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談“讀”與“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中有兩個關鍵動詞：“讀”與“行”。“讀”與“行”關系密切，涉及人文認知的基本方法論。二者并非簡單的對立或替代關系，而是一種相互激活、彼此調校的認知循環。讀書人總是通過閱讀和行走來探索世界和認識自我。

明朝大書畫家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畫訣”云：

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鄂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

他首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本意是講怎樣提高繪畫修養的，此后則成為歷代讀書人的格言。它短小精悍，通俗易懂，切合了讀書人的人生理想。“行遠精神”根植于人類對未知與遠方永恒的向往與求索。這種跨越時空的文化基因源遠流長：《論語》所倡“博學于文”的治學理念，正是“修齊治平”價值體系的根基所在，也是中國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碼。孔子又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其精神境界自然與“游”密切關聯。讀萬卷書建構知識體系，行萬里路勘測認知邊界。

歷代文人多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踐行者。史上有兩個大人物堪稱典范。一是司馬遷的典范作用。《太史公自序》云：“二十而南游江淮，北涉汶泗……”這些壯游為其寫《史記》搜集了豐富、生動的史料，開辟了“究天人之際”的學術傳統；二是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中名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啟示。錢穆在隨筆《讀書與游歷》中通過具體的事例和自己的經歷，進行了深入而又生動的闡釋。他說：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古人每以游歷與讀書并言，此兩者間，實有其相似處，亦有其相關處。到一新環境，增新知識，添新興趣，讀新書正亦如游新地。

孫犁在《萬卷與萬里》一文中評論說，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酈道元的《水經注》，徐霞客的游記，雖然被列入地理書，然而皆兼具文章之美，又被寫進文學史。文人游記不勝枚舉，代有名家。蘇東坡游歷過許多名山大川，游記雖不多，然其記敘抒情之文多流動著自然的神韻。他的《答謝民師書》說到作文的自然隨意：“大略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這得益于對自然的細察與妙悟。

俞平伯在寫于20世紀40年代的隨筆《讀書的意義》中就說過：“現在，因交通工具的方便，走幾萬里路不算什么，讀萬卷書的日見其少了。”今非昔比，由于高鐵、飛機、高速公路的方便快捷，行幾十萬公里也只是小菜一碟。世事變遷，如今旅游越來越趨于大眾化，越來越多地帶有休閑娛樂的性質。然而，真正的讀書人出游，是心存“萬卷書”之念的。

陸游詩云：“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他所說“躬行”是指踐行，旅行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讀”與“行”互動，二者之間有著深層的聯結。我大概也可以算是驢友了，去過國內外不少地方。其中最為令我記憶深刻的有以下三次游歷。

1993年8月上旬，暑假剛剛開始，我去西北旅游。連續幾天的雨天突然放晴。我放下手中編好的書稿，騎車去售票站買了一張前往蘭州的火車票。那書稿是一個做書商的同學讓編的，我算了一下稿酬，夠支持一次長途旅行了。后來未能見書，同學也失聯了。我從蘭州一路西行，一直到國境線上伊寧，又從伊寧經那拉提草原，乘長途客車翻越天山，到南疆的庫爾勒。

那次西去的途中，我中途游覽了敦煌莫高窟，印象最深的是北魏時期開鑿的第257窟。其中有一幅源自佛經故事的壁畫《沙彌守戒自殺品》，由七組畫面組成。男解說員的手電筒投射出淡黃色光柱，照亮了幽暗洞窟里一組組的畫面，他逐一介紹。故事大意是說一個年方16歲的沙彌受師父所派，到一個村子里乞食，遇見一個同樣16歲如花似玉的少女。少女愛上了沙彌，沙彌無法拒絕她的熱愛，而又不愿破壞佛家的戒律，于是自殺身亡。自殺似乎證明了佛家戒律的勝利，我聽完故事后，感到震撼。過后又覺得故事有些怪怪的：如果說是佛家戒律的勝利，沙彌就不應該自盡。如果六根清凈，對美貌少女無動于衷，就不會有悲劇發生。我想，在自殺以前，他一定經過強烈的靈與肉的沖突，而這恰恰是被故事的敘述者忽略了，或者說是被一種文化觀念遮蔽了。我對這個佛經故事有些鄙夷不屑。

許多年后，我讀到北魏慧覺等譯《賢愚經》，其中就有莫高窟第257窟壁畫的源文本《沙彌守戒自殺品》。《賢愚經》中的故事與我記憶中的故事迥然不同，不知是我記憶的舛誤，還是講解員的敷衍了事。故事說師父派一個16歲、年少清秀的沙彌到一個居士家取食，那天這家人出門做客，只留一個16歲的少女在家。少女對沙彌思慕已久，這次有了難得的機遇，于是向沙彌熱烈地求愛，強求婚配。后者拒絕誘惑，她卻糾纏不休。《賢愚經·沙彌守戒自殺品》是一篇小說化的故事，通過沙彌一系列的心理活動，表現其絕不破戒的信念。他想如果逃走，雙方難免拉扯，這樣會招致旁人的誹謗，受到侮辱。敘述者對兩個人物作了截然對立的處理。把少女妖魔化：淫欲火燒。于沙彌前，作諸妖媚，搖肩顧影，深現欲相；又把沙彌神圣化：“堅攝威儀，顏色不變。”為了守戒，他須自殺。在沙彌十戒中，“不淫欲”是根本戒之一。佛教戒律本是嚴禁沙彌或僧眾自盡的，故事通過極端情境凸顯戒律的神圣性。壁畫以藝術手法將教義轉化為令人震撼的視覺形象，旨在強化信徒對戒律的敬畏。

我屬于上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學人，深受那時新啟蒙思想的影響，重視人性的價值，肯定敘事文學作品中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的價值。我對所觀察對象流于直接的感受，事前沒有做案頭工作，過后也沒有去查閱文獻資料。兩個人物都是觀念化的扁平人物。當初我是用流行的文學觀念看這個故事的，后來對比重讀的文本反思了自己——原來我的“讀”早已預設了邊界。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后，我更愿意以理解的態度來看待。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這樣評價《三國演義》中的劉備和諸葛亮的形象塑造：“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這可以視作為了強調一種精神的價值而無視人物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存在的例子。我以前很自然地認為這種現象為本土思想觀念規訓的結果，而現在意識到了佛經敘事的跨文化影響。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說：“還有一種助六朝人志怪思想發達的，便是印度思想之輸入。”

因為游歷，我了解了視覺形象化的佛經故事所表現的精神現象；因為想更深入地認識這種現象，又讀了故事的源文本和相關的文獻資料。前后30年的時間里，我對故事經歷了從預設到理解的轉變，打破“前理解”的觀念，避免了單一視角的局限。“行”與“讀”相結合，前者帶來了新的發現，后者拓展了文化視野。我感到最好的“讀”，是把自己讀作故事里的未知角色——不是沙彌，也不是少女，而是那個在戒律與欲望之間彷徨的第三人稱。

晚清以降，中國西南地區出現了數量較多的教堂，主要是天主教堂。教堂分布廣泛，有些散布在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由于山水阻隔，與外面的文化交流甚少，當地信眾迄今保持著對天主教的信仰；有的與藏傳佛教等本土宗教的信眾相交織，形成獨特的人文景觀。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想走進一個教堂尚存的村鎮，親歷其境，認識當地人的生活和宗教文化。

2006年農歷正月初，我和新婚的妻子從梅里雪山深處的雨崩村下到德欽縣城，乘車沿瀾滄江大峽谷的左岸南下，前往80公里外的德欽縣茨中村。我們登門拜訪了茨中天主堂管委會主任吳公底，女主人拿出自家釀造的紅葡萄酒和爆米花。這種酒是由傳教士傳來的法國種葡萄，用傳教士親授的土法釀造的。我又餓又渴，于是就邊吃喝，邊聽主人平緩地訴說茨中教堂的今昔。19世紀70年代，法國人普德元和瑞士人余伯南從四川甘孜來到茨姑傳教。1909年修建中西合璧的茨中教堂，竣工后成為天主教云南鐸區的主教禮堂。傳教士們在傳教的同時，進行免費教育，免費行醫，訪貧問苦，購買土地讓窮人安居。茨中村有天主教徒659人，與佛教信徒的比例是七比三。不管信仰哪個教，他們辦喜事一樣地擺筵席，隔教的人也會來喝喜酒，圍著篝火跳起鍋莊和弦子舞。村里的一個佛教徒死了，天主教的教友會過去幫忙念對方的經。兩教信徒之間可以通婚。

因為要趕過路的長途汽車去維西，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約了一輛轎車，先去接吳公底，由他帶路前往瀾滄江畔在1905年教案中被殺害神父的墓地。墓室共三座，分別葬著普德元神父、斯德望神父以及一個法國工作人員與其二子。此地久旱不雨，大片大片灰白的云朵從東南向西北涌去。吳公底說，前幾天他和幾個老教友來墓地念經，求天主賜雨，看來靈驗了。我忽然覺得，這里經過天主教洗禮的人們還是在靠世代延續的生活意志來生活，信奉天主教的人不過是把寄托在佛、菩薩和龍王身上的東西轉移到一個天主身上而已。然而，茨中教堂矗立在中國的版圖上，讓人難以忽視它獨特的存在。在這里，天主教不像當時本土的政教那樣高高在上，而是關心人，關心底層人的生老病死，給他們溫暖和慰藉，讓信眾由此真切地感受到他們靈魂的希望和歸宿。

上述情形來自實地考察，文獻提供了背景和認知框架，而實地考察帶來直觀感受和細節體驗。喝當地自釀的葡萄酒，與村民們親切的交談，這些生動的細節是文獻無法生動、完全呈現的，也可能是難得的一手資料。實地游覽看到了傳教士們留下的葡萄園和中西合璧的教堂建筑風格，這種具象化的體驗加深了理解，甚至修正了某些理論預設。茨中教堂的考察經歷，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文獻閱讀與田野行走之間的辯證關系。

去坦桑尼亞奧杜威峽谷是一次十分難忘的經歷。把此地列入我們去坦桑尼亞游獵的行程，緣于在杰里·本特利《新全球史》上看到的一張照片。那是發現于峽谷中的一段350萬年前猿人腳印的化石，圖注上說，它們分屬兩個猿人的四行腳印，一個成人和一個孩子的。腳印化石仿佛一下子拉近時間距離，引起了我的情感共鳴。奧杜威峽谷是學術界公認的人類發祥地，我自然心向往之。

2019年2月的一天上午，我們從塞倫蓋蒂草原南部，朝東北向的墨戈羅恩戈羅火山口進發，途中順便去了坐落于奧杜威峽谷、世界聞名的奧杜威博物館。在館內，我們看到猿人腳印的澆鑄復制品，知道了腳印化石是怎樣存留下來并被發現的。新的研究顯示留下腳印的不止兩人，而是四人。過去化石的復制品已經顯示了三人的足跡，第三人走在前面一人的腳印上。然而，2011年對腳印進行了重新挖掘，發現有四個塊頭差不多的猿人走在同一方向的小道上，其中三個的腳印是重合的——走在后面的兩人也許是怕泥漿粘腳，便踏著前面一人的腳印。

書籍好比文字地圖，又是旅行的指南針；行路會補充和挑戰書本知識，二者之間并非簡單的對立或替代關系，而是一種互補、彼此調校的認知循環。這或許正是“讀”與“行”的終極意義：讓知識擺脫紙面，在行走的顛簸中重獲血肉與靈魂。

旅行對一介書生的意義在于走出書齋，去認識大千世界。馮至在《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一文中，介紹了里爾克的詩學觀念和方法：

里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驗；這樣的經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一般。

這境界對吾輩凡夫俗子來說雖不可及，然而心向往之。

職業的路很快就走到頭了，退休以后，除了讀書，我自然還要走出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年來，因為工作，只能利用節假日出行，時間有限，難免扎堆，常常走馬觀花。風景常常因季因時而異，未來的旅程將更容易選擇時機，輕輕松松地出行，不再著急忙慌地趕路。以后當會更多地選擇沉浸式的游歷。比如，清明、谷雨期間春茶初采，去一個名茶產地采風。多年前的夏天，我帶兒子與一個朋友一起，去故鄉的六安瓜片核心產區，爬到六安瓜片的地理標志——蝙蝠洞。下山后，與茶店余老板說將來會在清明到谷雨之間去待一兩個星期，親手采茶、炒茶，聽老茶農講述關于茶的故事。又比如，落腳于一個有山林的禪宗古寺，聽寺院清亮的鐘聲，焚香靜讀幾部佛經。或者開車漫游，走到哪算哪。

興許“致遠”不在抵達，而在于以“行”的足跡不斷重寫“讀”的地圖。在數字時代的信息洪流中，比以往更需要保持“行萬里路”的腳踏實地。而現在的人文學者多忙于各種會議和社交活動，樂于操作各種新鮮話語，難免疏遠大地與詩意。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