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蒸霞蔚,浮光躍金,奶奶在自家院里來回跛步,充滿希望地望著門口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小路,旁邊正煨著一鍋濃香四溢的油茶湯,朝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記憶中,一老一少挎著兩只精致的竹籃,走進一片綠油油的茶地,掐下最嫩的芽尖兒。那茶葉汲取著大山的乳汁,綠得仿佛要化開,淌出嫩綠的水來。調皮搗蛋的我不是被一只停停走走的綠蜻蜓吸引,就是躲在茂密的茶叢下一動不動,就等著奶奶來找我哩!
奶奶在茶叢里來來回回地走著,憲窸窣窣的聲音正好給我通風報信。“咦,這怎么有一頂草帽呀?\"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草帽剛才不小心掉在茶叢上了。見自己馬上就要“原形畢露”,我趕忙唰地一下蹦出來:“奶奶,我在這兒!“奶奶笑呵呵地摸摸我的頭,牽著我的小手向家走去。
一路跋山涉水,終于到了熟悉的小院兒。奶奶先將新鮮茶葉洗凈放在篩簍里曝曬,隨后我便屁顛屁顛地跟著奶奶學做油茶湯。只見奶奶將“外托肩\"(一種土家族服飾)的袖子一擼,先舀起一勺溫潤的豬油,在鍋里瀟灑地涂抹一圈,接著抓起一把陳年茶葉往鍋中撒去。
茶葉在“滋啦\"聲中舒展身軀,發出涅槃重生時由衷的贊嘆。待茶葉蜷曲成深褐色的蝴蝶,清冽的山泉水便奔涌而入,里啪啦的聲音如同鄉里鄉親逢節必跳的擺手舞般歡騰,并飄起一片仙境般的白霧。而后,黃豆兒、蒜葉兒、花生碎兒便迫不及待地奔入鍋中,鋪成一片星辰大海。最后,取一撮兒晶瑩的鹽粒兒撒入湯中,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就落下了帷幕。
聞著鍋里悠悠竄出的香味,我的口水已在口中來回奔騰。一碗油茶湯被端上了桌,我細細端詳:許多茶葉猶如吱呀作響的小舟,顫顫悠悠地在湯面上晃著;小料則星星點點地綴在表面,油星子在湯面不斷變化著。我迫不及待地捧起碗,卻被燙得觸電般縮回手。
“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奶奶從我手中接過碗,用一把大竹扇慢慢地扇著。“你爸小時候也這樣,一口悶下去,嘴巴里燙起好幾個泡來….\"
不知不覺間,我聽得入了迷,直到奶奶嘮叨完,我才發覺油茶湯已經變成溫熱的了。
我捧起搪瓷碗,感到瓷碗的粗糙就像奶奶手心的老繭。輕抿一小口,溫熱的茶湯裹挾著略顯苦澀的茶葉在胸口蕩漾,如酉水河般浩浩蕩蕩,霎時間暖透了心。細細品咂,炒花生碎兒的香脆和著茶葉的回甘如土家織錦般裹住舌尖,在味蕾上迸射。黃豆兒的醇香、蒜葉兒的清香和花生碎兒的焦香則交織成了人間煙火最淳樸的芬芳。
“來,像我這樣喝。“奶奶喝完一小口后,往往要大拇指緊靠碗沿,其余四指捧牢碗底,悠悠地轉個圈兒,再嘬一口。這樣一是給舌頭品味的時間,二是避免同一處碗身過燙。喝完,奶奶寬厚地笑笑,夕陽在她雪白的發稍上跳起泛著碎金般閃耀的舞。
冬日里的油茶湯又是一番別樣的滋味。每當黎明破曉,我睡眼惺松地起床,都會看到小小的廚房里籠罩著煙火,一個句僂的身影在里面侍弄著鍋碗瓢盆,分外顯眼。
火爐上,油茶湯熱氣騰騰,驅寒暖胃。我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猛吹幾下后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熱得燙出一身汗來,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像小魚兒張開了嘴,愜意地吐著水花。我酣暢淋漓地喝了一碗又一碗,站起身來,感到肚里有水咕咚咕咚在歡騰,便使勁晃起身子。
看著我憨態可掬的模樣,奶奶寵溺地笑了笑。望著奶奶笑時深深凹下去的皺紋,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怎么就老得這么快呢!
奶奶一天天老了,但對我的愛卻并未隨著歲月的流逝淡去。然而,那個興沖沖地跑向奶奶家喝油茶湯的小丫頭羽翼漸豐,撲扇著稚嫩的翅膀飛向海闊天空,卻忘記身后的奶奶再也追不動了。
在與時間的對戰中,奶奶一點點敗下去,弱下去,老下去。她所能做的,只是煮上一碗油茶湯,一碗氤氬著愛意卻又浸潤著落寞的油茶湯。
句僂的身軀斜倚著小院的門框,期盼的眼神望穿了兒孫的歸家之路。夕陽把她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旁邊還有一碗熱乎乎的油茶湯。
(責編/李希萌 責校/孫恩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