看?？从旰蟮纳綅贡〖啺憧澙@在山間，像雨水洗薄了的云，那么輕那么輕地一層層歇在茶葉的芽尖上，風一吹，就散成了若有若無的音符、絲絲縷縷的字句。

去田間走走聽聽。聽莊稼生長的聲音，聽麥苗小跑著向著豐收而行，聽一地蔥綠欣喜地接住了一天的酥雨。

雨水無色，落在春暮，染盡千般人間胭脂色。

柳色如煙，拂過堤岸，在流水上畫過槳聲，畫過月光，畫過白鷺一行。

要走的，要來的，都滿心歡喜。

看風的模樣，落在深深淺淺重重疊疊起起伏伏的綠上。

草木都豐滿了。一棵可享花蔭的木繡球，一面花墻的粉薔薇，夾道恭候夏天蒞臨……

等得小雨初歇，去和野花野菜野草約個會吧，叫出它們的芳名，從此就是朋友了，阿拉伯婆婆納，紫花地丁，刻葉紫堇，野豌豆，野芫荽，通泉草、酢漿草、鼠鞠草，還亮草、兔兒菜、泥胡菜……

從此，做一個呼花喚草的人。

從此，做一個心懷喜悅的人。

艾草香

像一個逗號，艾草花束別在門上，讓端午這個民謠般的長句，倚門歇一歇，開始綿延……

像一根簪子，艾草花束別在門上，讓詩經都記得的名字，穿越千萬重帷幔，迤邐而來……

好聞的艾草香施施然穿堂過室，拾階上樓，溫柔地占領了所有的平方。光線一般，經過了角角落落，香亮了平平仄仄。

那樣的草本芬芳啊，沒有經過萃取的閨訓，沒有經過風干的修行，自在恣意地漫過，每一本書里或坐或躺著的每一個字，每一件衣裙上或佇立或卷曲著的每一個褶皺，每一個花瓶中或空或滿著的每一寸念想，每一個粽子內或紅豆或蜜棗的每一口驚喜，每一碟黃瓜，每一碗黃酒，每一個香囊，每一口呼吸，每一陣風……

艾草的氣息，是慰藉，是牽掛，是守候；是向往，是夢想，是護佑。

艾草的氣息，是呵護，是關愛，是寵溺；是善良，是療愈，是慈悲。

這一刻，聞到艾草香的家人都是歡喜的。我想聞到艾草香的菩薩也是歡喜的吧。菩薩住在壁上的唐卡里，住在晨起火柴點燃的縷縷線香里，住在質樸虔誠的心心念念里。

只是一束花草，也是一味光陰的藥引。

只是一個念想，也是一份歲月的承諾。

家人安，朋友好，你回來。

每一天，就都是好日子了。

年年想，艾草香。

夏 至

曬匾上雨點落子的夏至。

竹籃里空著也滿的夏至。

在小村，夏至和層層疊疊的雨聲有關，和有一把木梯子陪著的楊梅樹有關。

小雨和大雨格外殷勤，踮著雨腳沒日沒夜地輪著到父親的菜地上踩點，先俯身細看西紅柿結滿枝丫的小燈籠，也許還掐算了由綠及紅的距離；又左右打量了茄子和四季豆的長勢；再沿著黃瓜架上的藤蔓檢索黃瓜大小胖瘦的目錄；隨手扶起被果子壓彎了小腰的紫葉李枝條……

偶爾天晴，云朵很大很好看，似乎伸出根筷子，就可以卷成一團白得晃眼的棉花糖。

偶爾晚霞驚艷，夕光會一瞬間給小村小天地間的所有鍍上一層安靜的玫瑰金，小狗在油畫里奔跑，雞們在油畫里散步。

偶爾風來，所有的植物都好像轉身迎接，整理了衣袂、果實和花束……

這時候，最愿意最美好的事是經過荷塘。半畝花塘和幾百畝花塘都好看得足以讓人走不動路?？磶装賻浊兹f朵荷花如何從污泥里一塵不染地次第起身，怎樣以盛放的花碗齊齊托住了晨曦和遠天；看水珠怎樣圓溜溜地滾過荷葉，晶瑩剔透得寶石一般；看蜻蜓怎樣亭亭玉立于花箭的尖尖……

一場鋪天蓋地的荷花盛事，是人間對夏至最樸素又最高的禮遇。

一小片雷陣雨，總是會在夏至期間的某個午后突然降臨，又很快轉身離去。小得一場雨只夠落在田埂左邊，小得好像都配不上翻滾的雷聲?？斓糜昴_還沒沾地就被哪片云牽走了。

草木莊稼們白天抬頭奮力喝水，認真見太陽，夜晚倒頭酣睡拼命生長，繁盛和豐收是他們唯一的夢想。

在門口，坐在小竹椅上，感受芬芳的奔跑，感受甘甜的微醺……

在田間，站在田塍上，等那盛夏的果實，那草本的愛，那收獲那團圓，都穿著黑面白底的千層底布鞋，小跑著來。

每分鐘都熱烈。

每個日子都明亮。

每寸草木都綠得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