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親家親上親

一

和愛人相識，是我大妹做的媒。大妹剛入伍時，和他在同一個連隊，那時他是通信排長。大妹介紹我倆認識的時候，他已調到師機關任通信參謀了。

1979年底，我倆相了親。當時我23歲，家、單位都在吉林長春，我考上了本地大學脫產學習。他27歲，在內蒙古邊防服役。

其實，他1969年入伍時就和我在同一個大院，他在師通信連，我父親在師機關，我們家就住在師部院里。后來組建邊防部隊，他隨部去了內蒙古，我父親則脫下軍裝轉業到了地方。

我們的戀愛，在書信往來中進行著。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他父親已幾次病危住院，家里人說老人家想見我一面。

我把情況對父母如實說了。父親說：“這事不用商量，你必須去。他爸爸打仗受過重傷，身體一直就不好，這個愿望合情合理。”可母親認為，姑娘家還沒結婚就跟著對象去家里，不太好。他們兩人甚至都沒問問我的態度，就為此爭吵起來。

沒爭出個所以然，父親問我是啥態度。我說不想去，因為我那時還在上大學，和他也就見過兩次面，感覺還陌生呢，去他家見父母總覺得有些唐突。我剛說出自己的想法，父親就沖我和母親發了火，說我們不近人情，白跟著他隨軍這么些年了。

細想想，父親說得也不無道理。我決定在放寒假時，跟著他去一趟他家遼寧旅順。母親嘴上說不支持，可也開始給我準備見面禮。

二

一想到要去他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舍友們聽說這件事后，七嘴八舌地幫著出主意，可她們越說我就越緊張，那段時間我連覺都睡不好。

有舍友問我：“你穿啥衣服去啊？”

我一年四季幾乎就兩個顏色的衣服，不是藍上衣、黃褲子，就是黃上衣、藍褲子。回單位時，我和一個師父說了這事。她聽后立即說：“你平時穿啥樣都行，可這第一次去他家，怎么也得穿件像樣的衣服吧？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買了一件黑呢子上衣，還一次沒穿呢，你先穿。”

盡管我再三推脫，師父第二天還是把她新買的黑呢子上衣包好帶來。

寒假很快到了，我帶著那件上衣上了火車，因為怕給弄臟了，就沒舍得穿著，想等下火車后再換上。

沒想到，剛一下車，就發現司機直接來站臺接了。不好意思當著陌生人的面換衣服，我只好穿著平時的黃上衣、藍褲子上了車。

三

很快就到了他家，還沒下車，就看見他父母已在門口等著了。

叔叔雖然身體瘦弱，但一身海軍藍的軍裝干凈整齊。他站得筆直，和父親及我們大院的叔叔們一樣。阿姨也是，梳著和母親一樣的發型，穿的也都差不多，就是說話的口音區別很大。

叔叔說：“聽說你剛考完試就來了，真是累壞啦，這兩天什么也不要干，就好好大睡吧。”

后來我才明白，叔叔說的“大睡”其實是晚上早早地睡，也不用早起。但是，因為屋里實在太冷了，那一晚我凍得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踏實。

出發前母親就多次叮囑我：“可不能在人家睡懶覺。”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剛一下樓，就看見阿姨已經在廚房忙碌了。阿姨見我就問：“睡好了么？怎么不大睡？冷不冷？他爸怕你睡不好，讓我們上樓都不許穿鞋呢。”

說話時，阿姨正在鍋里攪白面糨糊。我暗自感動，心想，阿姨可能也知道她家冷吧，一大早就要打糨糊糊窗縫。

誰知吃早飯的時候，阿姨卻把那鍋糨糊端到飯桌上，還給我盛了一大碗。看著那碗糨糊，盡管心里真不想喝，可因為是第一次來，也不好推辭，我只能牙一咬、心一橫，硬是喝完了。

吃過早飯，阿姨非要帶我一起上街。一路上，她好像滿街的人都認識，遇到一個就指著我向人家介紹：“這是俺大兒子的對象，大學生，還沒畢業呢，放假了就來看俺家老王。”

我羞得滿臉通紅，甚至還很尷尬。

回家后我問他：“阿姨怎么認識那么多人啊？”

“這條街上住的都是部隊家屬，有陸軍也有海軍，大家都認識。”他說，“我媽這是高興的。剛才我爸還把我叫到他屋里，讓我好好待你，說他們都很滿意。”

原來如此。

叔叔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從他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了長輩的那種關愛。

第三天，我和他乘船游覽了旅順港，那也是我第一次“走進”大海。晚上回到家，我興奮地說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叔叔面帶微笑，安靜地聽著。然后，他開始給我們講旅順港的重要性，講他幾十年在這里工作的經歷。我好奇地問叔叔，是怎么受的重傷，又是怎么來旅順的？他這才跟我說起了往事。

叔叔說，1948年3月的臨汾戰役一打響，陣地上就炮聲隆隆，土都掀起老高，什么都聽不清、看不清。戰士們一排排往上沖，又一排排倒下去，一次次沖鋒都被敵人的炮火壓制在戰壕里。

叔叔當時是連隊的通信員。他跟著指導員，陣地上哪里打得激烈就往哪里去。一發炮彈打過來，巨大的氣浪把他推倒在地，等他爬起來，抓起槍剛跑了幾步，就覺得胳膊不好使了，身體上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下流，一摸全是血，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們鄉里一起參軍110多人，最后活下來的不到30人……”叔叔哽咽著說。那次受傷住院，從他身體里取出了4塊彈片，但心包邊上的一塊彈片一直就沒有取出來，這也是引起他心臟病的最大原因。多年來，那塊彈片一直折磨著他。

后來，叔叔傷愈后又參加了多次戰斗，1953年7月，剛成立的人民海軍招干，他被推薦到山東煙臺某軍校學習，畢業后被分配到旅順剛組建的海軍某部……我們坐在一起聊了很多。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我好像覺得自己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了。

盡管叔叔、阿姨再三挽留，但按照父母的規定，我只在他家住了三四天，就離開了。

師父借給我的那件黑呢子上衣，我也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四

我們訂婚時，叔叔身穿一身海軍軍服來我家，早早就站在門口迎接的父親笑了：“瞧咱們這一家子，‘陸海空三軍’呢！”

父親是陸軍的，還有一個親家是空軍的。

父親和叔叔，兩個平時不善言談的人，雖從未見過面，當坐到一起時，居然有著說不完的話。

1982年春天，我和他結婚成家。從此，我們倆風雨同舟，共同走過了40多年。

隨著時光前行，我越來越理解父親當年為什么要發那么大的火，或許在他看來，他和我公公，不只是親家，更是同樣經歷過戰火考驗的戰友。

（作者為吉林省長春市某單位退休高級工程師）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