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日,歌手陳奕迅公開承認自己壓力太大陷入焦慮癥,引發關注。
8月14日,陳奕迅再次回應: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媽媽。陳奕迅強調:“其實我真的不是很嚴重,還沒嚴重到出不了房門的地步,大家不用太擔心。”
焦慮癥又稱焦慮障礙。2019年,《柳葉刀-精神病學》發布的中國精神衛生調查研究顯示,中國各類主要精神障礙中,焦慮障礙是最常見的精神障礙。中國成年人中,焦慮癥的年患病率(即一年內患病人群的比例)為5.0%,終生患病率為7.6%。國內成年人焦慮癥的患病率甚至超過抑郁癥。今年1月,發表于《英國精神病學雜志》的一項研究指出,1990年到2021年,中國焦慮癥患者數量從4050萬上升至5310萬,增長了31.2%。
社交媒體上,對于升學焦慮、面試焦慮、就業焦慮、婚戀焦慮等話題的討論層出不窮。當各種焦慮情緒持續發酵、難以緩解,甚至發展為符合臨床診斷標準的病癥時,它的具體表現有哪些?又應如何進行規范診斷與治療?
早在高三確診焦慮癥之前,夏晴就已時常感到胸悶氣促。每天早晨的干嘔,都會讓她覺得呼吸困難、渾身發麻,“像是觸電一樣”。但比起這些,她更害怕的是突如其來的腹瀉——找不到廁所的恐慌已讓她幾次驚恐發作。
長期吃藥、打針,情況卻不見好轉。直到2019年,她走進杭州市一家心理專科醫院,才最終被確診為驚恐障礙。
根據《中國焦慮障礙防治指南》第二版(以下簡稱《指南》),驚恐障礙又稱“急性焦慮障礙”,是焦慮癥的一種亞型,其主要臨床特點是反復出現突然發作、不可預測、強烈的驚恐體驗,伴瀕死感或失控感。除了驚恐障礙,焦慮癥還包括廣泛性焦慮障礙及社交焦慮障礙等類型,需要積極的醫學處理。
“現在回頭看,有一些跡象挺早就出現了。”今年18歲的林敏說。從中考那一年起,林敏就出現了長期的失眠、厭學的癥狀。到了高中,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她開始出現頻繁的手抖,一進教室,就會有一種瀕死感涌上心頭,“呼吸不上來,一直地抖,一直地想哭”。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下,她甚至開始頻繁地逃學。
北京回龍觀醫院黨委書記、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主任楊甫德曾參與《指南》的制定。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焦慮癥患者常表現出心慌、氣短、頭暈、胸悶、憋氣、出汗、震顫等多種軀體癥狀,部分患者還會出現腸易激綜合征的情況,也就是說,會出現腹瀉、腹痛的癥狀。他強調,處于高壓環境下的中學生及職場人士,以及具有完美主義傾向、高自尊水平、過度關注結果或社會評價的個體,往往更容易出現焦慮癥狀。
《指南》副主編、同濟大學附屬同濟醫院精神醫學中心首席專家陸崢指出,女性的焦慮癥患病率明顯高于男性。他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強調,從生物學方面看,女性更容易受到性激素水平和甲狀腺功能的影響,尤其在特定生理周期(如月經期、圍產期、圍絕經期)內,雌激素與孕激素水平的變化都可能引發焦慮癥狀或焦慮癥。從社會心理學方面看,女性的家庭分工、工作環境壓力等也可能構成女性罹患焦慮癥的潛在風險因素。
楊甫德進一步指出,焦慮癥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中,生物遺傳因素往往是發病的基礎,環境帶來的應激或壓力是發病的誘因,而發病后的緩解程度及預后,通常與患者的性格特征、認知方式關系更大。
出現焦慮癥狀后,很長一段時間,林敏都認為自己只是“精神壓力太大了”,處在高壓力的學習環境中,身邊的家人、朋友也一致認為,這只是學業負擔過重的表現。
然而,楊甫德表示,并非所有焦慮情緒都能簡單歸咎于“壓力大”,焦慮也分為正常與異常焦慮情緒。通過調整心態、適度減輕任務或降低預期能有效緩解、持續時間較短的焦慮,通常屬于正常范疇。反之,如果焦慮缺乏明確誘因,癥狀較重且持續較久,對工作、生活、學習造成顯著影響,則可能屬于異常的、病態的焦慮,需引起重視。
值得注意的是,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精神醫學科主任潘集陽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并非所有的焦慮都是“壞情緒”,適度的焦慮情緒有時能夠激發動機、提升專注力與行動效率,對于個體應對挑戰、提升表現具有潛在的積極作用。
受到心悸、失眠的困擾,林敏曾前往心內科、神經內科等做了一系列器質性檢查,檢查結果卻顯示,她的身體并無大礙。家人甚至懷疑她在“裝病”。這種誤解讓她不禁陷入自我懷疑。
相似的困擾也籠罩著夏晴。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里,她曾五六次求醫,“幾乎做遍了全身檢查”,卻始終無法明確病因。
實際上,焦慮癥的診斷過程往往較為漫長。潘集陽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臨床實踐中,焦慮癥診斷的第一關就需要排除器質性病變。例如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等疾病都可能引發類似焦慮的癥狀。“焦慮癥患者由于沒有人指路,往往要輾轉多個不同科室檢查,經歷較長的診斷過程,最終才能找到問題所在。”
陸崢表示,焦慮癥的另一類表現形式是各種軀體癥狀,但醫院各種檢查均無發現明顯異常,稱為“軀體性焦慮”,這在綜合醫院臨床各科中非常常見。陸崢2024年牽頭發表的《中國軀體癥狀障礙多學科診療專家共識》強調早期診斷的重要性,以減輕患者及家屬的痛苦,減少經濟負擔。
幾經波折,林敏最終在煙臺市一家綜合醫院的心理科室被確診為中度焦慮癥。但這沒能打消她的疑慮——確診單上,醫生并未告知她具體的焦慮癥類型。楊甫德指出,焦慮癥實際上是一個大概念。不同類型的焦慮癥治療方案、選藥上不完全一樣,因此,醫生能明確診斷的情況下,應盡量區分。
直到現在,回想起醫院就診的場景,林敏仍感到陣陣壓抑——心理科室被安排在醫院的一處角落,與整形科、修復科等科室混雜在一起。醫生只給她做了一次腦電圖檢查,就將其確診。至于更多焦慮癥類型的知識,林敏是“后來通過互聯網了解的”。
社交媒體上,焦慮自評量表(SAS)、90項癥狀清單(SCL-90)等一系列用于評估焦慮癥狀的量表也被廣泛傳播,不少人僅憑這些量表的自我評估結果,就自行診斷患上了焦慮癥。
潘集陽表示,將腦電圖作為單一診斷工具缺乏充分科學依據。而量表評估的作用,主要在于為臨床醫生的初步判斷提供輔助性參考,用以評估其判斷是否處于合理區間。量表的應用過程難以避免主觀因素影響,因此也不能作為診斷焦慮癥的唯一依據。他認為,焦慮癥診斷過程中的不規范,與國內精神科醫生緊缺、精神心理學相關的醫學教育未能得到重視有關。
根據《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2024)》數據統計,截至2023年年底,我國精神科醫師數量僅占全國醫師數量的1.8%。那么,一個科學的、規范的焦慮癥診斷過程究竟應是怎樣的?
楊甫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醫生首先應當收集病史,根據患者本人及知情者的描述,了解發病以來的焦慮癥狀和發生背景,評估更整體的、長時間的狀況。其次,應對患者進行精神檢查,通過言語交談,了解患者的情緒體驗、軀體癥狀等,最后輔以量表評估。他強調:“精神科疾病很少能通過某個單一的檢查就確診,更多時候需要醫生基于系統評估后的綜合判斷。”
這種綜合判斷,往往能幫助醫生理清復雜的病癥——《指南》指出,焦慮癥常與其他精神障礙共存。2021年,發表于《柳葉刀-精神病學》的一項研究顯示,中國成年人中,29.8%的抑郁障礙患者同時患有焦慮癥。臨床實踐中,同時被焦慮和抑郁困擾的患者也并不少見——除了中度焦慮,林敏還被醫生評估為伴有輕度抑郁。
林敏記得,今年上半年備考期間,一次與母親爭吵過后,她突然冒出了輕生的想法。持續兩個多小時里,她仿佛被罩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密不透風的容器。她掐自己、用身體去撞擊墻壁,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陸崢提出,焦慮和抑郁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焦慮癥的核心臨床表現以過度擔憂、緊張不安及恐懼情緒為主;而抑郁癥則以心境低落、興趣下降、意志活動減退為特征,部分患者可能產生自傷、自殺意念和行為。當患者同時呈現出焦慮與抑郁癥狀時,很容易出現誤診的情況,患者更容易產生消極觀念。
不過,多位受訪專家表示,藥物治療層面,目前臨床常用的5-羥色胺和去甲腎上腺素再攝取抑制劑(SNRIs)等藥物往往兼具抗抑郁和抗焦慮的作用,針對共病患者的藥物治療方案通常具有一致性。
《指南》還指出,對于僅被診斷為有焦慮癥狀,且生活功能未受影響的患者,如果藥物治療后焦慮癥狀消失,則可停藥。為預防焦慮癥復發,對已獲臨床痊愈的焦慮癥患者應繼續藥物治療12個月。停藥應在醫生指導下緩慢、逐步進行,通常需幾周到幾個月,應最大程度減少或避免停藥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身體不適反應。
楊甫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對于焦慮癥的處理,一方面,是強調藥物的盡早治療;另一方面,特別強調要做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幫助患者調整認知、改變心態。”
夏晴仍記得自己第一次做心理咨詢的情景——兩年前一個無比炎熱的日子,她在屋內感到窒息般的憋悶,不受控制地流淚。在瀕臨驚恐發作的邊緣,她緊急撥通了一所高校的心理咨詢熱線。這次本不抱太大希望的求助,卻意外讓她收獲了切實的建議。接線老師引導她嘗試“蝴蝶拍”,用雙手交叉輕拍臂膀,幾分鐘后,她緊張的情緒有了明顯緩和。
潘集陽指出,相較于藥物治療“短平快”的特點,心理治療雖然起效較慢、療程較長,但避免了藥物潛在的副作用,對焦慮癥患者的長遠康復有著重要意義。不過,他同時指出需理性看待心理治療的作用,“心理治療并不是萬能的,應配合藥物治療,才能夠達到更好的療效”。
由于正規心理咨詢機構的費用相對昂貴,心理咨詢熱線成了很多患者首選的求助渠道,林敏也不例外。她曾向家人表露過看心理醫生的意愿,卻遭到了父母的嚴厲制止。“他們不信任心理醫生,覺得自己女兒得了‘精神病’,非常丟人。”
潘集陽指出,不應把焦慮癥簡單看作一種心理問題,焦慮癥同高血壓、糖尿病一樣,都是一種需要正視和治療的疾病。他強調:“如果因為病恥感不進行積極的治療,一方面,會影響患者的學習、工作、日常交往,導致生活質量下降;另一方面,長期焦慮也可能會增加心腦血管疾病的風險;極端情況下,甚至可能導致自殺風險升高。”因此,患者一旦確診,就應當及早接受積極治療。
幸運的是,確診后,林敏明顯感覺到,家人對待她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尤其是母親,不再逼迫或是催促她去做事情,當外人問及她的病情時,更會主動擋在她身前解釋。“如果能得到(家人的)支持的話,其實我覺得從心理層面來說有非常大的幫助。”林敏說。
多位受訪專家表示,焦慮癥的干預與治療過程中,社會支持系統也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焦慮癥患者的家人及朋友,應理解患者的感受,通過適當轉移注意力引導患者緩解焦慮。同時,維持周圍環境的相對穩定,減少外界刺激對患者的影響,并鼓勵患者積極應對困境、主動尋求專業幫助。
焦慮癥是否可以預防?潘集陽認為,焦慮癥并沒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預防手段。但綜合來看,在心理層面調整認知模式,改變對壓力事件的看法,在行為層面注重上肢鍛煉以及戶外運動,都是有效的預防手段。
楊甫德指出:“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學習心理學知識,掌握自我心理調適的方法。面對突如其來的應激和壓力,當時產生一些焦慮情緒是普遍而正常的反應,不必將其視為心理問題或病態。”他強調,日常生活中,注重作息規律、充足的睡眠、適度運動、培養個人愛好、建立和諧的人際關系、保持合理的預期與目標等,都是減少和緩解焦慮的有效方式。
(文中林敏、夏晴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