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近40多年來,改革開放帶來了社會組織的快速成長。經過多年發展,社會組織經受住了實踐考驗,逐漸被國家所接納,并被賦權而得到了國家政策的積極支持,如購買服務、慈善捐贈抵稅等方面的政策扶持。正如黨的十九大報所指出的,社會組織是參與社會基層治理和環境保護、慈善救濟等公共事業的重要力量。這表明,社會組織不僅獲得了身份合法性,而且其政治和社會作用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蓬勃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業已成為當代中國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其重要性正日益凸顯。
伴隨著互聯網技術的蓬勃發展和人類社會結構的日益扁平化,國際傳播的主體也越來越多元化,除了主權國家,越來越多的非國家行為體(即社會/民間力量,包括公司企業、社會/民間組織、智庫、意見領袖和普通個人等)參與到國際傳播活動中,以促進人類溝通、增進人類福祉及改善民生。其中,作為非政府組織的社會/民間組織(包括社會團體、民辦非企業單位、基金會等)因其獨立性、非營利性和公益性而在國際傳播活動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
二、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的邏輯依據
社會組織何以能開展國際傳播,這需要作出學理分析。在此有兩個重要的學理依據:其一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兩種關系;其二是人類傳播的兩種形態。這兩大學理依據分別從制度邏輯和實踐邏輯的角度確證了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從而成為我國重視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的重要理據。
(一)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兩種關系
以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為代表的西方經典社會學理論是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傳統分析框架。西方經典社會學認為:國家與社會之間是一種二元對立關系,或者說,是一種互斥或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關系。在整個社會中,一方是國家,它以統治和從事行政管理工作的政府為主體,代表公共權力;另一方是社會即公民社會或市民社會,它是一個走出私人生活領域的個人所踏入的公共領域(社會組織或非政府組織是其代表),代表私人權利。在公共領域中,公民或市民團體通過公眾輿論對公共權力予以監督、制約和批判。也就是說,(公民或市民)社會與國家相對抗。反過來,國家也反對社會,不斷地擠壓和蠶食社會。因此,國家與社會是相互分離和二元對立的。①
然而,近年來關于西方社會結構的實證研究發現,現實中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復雜多重的,在統一中存在分離,在分離中存在統一,其間既有消極互動,又有積極互動,而且兩者之間更多的是協同而非對抗關系。國家與社會相互支持、高度合作,在良性互動中和諧共存、協同演進,由此形成“良性互動的協作式平衡關系”。②那么,在民主政治體制所框定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想格局下,社會組織完全可以作為非抗爭性行動主義(non-contentiousactivism)力量,協同國家展開嵌入式社會治理,并參與甚至引領、主導全球治理。
與西方相對,國內對社會結構的經典理解和關于國家與社會之間關系的主導解釋是一元論的,也就是認為中國社會是一元的,即國家與社會一體,國家即社會,社會即國家,兩者并非并立、更非對立的關系。改革開放后,伴隨著各種社會力量的蓬勃發展,國家與社會出現一定程度的分離,形成了國家一社會脫嵌的局面,但總體上兩者依然是統一的,仍然是一種一體化社會結構。在這種一元社會結構中,占據一定社會領域的社會組織并未脫離開國家體系而獨立存在,它總是依存于國家并服務于國家的事業。從歷史上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對社會組織的關系總體上經歷了由“縱向吸納”到“彈性治理”、再到“橫向協同”的過程。中國社會發展到今天,當代中國社會中的社會組織完全可以協同國家政府參與對外傳播事業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強大的社會力量參與國際事務,應該是中國承擔國際責任、彰顯大國風范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人類傳播的兩種形態
可以把人類對傳播的理解歸為兩種:一種是把傳播理解為敘事,視敘事為傳播的本源形態。這可稱為傳播的敘事范式(即敘事傳播范式);一種是把傳播理解為交往,視交往為傳播的本源形態。這可稱為傳播的交往范式 (即交往傳播范式)。由此,對傳播的兩種理解形成兩種傳播觀,它們分別是以敘事為本位的敘事性傳播觀和以交往為本位的交往性傳播觀。相應地,人類社會存在著敘事性傳播和交往性傳播兩種傳播實踐活動。
所謂敘事性傳播,就是“傳播即敘事”,即用一套話語或文本以敘事(言說或書寫)的方式傳遞信息,其目的在于通過敘事把信息內容(意義)傳遞給受眾而被其所反映、認知,進而從受眾的反饋中了解和理解受眾。在此,敘事性傳播是人的一種認識活動,屬于認識論范疇。同時,它是傳播工具論的,因為敘事意義上的傳播是一種工具性的存在,它服務于信息內容,為人際交往和社會發展而傳播一工具性的傳播。
與之相對,所謂交往性傳播,就是“傳播即交往”,傳播關乎“人生在世”即人存在(生存)于世界中,是人的交往互動實踐本身,是人的一種更基本的存在(生存)方式和生存形態。人因傳播(交往)而存在、以傳播(交往)的方式而存在,以至于人的傳播(交往)與人的存在(生存)相同一:“我傳播(交往),故我在”。在此,交往性傳播是人的一種生存或存在方式,屬于存在論(生存論)范疇。同時,它是傳播本體論的,因為交往意義上的傳播是一種本體性的存在,它是以自身為目的,為傳播而傳播 一種自為性的傳播。
縱觀人類傳播形態的發展歷程,從總體上看,呈現出完全非線性邏輯即相反相成的發展趨勢,同時又呈現出非完全線性邏輯即辯證發展的趨勢。也就是說,一方面,敘事性傳播與交往性傳播在復調或雙重奏中同步發展;另一方面,伴隨人類實踐活動及言語行為的興衰,人類傳播形態經歷了“三段論”式辯證否定發展階段,即從交往性傳播 $$ 敘事性傳播 $$ 交往性傳播。可以預期,隨著數字智能時代的來臨,人類傳播實踐的敘事性不斷弱化,交往性不斷增強,終將回歸于交往性傳播形態。
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順應了人類傳播形態從敘事性傳播到交往性傳播的轉向。如果說敘事性傳播強調的是“說”,即人的敘事或敘述活動,那么,具體就我國的國際傳播或對外宣傳(“外宣”)而言,“講”好中國故事(傳遞好中國聲音)就成為主要內容和主要任務。由此,國家政府成為首要(主導)的、乃至于唯一(絕對)的國際傳播主體。與之相對,如果說交往性傳播強調的是“做”,即人的交流溝通活動,那么,具體就我國的國際傳播或對外宣傳而言,“做”好中國事情就成為主要內容和主要任務。由此,作為天然行動者(行動派、行動主義者)的社會組織就成為重要的國際傳播主體。
進一步說,“做即說”,做事即言說,“做”好中國事情本身也是“講”好中國故事的一種方式。如果說言語行為理論揭示了“言語即行為”,那么反過來說,“行為即言語”也是成立的,因而,“行即言”(或“做即說”,行動就是敘事。而且,鑒于“行勝于言”(actionsspeaklouderthanwords),與其用言語講述中國故事,不如用行動講述中國故事、講好中國故事—“做”好中國事情就是一種最有力也最有效的“講”好中國故事的方式。基于此,作為天然的行動派,社會組織開展和參與國際傳播潛力巨大,理應也必然成為新興的且越來越重要的國際傳播主體。
三、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的實踐路徑
迄今,一些專業化程度較高的社會組織尤其是公益組織,如中國鄉村發展基金會 (原中國扶貧基金會)、愛德基金會等,已經越來越國際化。它們在世界各地設立常設性跨國機構或辦事處,簽署國際合作協議,參加國際非政府組織會議,其白漸顯著的國際公益行動產生了較大的國際影響力。
不過,總的說來,中國社會組織國際化還處于初級階段,在海外進行穩定的項目運作、設立常設分支機構的社會組織數量還比較少。此外,現有的社會組織存在跨國傳播經驗不足、跨文化素養欠缺、專業知識儲備有待夯實等諸多問題。因此,有必要探索社會組織有效開展國際傳播的實踐路徑,以充分發揮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活動的獨立自主性和積極能動性。
(一)利用重大突發事件開展國際傳播
作為積極的跨國行動者,社會組織在跨國行動中以解決對象國的乃至全球范圍內的社會問題為主要職責。因此,中國社會組織可以利用國際社會中的公共事件尤其是重大突發事件開展國際傳播,其傳播效果及其所產生的社會效應會發揮得最充分。正是在重大突發事件尤其是災難事件如2004年東南亞海嘯、2008年緬甸水災、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發生后,中國社會組織快速響應,集體“走出去”,大規模、密集地開展跨國行動,積極展開國際救援。譬如,中國鄉村發展基金會、愛德基金會、壹基金會、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等中國社會組織趕赴尼泊爾開展救災行動,幫助當地村民災后重建,以改善當地民生,包括實施搭建住房、修建養雞場、收養孤兒、贈送小學生書包等項目工作,用實際行動講述中國國際扶貧故事。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中國鄉村發展基金會已在印尼、緬甸、尼泊爾、柬埔寨、蘇丹、埃塞俄比亞、烏干達、納米比亞等近30個國家實施了多種援助項目,得到了受援國政府特別是受益民眾的好評。
在國際重大突發事件中,由于其公益性,社會組織尤其是公益慈善組織更有用武之地,更能發揮其踐行和實現國際“公共的善”(publicgood)的作用。事實也證明,社會組織在國際重大突發事件中的國際救援行動這類國際活動獲得的國際反響或傳播效果是最大、最佳的。
(二)聚焦于發展中國家開展國際傳播
作為追求社會承認、認同和致力于國際“公共的善”的行動者,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是以人類命運為依歸,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其終極目標。中國所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為中國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提供行動指南和方向保障。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張沒有中心一邊緣二元結構的關系網絡,不過,相對于中國,廣大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則屬于人類命運共同體圈層結構中的內層范疇,因此,中國社會組織“走出去”開展國際傳播要聚焦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一帶一路”沿線上的發展中國家,這些國家都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積極參與者和重要成員。為此,與中國邊界邊海相鄰近的地區國家,如尼泊爾、老撾、緬甸、柬埔寨、巴基斯坦、斯里蘭卡、菲律賓等中亞、東南亞發展中國家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傳播的首要目標國或對象國。其次,中國社會組織要聚焦于廣大亞非拉地區其他發展中國家,以之為開展對外傳播的重點目標國或對象國。由于發展中國家與中國有著共同或相似的發展經歷和歷史使命,中國社會組織在與這些國家民眾的交往互動和共同實踐(包括幫扶、救濟、互益互助等具體的集體行動)中,更利于實現“與他者同在”的共情傳播,③更能促進民心相通,更有助于推動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我們”(“共同體”)身份認同的建構。
(三)嵌入當地社會關系網絡開展國際傳播
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是一種組織化的公共傳播,而公共傳播是為了實現“公共之善”,其終極目標在于解決公共問題,而不在于自我傳播。④社會組織在跨國開展抗疫、救災、環保、扶貧等公益志愿活動時,為了跨國活動合法順利進行,就要與所在國的相關社群和群體進行互動交流、溝通,達成共識,進而采取集體行動。在這個跨國行動過程中,社會組織要下沉、深入到對象國鄉村、社區,了解和獲取接受對象即受益方的訴求、需求和價值偏好而以相應的志愿活動與之充分對接。為了避免與對象國民眾的社會關系脫嵌,社會組織可以跟進、協同先行嵌入本土的跨國公司企業的行動,嵌套到當地的社會關系網絡中,從而與當地民眾一起攜手行動,切實服務于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和解決民生問題。如中國企業在緬甸建立水電站引發對華負面輿情,中國社會組織“云迪行為與健康研究中心”積極介入,在移民搬遷社區義診和捐贈物資。這一社會組織通過深入細致地服務于當地民眾,贏得了當地民眾的好感,并有效扭轉了當地對華負面與情。
(四)借助當地媒體和互聯網技術平臺開展國際傳播
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更多地是與對象國民眾進行面對面的人際傳播,這一傳播鏈條不需要訴諸技術媒介(無論是傳統媒體,還是社交媒體)作為交流中介。如果非得訴諸技術媒介,那也是把對象國當地媒體(而非本國媒體或西方媒體)納入到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鏈條中。社會組織在當地的活動被當地媒體所報道,因而不需要經過本國媒體的新聞過濾,從而避開了現有的政治意識形態壁壘和文化價值觀障礙。除了大眾媒體,互聯網技術平臺也是社會組織國際傳播可以訴諸的信息渠道和中介。鑒于國內輿論國際化和國際輿論國內化而導致國內外輿論互動交織并擴散于世界,中國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募捐、公眾捐贈活動和從事國際公益慈善事業獲得當地新聞媒體的正面宣傳報道后,社交媒體平臺會進一步把當地涉華輿論擴散到全球,同時也使國際與論回流到中國國內,從而最大限度地放大了中國社會組織國際傳播的口碑效應。由此,網絡傳播既能使中國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產生強大的國際輿論影響力,同時又能有力地反哺國內正能量與論環境的建構。
(五)避免政府過度介入和商業化操作國際傳播
根據傳播學的“循因理論”和“第三人認同法”,傳播者的傳播動機越純粹,或傳播意圖隱藏得越深,換而言之,傳播者的威信越高,傳播效果就越好,因此,“第三人”(獨立于國家政府或商業機構的客觀中立方,如專家學者、智庫及社會團體、基金會等社會組織)的傳播效果最好。因此,只有確保傳播動機相對純粹,才能保證傳播品質不退化。基于此,獨立性、公益性的社會組織因其自發性、原生態、草根性而天然地具有國際傳播上的信譽優勢。為此,值得注意的是:
首先,在現有的對外傳播體制下,政府完全不介入社會組織的國際傳播是不太可能的。政府一般會很自然地組織、引導、協調、扶持社會組織的對外傳播活動,譬如協助各類行業協會向海外推廣太極健身、中華武術、中醫及中華餐飲等中華文化。但與此同時,要避免政府以管理、保護之名義行使領導、指導之權力,過度干預、介入到社會組織具體的對外傳播活動中,以免因官方印跡過深、官方氣味過濃而損害社會組織的獨立形象和親善功能,導致負面與情。
其次,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完全不訴諸于市場運作和免于商業活動也是不可能的。社會組織的對外傳播項目可以通過“發包”“外包”以委托商業公司的方式操作,但不可以讓資本直接介入和主導項目,以保證其對外傳播事業的公益性和非營利性,同時確保社會組織自身始終成為采用國際公共性價值、實現“公共的善”的“公共性的承載者”。
正因為社會組織可以繞開政治意識形態壁壘并一定程度地突破文化價值藩籬開展國際傳播,所以我們要充分發揮社會組織對國家政府在對外傳播中的輔助乃至代表作用,使之真正成為繼國家政府和跨國公司之后又一重要的國際傳播主體,而不僅僅是國際傳播的參與者。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基金規劃重點項目“面向中國式現代化的傳播學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研究”(24XCA002)的階段性成果。
李智系中國傳媒大學信息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注釋」
①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72頁。
② [美]萊斯特·M.薩拉蒙,S.沃加斯·索可洛斯基等:《全球公民社會:非營利部門國際指數》(陳一梅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2頁。
③ 吳飛:《共情傳播的理論基礎與實踐路徑探索》,《新聞與傳播研究》2019年第5期,第72頁。
④ 宋奇、李智:《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社會組織的國際公共傳播研究》,《現代傳播》2022年第12期,第61頁。
責編:譚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