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孕棒上那兩道淺淺的紅杠,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我的心里。我攥緊了手,死死地盯著衛生間洗手池上斑駁的水跡,腦子里一片空白。
“媽,弟弟把我作業本劃破了!”外屋大兒子丁丁的吼叫聲穿透門板。
緊接著,又是小兒子當當哭聲響起:“媽,哥哥打我……”
一時間,丁丁的罵聲,當當的哭聲,還有自己的喘息聲,在不足3平方米的空間里炸開。
抬起頭,鏡子里的女人眼窩深陷,眼圈發烏,已經完全看不到隨軍前自己職場上意氣風發的模樣。這就是我,林默,38歲,兩個男孩的媽媽,以及——一個剛得知再次懷孕的軍嫂。
突然,客廳里傳來玻璃摔碎的脆響,緊接著是當當更凄厲的哭喊。我沖出去時,看見丁丁正壓著當當,當當趴在茶幾上,地上躺著摔碎的杯子那亮晶晶的碎片……
“放開!”我一把拽開丁丁,當當連忙爬起來抱住我的腰,鼻涕蹭在我的T恤上:“媽媽,哥哥壞……”
丁丁平日里還算懂事,今天要不是被當當撕破了作業本,也不至于這般生氣。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悶得發疼。
晚上,呂宏回來時,已經9點多了,我正在給當當擦藥膏。他下午被丁丁推到茶幾上時,額角磕出個硬幣大的腫包。
呂宏進屋就換下迷彩服,邊脫邊嘟囔:“今天體能考核,累死了……”
“呂宏……”我打斷他的話,“我們談談。”
呂宏,陸軍某部軍官。我和他戀愛2年,結婚13年,大兒子丁丁12歲多,小兒子當當5歲多。婚后的前10年,我和呂宏兩地分居,一年有20多天團聚。這3年隨軍后,因沒有老人能前來幫忙,我只好全職在家;他早出晚歸,除去晚上睡覺回家外,團聚時間可能還不及隨軍前。
我轉身進入臥室,呂宏跟了進來。
“我懷孕了。”我把驗孕棒遞了過去。
呂宏的眼睛倏地睜大,隨即涌上狂喜:“真的?默兒,太好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女兒嘛……”
“好什么?”我笑出聲,眼淚卻跟著掉下來,“你告訴我好什么?孩子出生后,你帶嗎?”
我指著墻上歪歪扭扭的身高刻度,丁丁的標記停留在去年冬天,當當的也已經半年沒更新過。“呂宏,你看看這個家!丁丁都上初一了,你去學校開過幾次家長會?當當上幼兒園大班了,你接過他幾回?還有,他們倆生病,你什么時候在過?從戀愛到現在,從西到東,從南到北,我們一共搬了9次家,哪一次你在?”呂宏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默兒,我是軍人……”
“我知道你是軍人!”我提高聲音,“可你也是爸爸!現在我們隨軍了,住在家屬院里,你照樣天天不著家!早上6點走,晚上10點回,孩子見你跟見陌生人似的!”
我指著床頭的婚紗照,照片上的我穿著白紗,笑得一臉傻氣:“我當初嫁給你,不是為了當‘單親媽媽’的!”
說完,我摔上門、出了屋,屋外的丁丁、當當愣愣地在那里,誰也沒吱聲。
第二天一早,呂宏5點多就出門了,等到晚上回來,又是近10點。
我把丁丁、當當安頓好,進屋準備睡覺前,很平靜地對呂宏說:“我們離婚吧。”
其實,這句話已在我心里盤桓了一年,此刻說出來,竟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輕松。
呂宏猛地抬頭,眼里盡是不可思議:“默兒,你說什么呢?”
“我說離婚!”我站起來,“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們連丁丁、當當都照顧不過來,憑什么再生一個?你這個爸爸不合格,我也累了,我們……”
“我不同意!”呂宏用力抓住我的手腕,“默兒,以前咱們兩地分居,我顧不上你們,但現在我們在一起了,我能照顧你們……”
“照顧?”我甩開呂宏的手,“你怎么照顧?”
呂宏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半天,最終說了句“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出操”,便轉身進了書房。
門關上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也跟著碎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依舊每天送兒子們上學、做家務、輔導作業,似乎“無所事事”,但又處處糟心,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我告訴自己:“生活一地雞毛,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再要這個孩子。”可半夜我常驚醒,總感覺小腹在動,仿佛是那個孩子在問我:“為什么不要我?”
如此反復中,我煎熬著自己,認為孩子不能要,卻又感到不忍,直到40多天過去,算日子孩子已有3個月大了,當醫生的閨蜜告訴我不能再等了,我這才下定決心去醫院。
這些天,我拒絕和呂宏溝通,他每天照樣早出晚歸,但會默默把狼藉的屋子打掃干凈,把晾在陽臺的衣服收回來。有一次我半夜起來給當當蓋被子,看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里拿著丁丁的家長會回執,借著窗外的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有天傍晚,呂宏回來得很早,手里還提著個保溫桶,打開是紅棗小米粥。他小心地說:“我看你最近胃口不好,食堂剛好有……”
“不用了。”我別過臉,“下周三我約了手術,醫生說超過三個月,得住院流產。”
“默兒,別這樣傷害自己……”呂宏的聲音有些發啞,“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爸爸。但這次,我保證……”
“你的保證值多少錢?”我看著呂宏,“你還記得嗎,丁丁第一次喊爸爸時,你在千里之外的靶場;當當學會走路時,你在國外維和。這個孩子呢?你打算讓他在電話里認識你嗎?”
呂宏蹲下來,把頭埋在膝蓋間,寬厚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我第一次見呂宏哭,這個在訓練場上成績過硬,在維和任務中立過三等功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我申請休假了……”呂宏哽咽著說,“假條應該很快就會批下來。我說我媳婦快撐不住了……默兒,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好不好?”
我沒說話,轉身進了臥室。關上門的一剎那,眼淚終于決堤。其實我知道,呂宏不是不愛我們,他是個負責任的人,對工作要求高,所有事都習慣親力親為,所以經常加班加點。可在我看來,他對工作越盡心,就越忽視家人……那些獨自帶孩子搬家的日子,那些抱著發高燒的孩子跑醫院的夜晚,那些看著別的夫妻帶著孩子逛公園的瞬間,像一根根刺,早已深深扎進了我的心里。
手術前一天,我去辦理住院,呂宏請了假。駐地的春天總是裹著風沙,呂宏努力將我裹在他的外套里,風還是往脖領里鉆。
病房在三樓,不讓陪護,安頓好一切,呂宏回家照看孩子。隔壁床住著一個年輕女孩,肚子比我還大些,臉色蒼白得像紙。后來我才知道,女孩的愛人是一名軍士,她懷的是雙胞胎,孕4個多月時突然胎停,不得不來做引產。
夜里我睡不著,聽著一旁傳來女孩壓抑的哭聲和自語:“我昨天還感覺到他們踢我呢,怎么今天就……”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我慢慢把手放在小腹上,那里很安靜,但我知道有一個小生命在,而且正悄無聲息地生長著,帶著屬于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我想起下午入院B超時,醫生指著屏幕說“看,這是胎心”,想起呂宏拿到B超單時顫抖的手,想起丁丁知道我要住院時說的話:“媽媽,我可以再有一個妹妹或弟弟的,我保證我以后會好好愛護他們,不跟他們吵架……”
只是,若是生下這個孩子,已經很糟糕的日子會更糟糕吧?可是那又怎么樣呢?日子已經如此了,還能再糟糕到哪呢?哪怕呂宏顧不上家里,可我真的舍得放棄這個小生命嗎……
我摸著小腹,在黑夜里反反復復地琢磨,說服自己下定決心不要,又反悔告訴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眼淚打濕了枕巾。直到天快亮,一縷晨曦透過窗簾縫隙,灑到床前,我才下定決心:或許,我不該替這個孩子作決定;或許,呂宏真的會變;或許,我們這個總是磕磕絆絆的家,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天亮時,護士來量體溫,我對她說:“麻煩你告訴醫生,我不做手術了。”
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隔壁床的女孩笑著說:“姐姐,真羨慕你,寶寶跟你有緣。”
走出醫院大門時,陽光正好。碰上正來醫院的呂宏,他手里拿著煎餅果子,是我愛吃的甜面醬加薄脆口味。
“默兒,你這是……”呂宏看著我,有點詫異。
“呂宏,我想了一夜,這孩子,我要了。”看見呂宏瞬間紅起來的眼眶,我又加重了語氣,“但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還是老樣子,我……”
“不會的!”呂宏急忙打斷我,接過我手里的包,“我今天就跟領導說,以后一定盡量調整好工作,要早點回家!我學做飯,我帶孩子,我……”
回到家后的第一頓飯,是呂宏做的。他系著我的碎花圍裙,在廚房里手忙腳亂,把醋當成醬油倒進鍋里,嗆得直咳嗽。丁丁在邊上打下手,當當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爸爸,我要吃雞蛋羹。”
“好,爸爸給你做!”呂宏笨手笨腳地打雞蛋,蛋殼掉進碗里,又急忙挑出來……我倚在門框上,看著父子仨,突然覺得,這個家好像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呂宏說到做到,每天早上5點起來給我們做早飯,下班了大多能按時回來,輔導丁丁寫作業,給當當洗澡。如果工作很忙,他會做完這些,再去辦公室加會兒班。他學會了做我愛吃的西紅柿燉牛腩,他記得每次產檢的日子提前請好假;他甚至會在睡前給肚子里的寶寶講故事……
那天呂宏陪我去做完四維彩超回家,丁丁、當當好奇地擠著看呂宏手里的四維彩超報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小家伙像誰多一點。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突然覺得,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爭吵,那些獨自扛過的艱難,好像都變成了此刻的鋪墊。
或許,三孩媽的日子會更忙碌,會有更多的挑戰,但此刻,我滿心期待著——期待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期待著我們這個家慢慢變得更好……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作者為軍嫂)
我和妻子是雙軍人,還有一個月我們就結婚兩周年了。兩年來,我們相聚的日子寥寥無幾,不是我出差,就是她外出學習。但我們都能理解彼此。我想說的是,夫妻雙方,重要的是能換位思考,真誠溝通。呂宏是想顧家無暇顧家的軍人,林默是全心顧家無心顧己的主婦,如果他們都能夠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可能就會少一些指責、多一些心疼。
近年來,軍人待遇得到了全面提升,軍屬的各項福利政策也得到了很好的落實。希望各級多關注隨軍家屬的心理狀態、育兒幫扶機制等,切實緩解軍嫂長期獨自育兒的壓力,避免“軍嫂”身份下的隱形犧牲。
文中最動人的不是道歉,而是行動,呂宏遲到的醒悟與改變的決心,比任何承諾都更有力量。我覺得,有些已出現問題的家庭,都需要“再試一次”的勇氣。林默的“一念之間”,選擇了艱難卻充滿可能性的道路,這不僅是對新生命的接納,更是對修復家庭關系、重建信任的勇敢嘗試。故事的溫馨結尾,是努力換來的希望曙光,也提醒我們:家庭的韌性,源于每名成員面對困境時,愿意為彼此改變的“一念”。
同樣38歲,同樣是結婚十幾年,同樣是兩個“神獸”的媽媽,同樣愛著一個“不顧家”的他……我能深刻體會到林默身上的“千斤重擔”和“萬般憂愁”。38歲,已是高齡孕婦,存在一定的生育風險,林默下決心要孩子是一剎那的事,而懷孕、生育、撫養、教育等,卻是一個漫長而又艱辛的過程,希望她和家人堅定、順利地走下去。
林默經歷的是典型的“慢性壓力累積”引發的家庭系統失衡。從心理學視角看,她的情緒反應(驗孕棒的震驚、日常的“窒息感”、對丈夫的憤怒與絕望),是長期承受“事實性單親”的壓力(獨自育兒、頻繁搬遷、缺乏支持系統等)導致的慢性應激反應和潛在的情緒耗竭。林默對懷孕的抗拒,并非不愛孩子,而是一種自我防御——恐懼新生命加劇現有負擔。而呂宏源于軍人身份內化責任,忽略了家庭依戀需求。夫妻倆溝通失效,直至危機(林默提出離婚)出現后,呂宏才開始情感暴露(哭泣)、開始改變。
改變,是一個好的開始,也需要持續性。建議這對夫妻:第一,設立清晰的家庭角色與責任分工,呂宏要重視家庭時間,將家庭責任具體化;林默也要學習適度“放手”,合理表達具體需求。第二,提升溝通質量,學會正確的表達方式。第三,多建立支持網絡,尋求家人、家屬院、社區等的支持與幫助,減輕林默的孤獨感,鼓勵呂宏向單位說明家庭的實際困難,爭取可能的支持。
編輯/吳萍霞