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地
院子里長滿了雜草,卻讓我感到深深的空,是那種葉落后枯枝滿載風雪的空。
我這片在異鄉飄蕩了許久的落葉,此刻終于回到了故鄉這棵大樹下,但面對這滿院沒膝的雜草,我好大一會兒沒緩過神來。
這片荒草地比我的內心還要荒蕪。
我以為我離開農村搬往城里去住,就能徹底和這片我曾經竭力想要逃離的土地斷了聯系。
當我重新踏入這片土地的時候,我身體里那些斷裂的根系飛速生長出來,就像眼前的這片雜草,從泥土里,從磚縫里迅速蔓延到我的腳下。
我一時間竟感到怯懦和不安,站在那里遲遲不敢挪動步子,當我慢慢走過去打開屋門,那一瞬間,故鄉用它的回憶和氣味,正在一點點,把我往身體里拉。
麥稈里的回聲
沿著小路往前走,你就會看到那片金色的麥田,偶爾有麻雀從里面飛出,它們像是找到了一片寶藏。
此刻麥子都已成熟,它們的身體里已沒有了多余的水分和重量,等待著被人們收割。
而麥稈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的身體空蕩又輕盈,它就要交出它身體里沉甸甸的麥子。
一陣風吹過,麥子像海浪一樣涌動著,你能聽到麥稈里回蕩著冬天里的回聲,那些積雪終于融化了,我們都收獲了屬于自己的那份種子。
我看到祖父拿著鐮刀割斷麥稈,仿佛割斷了麥子與土地之間的聯系,我知道這些麥子只是暫時出走,終有一天它還會回到這片土地里。
夕陽斜照
放羊時,我總忍不住想要松開手中的繩子,讓羊跑到空曠的山野里去,但我知道羊是祖父的命。
看到螞蟻艱難地拖動著龐大的食物,我總想用手幫它一把,結果是它們嚇得四散而逃。
我知道萬物有它自己的位置和生存法則,我很難解救它們。有時我會動用詩歌這無用的通靈術,暫時挪動它們的位置。
比如讓消失的雪在一只白羊身上復活;讓月亮變成一枚白色藥丸,治愈黑夜的隱疾。但修辭失效后,事物又重新回到了它的殼里。
夕陽斜照,影子在悄悄移動它的鏈子。
棉花地
你見過十多畝棉花幾乎同時爆裂的場景嗎?就好像天空只在一個地方下了一場大雪,但那一點也不浪漫,只是日常勞作的一部分。
那時我只有十歲,我和母親一起在地里采摘棉花,直到夕陽把棉花染紅,直到黑夜把棉花染黑,我們才一同拉著馬車回到家里。
彼時我對苦難一無所知,對命運沒有一點概念,只覺得這本就是屬于我們的生活。
父親鐵條般被焊接在工地的腳手架上三十余年,他生命的縫隙是疼痛,是終于承受不住需要用一枚枚彩色藥丸來修補的疼痛。
而母親用瘦小的身體藏匿了生活里所有的苦,就像那棉桃,她體內積攢了一場又一場雪,只等冬天用疾病的引線把她受難的身體炸開,然后下一場無法治愈的鵝毛大雪。
二十年后,當我終于逃離又重新回到這片土地的時候,這片棉花地里已沒有了棉花,但那雪還在,一個又一個父親和母親仍弓著腰站在那里,拼命為自己的孩子耕犁出新的命運。
細 雪
祖母的白發染黑不到一年后又變白了。
有些事物是藏不住的,比如祖父越發佝僂的身影,祖母日漸明顯的咳嗽,和他們欲言又止對兒女子孫們的想念。
身體里的寒冬一到就會在身上下一場雪,每到下雪的時候我們就會從外地回來過年,那時祖父祖母高興得像個孩子,忙里忙外,張羅了一桌子飯菜。
一年的疲憊在那一刻都煙消云散,但總會有分別的時候,祖母把后備箱塞得滿滿的,她微笑著向我們招手。
從后視鏡里我看到她在偷偷地抹淚,我也開始跟著落淚。
那時天空開始下起細雪,像細鹽撒在故鄉皸裂的土地上。
芝麻說
我和母親用鐮刀把成熟的芝麻稈一根一根砍斷,捆扎好放在馬車上,再把這些芝麻稈豎在太陽底下晾曬,過幾天芝麻們就會悄悄打開它堅硬的殼,一粒粒芝麻籽就會從里面蹦出來,母親用木棍把曬干的芝麻稈敲打一遍,我在一旁撿拾著掉落的芝麻。
母親告訴我人活著心要放大些,不能芝麻點的小事都放在心上,但成家后的我心眼卻越來越小,女兒的一次咳嗽、母親的一聲嘆息都會使我的心猛地揪起來。
女兒在一天一天長大,母親卻在一天一天變老,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身影一年比一年瘦小,從過去的一棵大樹瘦成了一株棉花,又從一株棉花瘦成了一棵青菜。
我知道總有一天,母親會瘦成一粒芝麻,掉進泥土的縫隙里再也摳不出來。
母親的一天
她總是比夜晚醒得早。醒得早的人,要么身體里裝了太多疼痛,要么心里裝了太多心事,她屬于這兩者。
她醒來,疼痛就會醒來,身體里的黑夜也會醒來。
夜色還未褪去,她就已穿好了昨天那件未洗的長衫,去田里給煙草抹頂,打杈。
回來時,她渾身浸滿了露水和汗水,擰一擰能擠出一場身體里的大雨。而你剛好站在那雨里面,又無法阻止那場雨。
簡單地吃過午飯后,來不及歇息,她匆匆地去往鄉里的一家診所,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做針灸,而后貼上了一記膏藥,繼續往田里勞作。
她是被夜色驅趕到家中的,倘若星光不叫醒她,蟲鳴不呵斥她,她仍不會暫停手頭的農活兒。
晚飯后,她疲憊地洗著白天的衣服,一盆的黑水倒映著天上潔白的月亮。那苦難和疼痛永遠都洗不去,而那月亮也照不亮她身體里的黑。
深夜她躺在床上睡不著,她不停地想,兒子結婚和買房的錢還沒有掙夠,自己看病和養老的錢也沒有掙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