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屑積年

推開那間記憶里的小屋，目光所及之處皆染上了歲月的舊痕，唯有墻角那累粉筆依舊碼得整整齊齊，細塵里還飄著若有若無、獨屬于他的氣息。

外公的一生與粉筆有太多的牽絆，從我呱呱墜地到與他天人兩隔，他的青絲早已褪成白發，可手中的半截粉筆從未停止揚起塵屑。它們飛入我的世界，在我的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幼時的我，每天都能看到外公戴著黑框大眼鏡，夾著那本泛黃的講義，火急火燎地沖出家門。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偷摸跟了上去，他走進一間“小破屋”，我便趴在地上透過門縫“窺視”。他昂然走上講臺，那一刻他的身軀變得愈發高大，往日的疲態煙消云散，容光煥發，神采飛揚。

粉筆在他手中翩然起舞，撒落的白屑在風中飛揚，在陽光的投影下越加靈動。它們被風吹到他的頭頂，在他的發間扎根，根根銀絲夾雜于青發之間一同閃耀。

那時的母親總與外公爭執：“爸，您這是何苦呢？您本來就該退休了！\"外公神情陡然肅穆：“咱這鄉里缺老師，可這么多娃兒等著讀書啊！只要能多帶出一個娃考出這大山，我這把老骨頭就算累折了也值當！\"藏在墻角的我那時不懂這話的分量，只覺著老頭兒固執得可笑。

迅哥兒告別百草園走進了書塾，我也正式邁入小學的門檻。那個曾被我笑作遷笨的老頭兒，終究還是離開了讓他牽腸掛肚的講臺，可他始終放不下手中的粉筆一一于是，他“擂臺\"上的“對手\"從講臺下的莘莘學子換成了我這個承他衣缽的晚輩。

這天，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塊破舊的小“黑板\"（不如說是木板），寫下一個全新的詞一一信仰。他寫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看見他布滿時間痕跡的臉上揚起自豪與驕傲的笑。

伴隨著他情緒的起伏，粉筆屑灑落得愈發多了，它們輕盈靈動，在空中盡情起舞，舞姿是那般精彩。隨著一記華麗的轉身，粉筆屑降落在他的肩上，像落了一層未化的初雪，輕輕薄薄地覆在歲月的肩頭，染白了他半生的辛勞與溫柔。仔細看去，越來越多的銀絲替代了粉筆屑的光芒，在陽光下閃爍。

此時，外公深沉寬厚的聲音響起：“囡囡可知，何謂‘信仰'？\"我只是一味搖頭。“信仰，信一仰一一就是對信念的敬仰，也就是人對理想的追求堅守。它是世間最重要的品德！\"他解釋。

“那您的信仰是什么？“我發問。

“這手中的粉筆屑就是我的信仰，\"他滿臉嚴肅，好像要莊嚴地宣告，“只要我手中的粉筆還有一分余熱，就能不停地散落粉筆屑，它們能讓更多人受到教育，能讓更多大山里的孩子有機會追夢！”他的自光從手中的粉筆移向遠方，最終落到我身上，那目光熱烈，充滿期待。耳邊傳來他堅定的指引：“我們囡囡一定要多讀書，將來做一個對他人有幫助的人，做一個有意義的人，做一個有信仰的人，日后為民族復興偉業添磚加瓦！你現在還太小，不懂這些，但一定要記住一人要有信仰！”我半知半解，卻也下定決心，要成為外公那樣的人。那一刻，風吹起外公身上的粉筆屑向我飄來，在我心間悄然萌芽。

后來，我從母親口中聽到了外公年幼時的故事：家中有五個孩子，在那個吃喝都成問題的年代，作為大哥的他即使滿腔熱血、滿腹才情，卻也被迫輟學，是他的老師拯救了他的人生，不僅替他墊付學費，還作為他的心靈導師播下教育的種子。外公不負眾望，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翻開歷史書的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他曾親身歷經動蕩的歲月，而后親眼見證了中國如浴火鳳凰般一步步崛起、傲然挺立。這根粉筆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形態，成為喚醒民眾思想、拯救民族危亡的鋒利武器，而這正是他窮其一生所堅守的信仰與不懈追尋的理想。

外公離開時，頭頂早已是滿頭白發，我明白，那是粉筆屑在他人生中開出的信仰之花。那天，我代他捧起“堅守鄉村四十載一榮譽教師\"的豐碑。這不僅是對他一生信仰的印證與褒獎，更是一柄照亮我前行之路的火炬，在歲月里投下長長的光軌。我手捧他的遺物，心間似壓著千斤磐石。那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信仰的火種一一即便他已兩鬢霜白、駕鶴西去，我卻正值青春年少、熱血激蕩，他的信仰必將由我接續傳遞。

我走向墻角那攘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粉筆，鄭重地執起一支，在黑板上莊嚴地寫下“如您般執起粉筆”。落筆的剎那，我清晰地看見，粉筆屑于我身畔紛飛飄落，宛如一朵朵潔白的花兒在時光中悄然綻放。

我想告訴天上的那位老頭兒一一您雖已不在，粉筆屑仍紛飛，吾之信仰如花，燦爛滿芳華！

（責編/李希萌 責校/孫恩惠）

創作談

寫下這篇文章時，外公執粉筆的身影總在眼前浮動。最初只是想記錄一段童年記憶，卻在落筆時發現，那些飄散的粉筆屑里，藏著比歲月更厚重的東西。選擇“粉筆屑”作為核心意象，是因為它貫穿了外公的一生一講臺前飛揚的碎屑，是他教書育人的見證；肩頭落滿的白霜般的粉末，是他半生辛勞的印記。我刻意讓粉筆屑在不同場景中重復出現：幼時門縫里看見的靈動舞姿，教我寫“信仰”時肩頭的初雪，最后在我筆下紛飛的花瓣，讓這一意象從具象的粉塵逐漸升華為信仰的象征。外公的話是文章的靈魂：“只要粉筆還有余熱，就能讓更多孩子追夢。”這句樸素的話里，藏著他對教育最虔誠的堅守。我特意保留了他說話時的語氣，那些重復的斷句、鄭重的宣告，都是為了還原一個鄉村教師最本真的熱忱。他講述信仰時，粉筆屑“隨著一記華麗的轉身”飄落的細節，是想讓抽象的信念變得可觸可感。

——陳語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