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慶歷八年,四十歲的父親蘇洵因家中貧困而閉門讀書,借此以自己的學問與品行教導蘇軾、蘇轍,并說:這樣或許可以使他們明白我的學問。
父蘇洵,號“老泉”,文章雄肆,中年大悟,立志著述以救時弊,然其識子之明,尤為千古典范。
洵公償命其子軾與轍,師事鄉人劉巨,即劉微之先生。彼時,二蘇尚幼,猶執書童子。劉巨講學于眉州城西壽昌院,門下之士百余人,聲名鵲起,堪為一方儒宗。
《愛日齋叢鈔》載,一日微之賦《鷺鷥》詩,其末云:“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幼年蘇軾從旁插言曰:“先生詩佳矣,竊疑斷章無歸宿,曷若‘雪片落蒹葭’乎?”其敏悟之性,機鋒暗藏。微之贊之日:“吾非若師也。”此語一出,不啻以弟子視之。年少蘇軾,已吐蘭芷之芬,芳草天成。
劉氏門下,非止蘇氏兄弟。家氏三昆季一定國、安國、勤國,皆出微之門下。《欒城集》有詩云:“白發弟兄驚我在,喜君游宦亦天倫。”又注云:“微之先生門人,惟仆與子瞻兄、復禮與退翁兄皆仕耳。”西社之友,因學而結,后各登仕途,其交誼貫穿一生。
劉巨雖終生不第,然為人高潔,拒絕郡中三公之薦舉。鄉人呼其為“孝廉”,卒后范鎮吊之以詩:“案前曾立二賢良。”所稱“二賢良”,正是蘇軾兄弟。學不在名,道在高懷,微之雖隱于野,實播文風于一方。
除劉巨外,蘇軾兄弟亦師事史清卿。此人眉山之士,通文博古,其子史炤著有《通鑒釋文》三十卷,蔡襄亦稱其“通武事,有將略,有名于時”。史家父子,皆學兼文武,士風大振。
更值得一提,蘇洵與其子二人,共讀富弼《使北語錄》,切磋國政。書中論契丹用兵事說:“一旦發動戰爭,士兵和戰馬就會傷亡,國家也因此遭受損害;然而,爵位和賞賜卻日益增加,官員們從中獲得利益。所以,凡是北方朝廷中主張用兵的大臣,其實都是為了謀取私利。”老泉問子曰:“古人有此意否?”蘇軾答:“嚴安亦有此意,但不如此明白。”此一問一答之間,可見三父子探本窮源之志,與古人議政之雅。
這類對話,正是一種最早的“家塾式師道”傳承。父為子師,兄為弟范,友為朋伴,草木為引。這種寬廣的學習觀,在蘇軾一生中不斷延展、升華。
韓愈《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千年之后,我們仍能從中感受力量:人之為人,在于不斷學習與成長,而每一個引導我們成長者,皆可為“師”。
曾經,我們以為學校里“老師”,掌握了標準答案,才是把知識裝入學生腦袋的靈魂工程師。然而,韓愈早已指出,師者要義,不在職位,而在“道”之所在。凡有可學處者,不論貴賤、長幼,皆可為師。道在哪里,師就在哪里。
聽來古老,實則現代。今天,我們依舊在不斷尋找“道”之蹤跡:一篇文章、一段播客、一個視頻,從書桌到屏幕,從課堂到生活,人生無處不是課堂,無時不“傳道、受業、解惑”時刻。
蘇軾是典型實踐者。他的老師不只在課堂和科場里,更多在于山林市井之間、風雨人生之中。
早年受學于父親與劉巨、史清卿等人;中年在朝廷,師事歐陽修、曾鞏,政學并進;雖政見不合,亦敬王安石才識,稱其“值得一辯”;貶謫黃州,與佛印、參寥子等僧交往,轉向佛理禪思;晚年謫海南,與黎族百姓、鄉間兒童為伍,從田野自然中悟得人生至理。
與佛印談笑,一日三快;與魯直論詩,得莊生氣味。不拘地位、不問出身,只要能帶來啟發,蘇軾認為,皆吾師也。
甚至,以失敗為師,拜孤獨為師。貶謫的黃州、惠州、儋州皆成修行道場,“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一種頓悟:自我乃最深之師。
今天,網絡上,“新師”熏染。視頻之知識博主、課程APP里的講者,公眾號內深度寫手,甚至,一次普通對話,一場突如其來的困境。只要在學習,皆為吾師。“知識民主化”時代,既師又學,人人都可以成為“播道者”。講宇宙,述人心;播科學,享經驗。未必頭戴儒冠,卻于無形中為他人指路。“你”之困惑,“他”之來路。
“師”之含義,不再是單向灌輸,而乃一場共同生長的文明對話。
蘇軾的一生,也是一場從“受教”走向“傳道”旅程。
早期拜師求學,中年成為同儕中流砥柱,晚年,“蘇公”之名,廣受百姓尊愛。修水利、建書院、著文章,不斷回饋他從眾人處所學之光。不僅傳播知識,更傳遞心性、情懷。
正如《禮記·學記》:“是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一個人真正成長,不僅在于所學之廣,也在于能否反哺于人。
所學愈多,則所不知愈甚。蘇軾知求師之無盡、曉輸出之不竭。他之“師道”,無師不學,有道即師,師之自由。讓教學成為一場人人可參與的文明交響。
回望人生,師者幾何?
三人者,必有我師;兩人也,相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