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絲綢之路的駝鈴到集裝箱郵輪的汽笛,近代以來全球各區域逐漸從相對孤立走向緊密聯系,創造了先輩難以想象的物質奇跡。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已然成為現實的當下,跟隨李伯重教授的著作《火槍與賬簿: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三聯書店2024年9月版)的視角,可以了解15-"17世紀明清中國及東亞世界如何主動參與、被動應對洶涌而來的早期全球化進程,最終與這一歷史潮流產生深刻互動。
如果吟游詩人波瀾壯闊的吟詠是歷史的浪漫,那么會計師筆下準確真實的“賬簿”則是歷史的理性。急劇增長變化的數字是歷史巨變的忠實記錄。
“大航海時代”吹響了經濟全球化到來的號角。通過國際貿易建立起來的網絡突破了國界的限制,把越來越多的地區越來越緊密地聯系了起來。在“海上馬車夫”荷蘭所屬的東印度公司的賬簿中,記錄了17世紀上半葉數百萬件瓷器的交易;而明末清初80余年間,經由其手轉運國外的瓷器數量估計超過6000萬件。生絲、茶葉、蔗糖以及香料等提供了極為豐厚的利潤。日本的石見銀山和秘魯的波托西銀礦等地約有5000-"6000噸白銀遠涉重洋進入到明清中國,催化了貿易的空前繁榮。區域貿易中心的馬六甲會集了約60個不同地域,操持著不同語言的各國商人,如中國、葡萄牙、印度、阿拉伯等,中國舟山的雙嶼成為日本學者藤田豐八口中的“16世紀之上海”,呈現出全然不同的商業城市風貌。美洲大陸上的墨西哥城,有大量的中國和東亞世界的移民,他們與西班牙商人相互競爭,形成了諸多的外國人社區,是美洲最早的中國城。可以說,明清中國在經濟全球化早期歷史的深度參與,徹底顛覆了它在傳統歷史里“閉關鎖國”的形象。
而貿易繁榮的背后,是軍事技術的全球擴散正悄然改寫傳統東亞的權力格局。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早已洞察了利益是“古今之變”的永恒動力,早期經濟全球化以商業貿易的杠桿撬動了社會變遷。“賬簿”的紛爭遇到法官的缺席,“火槍”成了最終的仲裁手段。商人們“有市則商,無市則盜”,或自我武裝和地方勢力結合(如汪直),或得到國家(葡萄牙、西班牙及荷蘭等)支持,殺戮劫掠的“血與淚”構成了經濟全球化的背光面。
15- 17世紀,“火槍”技術則在這一潮流中成為“寵兒”,借由各國商人之手,它從西歐出發,經由“中間地帶”,輾轉到達中國和東亞世界。新的軍事技術引發了羅伯茨提出的1560—1660年“軍事革命”。各地區的武器裝備制造和使用、軍隊編制訓練、作戰方式等進入“火器時代”,軍事戰爭從人力密集型轉向了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周邊的日本、緬甸、暹羅、安南、西北蒙古、東北滿洲以及東南亞的葡、西、荷等西方列強,從海陸四面八方而來,形成了極為嚴峻的安全形勢。
明朝意識到了軍事全球化背景下邊疆安全的危機,進而推動了晚明的軍事變革。在技術上,16世紀,在與葡萄牙、倭寇的沖突中接觸到了鳥、佛郎機等舶來武器。17世紀,徐光啟、李之藻等人更是主動向葡萄牙購買紅夷炮。明朝的軍事專家如趙士楨等,不僅掌握了技術,還主動學習相關的數理知識和理論,撰寫了大量“兵書”著述,分析新技術的優缺點,并結合中國實際軍事需要,改進和發明了大量新式的火槍和火炮。從技術水平來看,并不落后于同期的西方。戚繼光、孫承宗、徐光啟和海上的鄭氏集團在薊州、遼東、東南和海上全面應用了各類型的火銃、佛郎機(一種由葡萄牙傳入的后膛裝填式火炮,射速快、機動性強)、新式火炮,提高火器部隊的比例以及與其他部隊的配合,改善軍隊待遇,重視選拔和改變訓練方式等一系列較為全面的改革,打造了全新的軍事力量。在隨后的軍事沖突中遏制了日本、緬甸等周邊新崛起政權對中國邊疆的虎視眈眈。
但改革僅停留于少量部隊,未能徹底觸及整個已經朽爛腐敗的軍事系統,致使釀出了“薊州兵變”的慘劇。明清戰爭的失敗最終宣告了明朝未能如正面臨“17世紀總危機”的歐洲一般,在已經動搖的舊有社會機制中代謝出適應新的經濟因素的全新道路,在危機中走向了瓦解、崩潰。
而清朝通過八旗制度部分繼承了晚明的軍事技術遺產,卻未能延續其變革精神。當18世紀的歐洲在工業革命中重構全球秩序時,中國因制度惰性陷入了困境。這種歷史慣性,使得19世紀的清帝國在面對殖民擴張時,不得不以被動姿態重新學習全球化規則——而這一次,學費是割地賠款與主權淪喪。
可見,當火槍的硝煙與賬簿的數字席卷東亞時,固化的制度未能回應變革的需求,最終讓中國與近代化機遇擦肩而過。這一歷史教訓,在當今逆全球化的聲浪中,依然值得深思。
至此,作者所畫的這幅橫跨3個世紀的全球化中的中國與東亞世界的歷史長卷終于完成。
比較這幅長卷與以往所看的其他歷史作品,最為直觀的創新就在于徹底顛覆了“明清中國自我封閉、自我發展”這一曾經寫入教科書的觀點。無論是經濟全球化之下,海外貿易對中國商業、手工業,城市、農村發展的影響;還是直接威脅帝國安全的海陸邊疆危機及戰爭;抑或思想上,全新的社會矛盾與傳統思想之間的張力促成的明末清初思想解放的深刻反思等;這些全新的歷史景象很難發生在一個自我封閉的國度和社會。
該書直觀說明了全球史視角對于世界與中國相互理解的重要性,進一步挑戰了“西方中心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不僅國外有王國斌在《轉變中的中國:歷史變遷與歐洲經驗的局限》(China"Transformed: 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中用中國重新考察世界;彭慕蘭在《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The"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中認為18世紀中國的經濟比許多歷史學家所想象的更加類似歐洲經濟,這兩個地區只是到了晚近才開始踏上不同的發展道路;還有中國學者葛兆光主編的《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等諸多著作。這批著作的一個共同點在于站在全球的視野上重新理解中國之于世界和世界之于中國的雙重互動,從而探索和實現了對傳統西方中心審視下的歷史敘事視角的突破
正如卜正民在《縱樂的困惑》的序言中所說:
隨著時間的前移,人們觀察歷史的有利位置會隨之變化,我們過去所發現的歷史也會因此而改變,這就像在疾馳的火車上看窗外風景一樣。沿途景物似乎在快速改變,但實際上它們并沒有因為我們的經過而變得不同,真正發生變化的是我們在車軌上的位置及其相應的視角。
要理解我們如今深度融入世界所呈現的新圖景,需要用新的認知框架去看待它們——這種認知轉型本身,正是歷史意識自我發展的過程。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一個良善的秩序已然是我們需要共建和共享的基本現實。如果不能有正確的視角去理解它的演化過程,恐怕難以避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的“循環”。
歷史不僅是過去之事,更是理解相似模式如何反復涌現。變遷動力則是理解模式之間為何具有相似性的極為重要的一把密鑰。該書作者同樣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他的深刻哲思。如書中在討論“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的歷史哲學問題時,引述了恩格斯的闡釋:
有人以為,當他說人本性是善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很偉大的思想;但是他忘記了,當人們說人本性是惡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更偉大得多的思想。
雖然道德上我們很難接受,但卻不能否認15-"17世紀的早期全球化,暴力、無序通過征服和破壞解構舊有社會,推動了歷史變遷,并造成了無論是主動參與抑或被動卷入的各主體都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價。
在這幅15-"17世紀的全球化畫卷中,李伯重雖以“火槍與賬簿”為焦點,卻未深入探討文化互動對社會變革的影響。若將書中已經提及的伊斯蘭教擴張、佛教成為中國周邊的“文化長城”,儒學在中國以及安南、日本等的復興等文化圈的全球性變遷與明末清初思想文化變遷和社會變革之間的關系納入分析,或能更完整解釋晚明制度僵化的文化根源。這一方面的研究已有法國年鑒學派的費爾南·布羅代爾在其《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The"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中提出了“長時段”理論,強調了地理環境、文化傳統等結構性因素對制度變遷的持久影響。美國的道格拉斯·諾斯在其著作《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Institutions,"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強調“非正式制度”(如文化、習俗)在長時段中對正式制度(法律、政策)的制約和互動,重點探討了文化認知對制度路徑依賴的作用。法國的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蒙塔尤》(Montaillou:"The Promised Land of Error)通過微觀史視角,展現中世紀法國鄉村文化與教會制度的沖突與調適等。
同時對于書中疑惑的另一問題:為什么這一時期,作為最重要的社會組織之一的國家未能承擔起建構良善秩序的職責?在近來的研究中也有一些探討,如剛剛獲得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達龍·阿西莫格魯與詹姆斯·羅賓遜在其著作《國家為什么會失敗》(Why"Nations Fail)中,已有文化因素(如包容性價值觀)對制度包容性或榨取性的長期影響等。
雖然這些著作沒有直接提供15-"17世紀的明清中國與東亞世界在文化、制度如何與“火槍與賬簿”互動的答案,卻留給了我們讀者去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晚明因制度僵化錯失變革機遇的教訓,對當今中國如何平衡全球化參與和自主性建設,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正如李伯重所告誡的那樣,“火槍與賬簿”的博弈從未真正退場。當逆全球化的技術壁壘正在不斷疊加時,中國如何突破技術壁壘,抓住機遇實現技術自主創新,尚值得進一步深思。
(作者簡介:雷家瓊系寧波大學寧波幫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勵宇欣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